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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1节

    灭了灯后,用手摸上去,它们竟然都变成了一粒粒的沙子,从她的指缝之间掉落,消逝。
    她笑了,笑得不合时宜,吓坏了门口的韩婆婆。
    韩婆婆下意识地想去入芸阁找朝烟。因为每每三姐儿有心事时,来开导她的总是二姐儿。可是韩婆婆又想起,二姐儿出嫁都已经快一年了,入芸阁哪里还会有什么人。
    三姐儿的心事,只能埋在这小小一隅的书房之中。
    门紧紧地闭着,飞也飞不出去。
    朝云是倒在榻子上睡着的。
    做了一夜乱梦,醒来时只记得最迟做的那一个。可这记得也并不完整,断断续续的。
    梦里,大概有人赠了她一匹烈马,要她去驯服。
    从马上摔了数十次,摔得浑身都疼,也没能驯服它。
    最后,眼睁睁看着这马儿跑走。
    赠她马的那人,她已记不得是谁,站在她身边说——“早就知道你也驯服不了它的”。
    她其实已经醒了,但还是闭着眼睛呢喃:“若是我驯服不了,你又为什么要送我。”
    希望梦里的那个人可以听见。
    可惜不行。
    她穿着湿透的衣裳入睡,醒来时,衣裳已经干了。看看脚,鞋子也还在脚上。只是头发乱得不像样,她索性就让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头。
    头脑昏昏沉沉,也在隐隐发痛。摸了摸腰上,感觉那里更痛,大抵是昨日撞了一下的缘故。
    院子里的光从窗子中斜斜照进来,将书桌的那一块儿照得通亮。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书房门口,拉开了门。靠着门睡觉的白草倒了进来,立马又惊醒。
    “姐儿!姐儿醒了?”
    白草并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姐儿出门去看二娘子,回来时,就被阿郎关在这里了。韩婆婆要她在姐儿书房门口守着,等姐儿醒了,就去煎药来着。
    她还纳闷呢,姐儿怎么会睡在书房里,不想还真在。吓了她一跳。
    朝云眼下一片红肿,又把门唰地关上,白草被关在了门外。
    韩婆婆听见了这里的动静,以为姐儿出来了,赶过来一看,看见的还是紧掩着的房门。
    白草转身,告诉韩婆婆:“姐儿已经醒了,刚刚开了门,又关上了。”
    “好,好。”开了门就好,韩婆婆也放心了些,“你去煎药吧。”
    白草揉揉眼睛,往小厨房走去。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姐儿煎药。
    别的姐姐要么要给姐儿收拾屋子,要么要在院子里洒扫,要么要在外头跑腿,只有她不用。
    她是整个院子里最清闲的一个,没事的时候,就算一整天在屋子里睡觉都可以。要是有事,她要做的也就是煎煎药。
    她最喜欢煎药了,只要看着火就行,搬个小凳子坐着,一动不动一两个时辰就好了。一点心力不用费,也一点力气都不用出。
    每次韩婆婆要她去煎药,她都会高兴。又可以闲一会儿了呢。
    只是今日,路过院子门口时,怎么那里忽然多站了许多人?
    听说三姐儿昨夜惹得阿郎发怒了,又是为了什么事呢?她还没见过阿郎发怒的模样,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不知道。
    朝云枯坐在书桌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
    从前从没有闻到过这样奇怪的气息,说甜也不算,说腥也不算,不大明显,可也萦绕在鼻尖。
    站起来动了动,味道还在,便知是她身上的。
    转头之间,看见榻上有一小滩血。
    她纳闷:我流血了?
    好像腰上是有些痛,昨日吹了灯之后,她在桌子上撞了一下,难道把腰上的皮撞破了?那也不至于流这么多的血吧?
    她烦躁地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外衣脱下,撩起衣摆,露出自己的腰腹。
    虽说是青紫了一块,可压根就没有破皮,那这血是哪里来的?
    她伸手在榻子上摸了一把,血竟然还没凝住,沾在手上,更加腥气。味道,便是她闻到的那种。
    她想坐下想一想,可榻子脏了,也不能坐在这里,便只能坐到凳子上。
    脚步一动,感觉自己的身下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
    黏糊糊的,沾在了裤子上。
    朝云确定,流下的那些,就是和榻子上一样的血。
    她的脚步呆住了。
    第82章 解元
    韩婆婆又打来清水,和雁飞一起进了书房,要给朝云擦脸。
    朝云还呆呆地站在榻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扭头看向门口。
    韩婆婆道:“姐儿,擦个脸吧。”
    朝云默默将头转了回去,指了指榻子上的血,问韩婆婆:“婆婆,我流血了。”
    韩婆婆诧异了一瞬,又回过神来,大步过来看。
    她脸上又是皱眉又是笑,对朝云道:“姐儿,这是癸水。”
    “癸水是什么?”
    “便是女子的月事。”
    朝云讶异地收了下巴,眉眼一歪,又问:“月事,不是嫁了人才会有的么?”
    可见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事。
    她生母早逝,姐姐也没比她大出几岁。这些事向来讳莫如深,没人会跟她提起的。
    韩婆婆只好慢慢教她:“不是嫁了人才有。一般女子,到十二三岁,或是像姐儿这样到了十四五岁,就会来月事,不管有没有嫁过人的。”
    “来过就好了吗?”朝云手上沾着那点血有味道,她不太喜欢这味道,便把手浸到了雁飞端来的水盆里,将半干的血渍擦去。
    一盆清水就此脏了一点儿,没法再给她擦脸了。韩婆婆一挥手,让雁飞再打一盆过来。
    她道:“每个月都要来的。姐儿可有腹痛?”
    朝云摇摇头:“痛倒是不痛,就是有点涨。”
    “腹涨?”
    朝云一撇嘴,从韩婆婆身侧绕过,径直出门去了。
    韩婆婆错愕地看着姐儿的背影,才想起从昨夜到如今,姐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都没出去更衣如厕过。怪不得会觉得涨了。
    一切收拾好后,白草那里的药也煎完了。朝云等药冷了一点儿,还是闭着眼睛一口喝完,愣是一点儿苦都没喊。
    韩婆婆本还想给她拿点甜的东西来镇一镇,朝云一挥手,说此后都不用了。
    她愈来愈不怕苦了,或是说,她愈来愈能忍苦了。
    雪满去请的大夫也来了,给朝云看了脸,说是没什么大碍。昨夜立时没有用冰,今早便微微肿了一点儿,但午后也就好得差不离了。
    朝烟扇她的那一耳光是用了劲,可朝烟再怎么用力,力气不过也就那么一点,不至于真把朝云的脸打出什么毛病来。
    倒是这大夫瞧得奇怪,怎么这御史中丞家的女儿脸上会有个浅浅的巴掌印?全天下,除了宫里的人,还有谁敢打这样身份的一位小娘子?
    须知,李小娘子也不仅仅是李中丞之女,还是皇后的表妹呢。
    深宅大院总是多是非,大夫提着药箱,摇摇头出去了。
    李诀从宫中出来后,便去了二府八位,与几位朝中同僚说着近日的朝政之事。
    西北近月来并无大役,但小战不断。各个角关都有来报,说又有西夏军马来犯。官家在东京城中也深感危急,若真再次大战,朝中并无多少可用的将领。
    前几月之中,官家已下诏诏试武举,又几度观诸军习战阵。然大宋崇文轻武之风早已绵延几十年,百姓人人都能背出几首劝学诗,可真要提刀赴阵,不说征调兵力困难,就算是元昊的兵打到了城下,百姓中愿意拿起刀戈反搏的人也只是寥若晨星。
    二府八位的宰执们朝上朝下都议论不休,或言官家不该如此关心军事,上阵打仗的自有上阵打仗的人在,官家更应以仁德执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然亦有人说,当今边境有危,护卫大宋国土才是要务,短视之人必将祸国。
    李诀并不在朝堂之上说自己对于军武之事的看法,就算被请到了二府八位,也只是听他们争论。幸而朝中无与他特别交好的官员,偶有几位旧友,也同他一般只听不说。若是有人问他怎么想,他可不想在这里大放厥词。
    等宰执们争论毕,李诀同御史台的同僚出来,突然问起了国子监解试的事。
    今年的国子监解试于八月十五开科,早就放了榜。李诀这时候再来问,同僚们笑问他是要收个学生,还是要榜下捉婿去。
    解试乃州府之试,只有过了解试,才能考省试、殿试。虽说解试都是地方科考,而在东京城里的士子们,考的解试乃是国子监主持的。主考官都是朝中大儒,能在国子监解试榜上有名,几可以说一定会中省试了。
    李诀笑道:“只是当时没去看榜。今日想起来,才想看看如今的后生。”
    一位同僚道:“下官那里有一份抄录下来的,正好交给中丞。”
    国子监解试的榜虽也在城中张贴,但因不是省试,围看的百姓总没那么多。抄榜也省力,每个去看的人大抵都会抄录一份。
    解试七人取一,能进国子监来科考本就不易,要在七人取一的科考中提名,更是难上加难。
    李诀一个个看过他们的名字、籍贯。除却一两个来东京借考的士子外,名录里的都是东京人。有些人的名字,这几年在文坛之中早有耳闻。而在名录最前头的那位解元倒是个新鲜人。
    李诀看着这名字,问道:“这个郑平,是个什么人?”
    同僚道:“今年的解元郑平?放榜之前,我也不曾听过他的名字。只是听国子监考官说,今年的考生中多有文辞靡丽浮夸者,文章只有辞藻,不大有什么文意。偏这郑生的文章踏实,字句不浮华,却是文意朴实通达,于是点了他作解元。”
    “……朴实通达?”李诀琢磨了同僚的话,“这倒是当今文坛之中难得的。你可见过这解元?”
    “不曾。说是他出身寒门,为人慎微,不多出门宴饮。好叫中丞知道,那天章阁待制张存张公不是最爱榜下捉婿么,知道了这么个郑平的名字,几度叫人去状元楼等他,偏偏没等着过一次。”
    同僚们都笑起来。张公捉婿之事,已成了朝臣之中的美谈。毕竟当初一捉,捉到了个砸缸的司马光,也算给女儿寻到了良婿。不想如今捉的不仅是省试、殿试的榜,连解试的榜也捉起来了。
    李诀拿着这张名录,反复看着郑平的名字。
    郑平,字仲和,东京人士。
    也有同僚听着了方才那人说的“他出身寒门”,解释道:“说是寒门,其实不过是家中父亲官位不高罢了。各位也都想想,这国子监中的学生,哪个不是出生千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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