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女宦 第61节
殿直使立即应声,往台阶下奔去,少顷,他又折回来,扑跪在地,
“陛下,小王大人说了,您若不见他,他便长跪不起,您若将他逐出皇宫,他便独自前往边关从步卒做起,小王大人还说,边关告急,匹夫有责,他生来富贵,一身荣华皆承恩于陛下,岂能不思报君恩?”
王晖听了这话,膝盖发软,差点没滑落在地,是身侧的许昱给搀住了。
皇帝闻言久久凝视殿外不语。
于私,王桓是他最宠爱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后亲侄子,阖城贵胄,只有王桓敢称呼他一声“姑父”,这一声“姑父”便是茫茫君臣名分里,唯一的一丝慰藉。
于公,王桓乃虎贲卫将领,确实身负抵抗外辱之责,倘若王桓他日要立足朝堂,没有军功傍身绝对不成。
容语看出皇帝的为难,当即躬身道,“臣以为小王大人历练还不够,不足以当大任,臣替您去劝劝他?”
皇帝从思绪里抬起头,颔首,“你去告诉他,先在皇城历练,今后少不了他出征的机会。”
容语应是,她拾级而下,步履匆匆来到丹樨前。
王桓叩头在地,余光瞥见熟悉的青色皂靴,干脆将头埋得更低,
“你别劝我,我死也要去,不但是为了我身上军人的责任,也是因为你,我不放心你一人去边关。”
容语立在他跟前,心中动容,却是负手一笑,“咱们俩还不知谁护着谁呢,我不过一监军,上阵杀敌还轮不到我,你却不一样,你身为将领,又是皇后侄子,军中人人看着你,怕是头一回便得出战,倘若有个闪失,我如何给陛下交待?”
王桓不恁道,“你尚且不怕死,我焉能退缩?容语,你护得了我一时,你护不了我一世。殿下身边缺乏良臣猛将,我王桓,此战必行!”
容语微愣,抿唇不语,默了片刻,叹道,“王桓,我容语不过孤身一人,家是国,国亦是家,可你王桓不同,你上有老,下无小,身旁无妻,身后无子,此行你不许去。”
王桓无动于衷,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迎着四面八方灌来的朔风,屹立如山,一字一句道,
“大丈夫以身许国,何以许家?若人人似我王桓龟缩一隅,万家灯火,谁来护?”
第45章
夕阳转眼被乌云掩盖,天际忽然炸了一道惊雷,豆大的水滴直砸面门。
下人急忙撑起油纸伞,一前一后护着王晖与王桓进了门。
王晖步履踉跄疾快,仿佛是溺水的人,急于划至岸边。
王桓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神色肃整跟在他身后。
到了王晖书房门口,迎着天边一道闪电,王晖扶着门槛,扭头一脚朝王桓踹来。
王桓没防住,被他踹了个正着,人顺着往后退两步,踩了一脚湿了的地面,跌到了院子里。
大片的雨花砸在他脸颊,他抹了一把,连忙起身,抖了一身雨水,大步跨进书房。
王晖已颓然坐在主位上,一双眼空洞无物,胸口剧烈起伏,依然没回过神来。
管家并下人站在门口痴痴望着,谁也不敢进去,更不敢说什么,只低低抽泣。
王晖听了这声响,心中的怒与后怕又勾了起来,狰狞喝了一声,“都滚出去!”
管家等人战战兢兢,退至了廊庑角落。
王桓定定望着自己父亲,那意气风发的阁老仿佛是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额际被梳的一丝不苟的发已现出几根银丝,鼻翼的法令纹也深如沟壑。
王桓好像从来不曾这般仔细打量他,原来父亲已老。
“爹爹....”他双膝噔的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与王晖磕了几个头,复又抬眸,唇角挂着笑,“儿子既然选了这条路,出征是迟早的事,您是阁老,当朝吏部尚书,国之栋梁,岂有阻拦儿子出征的道理....”
王晖眼一闭,眼眶渐渐涌上些许湿意。
再睁眼,直直望着窗外烟雨茫茫,半晌,闷出一声带着沙哑的斥声,“你太冲动了...”
“不,是儿子深思熟虑的结果,于国,于己,于四皇子殿下皆有利。”
王晖神色怔怔,哑口无言。
屋内黑漆漆的,不曾点灯,又一道闪电照亮屋子,映出王晖的脸苍白如铅。
王桓见父亲这副神色,心中难过,面上笑嘻嘻哄他道,“儿子在家里常年惹您生气,眼下去了边关,您眼不见心不烦,也是一桩好事不是....”
王晖喉咙一梗,只觉心口坠坠的疼,暗恨自己平日对王桓太苛刻了些,可一想起他在殿中铿锵喊着‘以身许国,何以许家’这话,王晖只觉这儿子白养了,气得脑筋发炸,
“爹爹苛责你是为了你好,你难道因此记恨,就撂下爹爹去边关?你这一去还不知几时回?”容语只是监军,战事结束便可回京,将领却是得常戍边境的,王晖了解这儿子,定是嫌家里规矩多,恨不得留在边关。
王桓的心思被王晖看破,越发讪讪,挠了挠挠脑勺道,“爹爹底下还有三个儿子,又不缺了人孝敬....”
王晖听了这话,一口血涌上嗓间,抬脚朝王桓心口踹去,戾气横生吼道,“是,你爹我底下还有几个儿子,可你娘呢,你娘只有你一个骨肉!”
雷雨交加,银色的光芒照亮他阴森可怖的脸,还有那眼底拂不去的秋霜。
窗外一道身影止了步。
她双手合在腹前,端立如松,哪怕是风雨侵蚀,也压不弯她骄傲的脊梁。
苍苍茫茫的烟雨从她眼前拂过,仿佛将心底蒙了尘的记忆给拨开。
他刚生下来皱巴巴的模样,
他两岁多犹然不会开口说话时的憨傻。
那个时候,王晖多爱他呀,头一个儿子,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
开口说话地晚,他却不许人说王桓笨,只私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喊爹爹。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嫌弃桓儿笨,不会读书,渐渐对桓儿失去耐心呢,不记得了。
王夫人迈到门口,天际炸开的一道光亮,将她身影拖得老长老长,将里面父子俩的身影给罩住。
王桓回眸,望了一眼那一如既往端肃的母亲,含着泪轻唤了一声,“娘....”
他迎着母亲坐在了王晖身侧。
王晖垂着眸,一向高大的身影此刻现出几分佝偻,一动不动。
王夫人眼底隐隐闪着泪花,却是依然挤出一丝笑容来,“我的儿,娘亲自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鸡丝面,你随娘去用膳可好?”
面对这样平静地异常的母亲,王桓眼泪涌了出来。
“娘,孩儿不孝.....”
他重重地磕在地上,王晖说的没错,他娘只他一个儿子,他这一走,娘亲独守空落的院子,日子不知多难熬。
一下又一下,磕在王夫人心尖,她心疼得胸口泛酸,连忙扶他起身。
王桓不肯,只伏在她膝盖前,定定望着她,
王夫人拂去眼角的泪,正色道,“桓儿,边关告急,戎狄入侵,山河有漾,百姓的儿子尚且不顾生死奔赴烽火之地,何况是吾儿,难道吾儿是儿,百姓的儿子便不是儿子了吗?我儿尽管去,娘...不拦你.....”
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一向聒噪的他,竟是唇齿轻颤,说不出个半个字,只喃喃唤着,“娘.....”
王夫人忍着泪意,抚上他的发,“你父亲乃当朝次辅,你姑姑更是一朝之国母,我王家岂有贪生怕死之辈?我儿英勇,他日还要为国争光。”
“是.....儿子不会丢娘的脸。”王桓咬着牙笃定道,
“只一桩,待凯旋娶一房媳妇,给娘生个孙女可好?”王夫人涩声一笑。
王桓也跟着咧嘴笑了,迎着她期许的目光重重点头,“好,儿子答应您,待回来先娶媳妇生个儿子...啊不对,娘,您为何要孙女不要孙子?”
王夫人眸色一顿,笑着抚摸儿子的发冠,并不接话,只道,“来,我儿饿了,随娘去用膳....”
母子俩相携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只想要个贴心的小孙女,可日日伏在她膝头,听她诉说平生事,再看着她长大,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替她寻个好郎君,等着她时不时回门与她唠叨家中琐碎....这一生的时光哪就可诉在这家长里短里.......
........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光芒万丈,山河如渡金光。
所有将士沐浴在金色的朝阳里,意气风发,气震山河。
午时,四皇子朱承安与二皇子朱靖安,代表天子,在郊外祭旗发兵,随着号角长鸣,乌压压的铁甲战士如长龙奔赴西北。
铁马潇潇,一望长街尽黑骑。
容语和王桓立在路边一处矮坡,与朱赟等人道别。
容语一身火红盘金飞鱼服,头戴乌冠,将一张清致的脸衬得越发白皙,她眉宇英冽,风华自染,神色间谈笑自若,仿佛这只是一场不起眼的远行。
王桓一身御赐的银甲,意气风发,笑得见牙不见眼。
反倒是朱赟与许鹤仪,眼巴巴望着她二人,半晌吐不出个字来。
这几日朱赟一心想攒个局替二人送行,偏偏不是今日容语没空,就是明日谢堰出了京,凑了几日也不曾喝个壮行酒,直到今日整军出发。
许鹤仪胸口闷着一股气,他总算明白古人送友出征,长叹“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感慨,如今身边的好友十之去了六七,倒显得他像是一个懦夫。
朱赟先一步上前来,拍了拍王桓的肩膀,“卿言就交给你了,得好好照顾她,明白吗?”
又指了指后面一辆马车,“我给你们备了不少干粮,还有过冬的军袄,都是我爹库房里的好货.....”末了朱赟神色黯淡,“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一句,给我平安回来...”
朱赟背过身,悄悄拂去眼角的泪。
许鹤仪冷觑了一眼王桓,叮嘱道,“你可不能给卿言添麻烦,卿言军纪严明,你不许犯浑,让她为难,明白吗?”
许鹤仪担心王桓一旦上了战场,便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毫无顾忌。
王桓啧的一声,满脸嫌弃,“许铁头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你小心娶不到媳妇。”
许鹤仪眉头竖起,作势要骂,朱赟回头扯住了他的袖,“别骂,今日且让他嘚瑟嘚瑟,待他在战场临阵脱逃回来,咱们再笑话他不迟。”
王桓听了这话,把胸脯一拍,“你等着朱赟,小爷我不捞个功名回来,我不姓王。”
朱赟好脾气地点头,“是是是,捞功名的同时,还记得照顾好卿言,卿言有点闪失,你天大的功名,本王都给你拽下来。”
“放心好了....”王桓将胳膊安在朱赟肩上,吊儿郎当笑道,“我不仅把卿言全须全尾送回来,我还替你背个西域媳妇回来,你不是娶不到媳妇嘛,兄弟我肯定得帮你....”
朱赟这下忍无可忍,将肩一溜,抬手就要打王桓,却被容语拦住。
她无语望着这几个大男人,“时辰不早,我们要出发了,有什么架回来再打....”
众人收起神色。
容语把王桓往路边一推,“你的兵过去好远了,快些跟上...”
王桓整了整铠甲,一面往大路跑,一面朝朱赟挥手,“喂,小王爷,记得我的女儿红!”
朱赟迎风应下,“放心好了,埋在红鹤楼后花园的槐树下,等你回来开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