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合伙人

    当晚,饱餐过后,她们各自打道回府,临分别还约定下次要吃西餐或者火锅。坐几站地铁就到了租屋附近,出站时,天已入夜。在冬至之前,夜晚会越来越长。小区门口,寒风令呼吸产生刺痛感。她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屏息快步前行。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似乎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
    家里仍旧寂静。那夜过后,室友没有再敲过钉子,或发出一丝响动。她缩退至自己的领域,两人也不再发生交集。符黎换了家居服,躺在床上盯着卫澜的名片发呆。从没想过能与他相遇。卡纸上印着白色字体,知名游戏公司,美术策划。他大概读了艺术系,而且出类拔萃,未及叁十岁就已身居高位。底下有座机及手机号码。如果没记错,他似乎的确说过“再联络”之类的话。
    她在通讯录输入那串数字,检查,保存。他在那座大厦里工作,可她不一定。符黎打算等待面试尘埃落定后再作联系,但又想到这么做太不礼貌,便还是发送了问候短信。倘若以整个世界为尺度,人与人相见相识的概率本就极低,更不必提相识后重逢的特例。这一切太过梦幻,却又真实地发生在眼前。当天,卫澜迟迟未回复。她不在意,只觉得神奇,难耐悸动,还打算明天去买一注彩票撞撞运气。
    次日清晨,符黎一边享用早餐一边观看电视节目。她已经这样独占客厅许多次,无需担心打扰室友,或被室友影响。晨间新闻往往是昨日的旧事。新闻主播正襟危坐,报道远郊举行的马拉松活动。荧幕下方有一条滚动的小字,提醒每位市民若发现逃犯相关线索,应及时向公安部门反映。
    嫌疑犯尚未落网。符黎自然是广大市民之一,有责任再次记下他的体貌特征。
    适时,叶予扬传来消息。模拟考的分数远超音乐学院去年的录取线,他连发了叁个神情得意的贴图,似乎期待着夸奖。兼职教师也以表情包回复,仍是惯用的米色玩具小熊。她早知道小叶天资聪颖,但想不到他能考出如此高的分数。
    “不要掉以轻心喔,”即便成绩极佳,符黎依然柔软地提醒,“离高考还有半年呢,得保持到那时候才行。”
    对话框显示花朵头像正在输入,又消失,又正在输入,反复几次后终于送来一个点头的兔子。
    过一会,卫澜突然回复了短信。自此,她的即时通讯软件里多了一名好友,头像是深蓝色,没有备注——从使用这个app起,她就一直靠记忆和印象识别所有人。一两句友好往来后,他向久违的小女孩发起邀请。
    “周末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
    符黎想到小叶上次要求这周加开语文作文课,无法赴约。对方便改为周六晚,那时得了空闲,也没有理由再推辞,于是她看了看账户余额,缓缓打出一个“好”字。
    ※
    周四下午。
    时间宽裕,第二次面试显得不紧不慢。这天美女HR不在,一位娇小的女性在门口等候。她留着不长的披肩发,是鲜艳的红色,极其扎眼。
    “来面试吗?主编正在忙,先在这稍等。”
    她让符黎坐在门口的待客区域。黑色皮质沙发,白色桌椅,左手边有两个靠墙树立的泡沫塑料板。书被塞进泡沫不规则的空隙里,大多是外文的和精装版本。对面,实木书架上摆着一座金灿灿的荣誉牌匾。“众阅出版社最佳出版合伙人奖”,获奖人为李争青,应该就是待会要与之对谈的主编,而获奖项目正是《戏说历史——100个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她看着那明晃晃的几个大字,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光。
    “你可以去了。”满腹犹疑之际,红发女性过来招呼她。进入办公室时,一位捧着电脑的女孩刚走出来,长发及腰。里面,戴着金属框架的男人正等着她。
    “你好。”主编一个手势请她入座。椅子已经被拉开了,符黎坐下,将简历调转方向,递给他。
    “你是N大毕业的,不错不错。”李争青没有自我介绍,也没让她自我介绍,只是对着简历勾勾画画。“看过我们之前出的书吗。”
    “有看过‘城市地图系列’。”她如实答道。
    城市地图是佳日文化的招牌,为一系列月刊杂志,选题十分新颖,不拘泥于提供旅游指南,还囊括当地人的生活状态与人文故事,像是海岸城的海滩特辑,小岛城的深夜便利店特辑等等。加上杂志精美的插图与优秀的版面设计,曾在叁四年前风靡一时,属于纸媒中畅销的奇迹。
    “我们出的历史套书看过吗。”主编又问。
    “还没细看,我想后面会再钻研一下……”符黎渐渐心虚了起来。
    “嗯。我们以后出书就以那套为标准,主要做‘100个’系列,打造新的百科全书式的品牌。”李争青并不与她对视,而是看向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她盯着这个男人的侧面,感觉眼前有许多汉字在排队前行,一会向左,一会往右,像广场上游行的鼓乐队。
    “A牌百科全书你知道吧,我们的目标是更本土化,更多样,更生动。不只是知识,还得有别的,范围要广要大。历史那套书卖得很好,非常奇怪,后来发现是因为我们的审美轻轻松松符合了市场需求。”李争青用手比出两个高度,“我们的审美在这儿,而市场的审美才到这儿。”
    符黎只是随声附和。
    她也做不了什么,因为汉字正在来回走动。整个房间皆是游玩场地,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行进得有条不紊。很多方块。一眼望去,所有字先从正方形开始变得清晰。忽然,她明白了那本书难以阅读的原因:他们意图模仿外国杂志的排版风格,但横平竖直的汉字并不适合被切割成碎片。
    李争青十分健谈,又说了一些话,譬如“我们的编辑都要跑在前面”“负责一本书从出生到成长”之类。期间有几个宏大的词汇,诸如“解构”、“体系”、“去中心化”,令人感到遥不可及。
    “我们后来出过一两套针对儿童的,可惜都不成功。”他指指桌角的书堆。
    “可是,我觉得完成了就已经成功了。”
    “……对,你说的没错。但是在商业上是另一种状态。”
    接着,李争青询问她对编辑工作有多少把握。符黎的回答和两天前一样,这是独属于她的一技之长。
    “我近年来也非常注意语言的内涵以及外延。比如我和别人讨论问题的时候,我会先确定我们说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这样挺好的。”主编依旧望着落地窗,随即看看手表。符黎也顺势看见了,仅一眼就知道价格不菲。
    “然后,现在还有叁个问题的时间,你可以自由提问。”
    “……好。”她缓缓地问,“请问您有看我的笔试作业吗。”
    李争青一只手摸着下巴:“看了,写得不错。嗯。”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符黎意识到他已经说完了。
    “那请问您这边员工的性别比例怎么样呢。”
    “目前嘛,女多男少。包括我去其他出版社,来接待的来办事的全都是女孩。挺奇怪的,这个行业里就是女孩多,不知道为什么,难道男的都不看书吗?”
    这时,主编旋转了座椅,正对着她。“之前我们有个男孩,非常好,是个直男,就不太知道怎么和女生交流。我们出去爬山的时候也只有我俩一起走,后来他就离职了。其实我本来想招男孩,但是没办法,来应聘的没有。”
    他耸耸肩,等待她最后一个问题。
    “我可以问一下薪资吗?”
    “哦,当然,”李争青作思考状,“入行第一年,你大概能拿到不错的月薪,但需要加上绩效、提成和奖金。那么你会问绩效是怎么来的呢?最主要是靠选题,不过主要的选题还是得我来把控。”
    其实她并不在乎工资多少,只是依照脑内面试的一般流程询问。若想追求高薪,倒不如选择互联网公司。比起金钱,她更在乎工作的价值。
    “好了,如果没问题就先这样。最后问一下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到岗?”
    “下周……”她略一犹豫,“下周二吧。”
    “感谢你今天的时间。”临走前,李争青说道。她随手关紧了办公室门,心想它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好。
    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多,唯有等待。主编个头不高,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左右,是个导师式的男人。中间有些话语符黎没听进去,只感觉他滔滔不绝,热情洋溢,似乎与未来规划和理想有关。电梯里,她想起大学时的论文导师,一位来自水城的老教授,学识渊博,虚怀若谷。他关注学生的想法,说话常常以“这个问题我不敢说我有研究很深,但我觉得……”开头,还爱请大家喝咖啡。
    毕业两年,符黎时而恍惚,觉得自己还身在校园。想念他,想回去看看。但老爷爷有太多学生,一届一届离开,又一届一届入学,她不过是茫茫春草中的一根小苗罢了。学生与教师的关系天生无法对等,无法平衡。电梯迅速下降,轿厢一侧做成透明的,能看见大地迫近,令人产生从高空坠落的错觉。她身体一阵酸软,忽而心间又掠过一丝好奇。同样作为师生,在小叶的眼中,她又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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