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商离行道:你既是对先任妖王忠心耿耿,那应当知晓当年先任妖王与人族签下协议之事,为何却甘愿听任差遣,无故犯我南岭?
    寒竹直截了当道:我为妖族子民,自然听任妖王差遣。
    商离行忆及数夜前来访的大妖王,轻笑一声:孰为真妖王,孰为假妖王,你的这些部下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寒竹听他话中有话,岔开话题道:看来你就是商离行了,原来你没死。
    商离行淡然接道:大敌未破,何敢身死?
    寒竹断然道:好一个何敢身死!今日便让你死得其所!说罢旌旗高扬,喧声震天,喝令身后一万大军冲锋陷阵!
    妖族大军得了指令,齐声高呼,人马如波纹荡漾散开,漫山遍野,杀将过来,渐成合围之势,将岿然不动的商离行众人围困山谷之中。
    商离行身形不动,任由上万人将自己紧密围住,目光始终不离那人马中指挥之人。寒竹见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镇静气度,心中暗自佩服,出声道:十来人便想对付我们上万精兵,商门主忒也托大!
    商离行嘴角挂笑,慢悠悠道:你怎知我是在托大,还是真备有后招?
    寒竹窦疑丛生,举目四望,见山谷地势低矮,远山葱郁高林,遮挡日头,山林之外又有皑皑白雪,与云头相接。疑心是雪山有诡,下令命妖族大军围得更加紧密,远离那随时会崩塌下来的雪山。妖族大军听他号令,本已漫野散开的军队再度靠拢,密密麻麻围聚在十里平原上。
    寒竹看着从容自若的商离行,朗声道:你的法阵呢?怎么还不亮出来?
    商离行淡然自若,反问道:什么法阵?我怎不知?
    寒竹见他装疯卖傻,好生不快,下令将他众人擒抓,正这时,只觉一阵山摇地动,远处突来砰然巨响,便似狂龙怒号,声撼惊雷,又似九霄凤鸣,裂石穿云。妖族大军登时一阵喧哗:怎么回事?雪崩了!
    寒竹骇然望去,只见远处陡峭山崖之上,团团乳白雪块溃然崩塌,倾盆泻下,冲往妖族大军而来。西涯山四季常绿,罕有极端气候,妖族之人不曾见过什么冰融雪消,瞧见这番汹涌动静,俱是面如土色,部分人更是吓得失声大叫了。谁知他们越是高声大叫,雪崩得越加剧烈,雪团簌簌扑下,砸在妖族人马之中,妖族大军登时人仰马翻,四分五裂。兵荒马乱之中,只能听得商离行声音隐约传来:托大的到底是你,还是我呢
    寒竹心中惴惴,忙运起妖火,将迎面砸来的雪块燃成水汽,又下令妖族大军镇守原地,好在随他出征的俱是族中精兵,应变机敏,纵心中恐惧消难,却无须多作交代,便自发整饬装容,井然有序排列在他身旁。
    商离行在山崖一岸瞧得分明,心道看来此人便是那个擅使妖火的人了,为消妖火之患也好,为报纪柔之仇也好,此人绝不可留。念及至此,将湛然秋水剑抽出,衣袂飘扬,眨眼间便消失在山崖之上。
    寒竹下令整顿妖族大军,倏然感到肋骨传来一阵钻心之痛,原来是商离行趁妖族不备,轻剑飞扬,闯入万千妖族军中,对他刺了一剑。
    寒竹紧紧捂住伤口,退后三步,忽闻地下传来一阵喀嚓之声,这声音极微极弱,寻常情况是听不见的,但寒竹此时痛极,反倒目明耳聪起来,强忍伤痛,大声喝道:不对,不是雪山!大家快撤!
    那阵声音越来越大,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裂地之声,整片山谷摇摇晃晃,树木栽地,河水沸腾,围着妖族大军竟尔深开豁口,从山谷迸裂处泛出恢弘白光,山林、草木、河流、雪粉也随之呼应,粼粼生光。以河岳为载体,以水木为祀物,商离行在此设下的巨型引灵法阵现出原型,将妖族大军团团围住,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妖族大军自认为避过一劫,根本没料到商离行真正陷阱竟在脚下,顿时哗然色变,你推我攘,蜂屯蚁聚,全然无法逃离。寒竹心中暗叹:好个商离行,此次败得不冤!他眼前一黑,随即足下一空,与数万妖族精兵齐坠无边黑暗中。
    寒竹最终却没有死。原是商离行在紧急关头想起谢留尘之事,他曾听何所悟说起寒竹此人尚存三分悲悯之心,也知晓这人曾跟随过先任妖王,定是比那喜怒无常的大妖王更加靠得住,心念电转,没有对寒竹狠下杀手,反而索性也将他困在阵中。
    商离行将寒竹与那一干人困在法阵中,又亲入暗黑法阵,看着坐地疗伤的寒竹,许诺道:只要你告知我一人下落,我便不杀你。
    寒竹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的是那名被王带回西涯山的少年。
    商离行道:我杀你,实为易如反掌,但看在先任妖王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将那人下落告知。
    寒竹闻言大笑:哈哈哈,商门主,我又不是那般懵懂无知的少年人,你说的是你不杀我,却没说秋水门不杀我,你拿这话来哄骗我,还不如劝我降服来得实在。
    商离行遭他识破内心想法,倒也不恼,摇头道:我无法阻挡门人的作为,你杀了纪柔,秋水门本就不可能轻赦你。
    寒竹却是软硬不吃:杀了我,你也就永远得不到那名少年的下落了。
    商离行严声逼问:他在哪儿?
    寒竹听出他语气中的紧张之意:你很在意他?
    商离行重复一遍:他在哪儿?
    寒竹道:他已经死了。
    商离行沉着脸道:不说么?既然不说,那你们便永远待在阵中吧!语罢再不多言,拂袖出了法阵。
    寒竹在他走后,终于卸下全身防备,心中忖道:如何才能快些将此事告知于王?
    第六十九章
    何所悟、纪清二人,一路风尘仆仆,赶赴南岸,这日奔至一处凡人城镇,掩了行迹,化作凡人装扮,隐入如潮人群中。
    妖王大军停驻在城外五十里处,尚未进城,凡人不知危机已到,此处城镇仍是一派安谧祥和。日暮黄昏,天际灰黑,城中点起万家灯火,自每一处民房壁窗中透出昏黄暖光,传来饭菜香味。熙熙攘攘的街上,尽是行色匆匆的凡人,不料天公不作美,在人们奔赴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如酥小雨。凡人摩肩擦踵,脚下步伐迈得更快,淅沥雨声、裤鞋摩擦声、吵闹声、乱哄哄闹作一团,夹杂着城角一处不时传来的骂咧声。
    死酒鬼!快滚!没钱学人家喝什么酒,晦气!酒馆老板粗声粗口,命酒保将一只酒鬼支起,粗鲁地扔在路边。路面湿滑,那酒鬼在地上滑出十步有余。过往凡人见状,纷纷嫌恶地掩鼻躲离,酒鬼周遭空出老大一片空地,又接连打了几个酒嗝,懒洋洋一动不动,仿佛真成了个人见人厌的死鬼一般。
    何所悟转过街角,听身边纪清呀了一声,正眼望去,那瘫在酒馆门前烂醉如泥的酒鬼,倒趴在地,露出熟悉的湛蓝衣角,不是曲空青,又是谁?
    当日曲空青将纪柔错认为纪清,疯狂示好,惹得纪清动心,他却在得知认错人之后变脸离去、毫不留情,使得纪清伤心了好一段时日。何所悟见是这人,皱起眉头,刚想回句不要管他,伸手却抓了个空,目光一转,纪清早已小步跑到酒馆门前,将那酒鬼扶起。
    曲空青没有骨头似的靠在纪清身上,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望过来,叫了一声:纪柔啊你来看我了
    纪清掩面道:我不是小柔。
    何所悟大步走过来,冷冷看着他,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肉来:你少痴心妄想了,纪柔死了。
    曲空青睁大一双眼,嘴巴张得更大:你说什么?纪柔死了?一瞬之间,脑中一片惊天巨响,这四字有如黄钟大吕,声声句句敲打在他醉如酥麻的心口,曲空青头脑尚且不清不楚,心中却倏然一痛。他愕然看了纪清一眼,又看了何所悟一眼:你再说一句?
    纪清心中一酸,撇过脸,何所悟冷冷冰冰,一字字道:是,纪柔死了,你以后别再妄想了。
    曲空青张大嘴巴,又向纪清确认道:你妹妹死了?
    纪清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哀痛之色,阖上眼皮,缓缓点了点头。
    死了?纪柔死了?曲空青张口瞠目,像是定住一般,半晌,呆滞目光转到纪清身上,突然拍腿狂笑,指着纪清道:哈哈哈哈,死了?自己的妹妹死了,你竟然这般无动于衷?你不是说你最疼你妹妹的吗?哈哈哈哈!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他扯着嗓子大吼大叫几句,又突然怔怔落下泪来:她死了?这么厉害的小姑娘居然也会死?她还欠我一个巴掌呢哈哈哈哈怎么就,怎么就死了呢他这般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真可像是失心疯发作一般。
    何所悟却是不乐意了,正欲上手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酒鬼。
    纪清拉住他,小声劝道:何所悟,算了,不要跟一个醉鬼计较了。
    何所悟怒气冲天: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你?谁不知道,纪柔的死,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伤心!见曲空青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辞,显是根本还没清醒。何所悟斜眼一望,见不远处有条城中河,遂提起地上酒鬼的后衣领,运起真气,将醉鬼噗通一声扔进河水中。水花溅起数十尺,吓坏了河边柳树下一对卿卿我我的小鸳鸯。
    让你清醒清醒!我们走!何所悟哼了一声,将呆愣伫立的纪清飞快拉走。
    翌日,纪清在客栈里独坐,听得门外笃笃之声,开门一看,又是曲空青。
    曲空青眼神清明,恍若回到清醒之态。他站立门外,嗫嚅道:实在抱歉,昨夜我
    纪清摇了摇头,道:没事,一时酒后无状,我不会放在心上。
    曲空青赧然道:我那时真不是有心,我只是一时一时口不择言
    纪清摆摆手道:没事,真的没事,你也没说错什么
    曲空青再不说话,尴尬静了一阵,又问道:你们住在这里啊?
    纪清低下头说道:是的,我们受了门主之命,化作凡人装扮,自然也要与凡人同吃同住,才不致惹人怀疑。
    曲空青虽不知他们有何使命在身,但联系近日妖王兴兵南岭之事,心中已猜了个**不离十,支支吾吾道:那也好,也好
    两人相对无言,两根柱子似的,静静伫立半日。纪清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开口说道:歉也道过了,你还不走吗?
    曲空青轻嗽几声,终于鼓起勇气道:介意出来走走吗?
    纪清咬唇想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步出客栈,行至河边柳树下。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路面到处俱成水洼洼的泥泞之地,纪清一个不慎,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曲空青及时将纪清搀住:小心!
    纪清轻喘口气,说道:没事。将头偏低,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
    曲空青有些不自在,双唇张张合合,终是问道:她葬在哪里?
    纪清轻声道:秋水门后山。你想去看看吗?
    曲空青摇了摇头,纪清轻轻道:也好,不去看,便不会去想,不会伤心。
    曲空青闻言一愣,偏头看他,轻声叹道:你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纪清轻轻一笑:是不一样了,人都会变的。你也该收收性子了,曲老阁主就你一个儿子,整日里在外游荡的,总难免叫亲人担心。
    曲空青知他近些年来与纪柔聚少离多,这番话表面听着是个劝勉之意,实则是在感叹自己与妹妹的分分离离。叹了口气,换了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啊,我要回去天一阁喽,几个月不见回家,我家那老头儿估计也该想我了,说不好他怜惜我在外奔波受苦,回去后会免了我的罪行呢。
    纪清可有可无点了个头,说道: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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