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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杀 第86节

    傅霆州深深看着王言卿,试图让她感受到自己话语中的真心,然而王言卿却低着头,不肯和傅霆州对视:“二哥,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但碰巧失忆,没来得及。正好趁今日,我们一起说开吧。”
    傅霆州心中一冷,油然生出种不祥的预感:“卿卿……”
    王言卿没有理会傅霆州话语中的哀求,垂着眼眸,将两年前,准确说是两年一个月零十一天前就该告诉傅霆州的话,低缓坚决地说了出来:“我在京城羁旅多年,已忘了故乡的模样。我想回家乡看看,这些年,多谢老侯爷和二哥照顾了。”
    傅霆州半身血液都冷了:“你真的要离开?”
    “是。”王言卿说,“多谢陆都指挥同知体恤,容我在此养病,等时局稳定后,我还是要走的。”
    傅霆州心里最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成真了,她两年前收拾证件,竟是真的想离开。哪怕没有陆珩横插一脚,他和她也无法走到最后。
    傅霆州问:“那我们的婚约怎么办?”
    王言卿见傅霆州时并没有避讳人,正厅门窗大开,四周垂立着侍从,一副礼貌见客、问心无愧的模样。周围待命的丫鬟听到傅霆州的话,哪怕陆大人交代过她们要装聋作哑、全部听夫人的,此刻都忍不住露出愤懑之色。
    婚约个屁,夫人已经嫁人,镇远侯也赐婚了,他们有个鬼婚约?
    果然,王言卿只是笑了笑,说:“二哥,不过是多年前老侯爷的一句玩笑话罢了,我们哪有什么婚约。”
    傅霆州身体彻底冷了,他心脏冰凉,几乎感觉不到跳动:“是因为洪家吗?我早就在筹备这件事了,我和她赐婚本就是被人算计,如今我立了军功,我去和皇帝说,或许皇上能收回成命……”
    傅霆州没说完,就被王言卿打断。王言卿终于抬头,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傅霆州:“二哥,三思而后行。君无戏言,这种话你不要再说了。”
    “你还在怪我?”
    “没有。”王言卿眼眸清澈,如冰浸玉,里面清凌凌倒映着世间一切丑恶,“掌舵一个家族绝非易事,二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镇远侯府,我能理解。洪小姐出生侯门,利益相合,还对你一往情深,你娶她乃皆大欢喜之事。听说下个月就是二哥大喜之日,洪小姐等了你许久,如今你们终成眷属,乃是好事。我不久就要离京,恐怕无法出席你们的婚礼,在此提前对二哥道一声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先前王言卿垂着眸子,傅霆州一直以为她不高兴,或许在和他赌气,所以才故意不看他。现在王言卿抬头,坦然地将所有表情铺陈在阳光下,傅霆州才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悲伤、不舍。
    傅霆州被这个认知深深地刺痛了。
    傅霆州一向觉得做事要体面,对方流露出拒绝的意思后,决不能死缠烂打、追根究底,哪怕离场也要走的有尊严。但现在傅霆州才知道,原来他最看不上的纠缠不休、哭闹上吊等作态,并非他们有意这么做,而是碰上了根本没法失去的东西,为了挽留只能如此。
    傅霆州眼睛不觉红了,紧盯着她问:“十岁你生日时,你说你要嫁给我,也是假的吗?”
    那时候傅钺还在世,侯府给王言卿过生辰时,不知道哪个人故意逗她,问她以后要嫁什么样的郎君。彼时王言卿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她觉得二哥对她很好,便说,她要嫁给二哥这样的人。
    当时大家哄笑一堂,笑完就没事了。但是自此之后,傅钺就上了心,当真动了撮合王言卿和傅霆州的意思。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王言卿以为这桩囧事除了她和过世的傅老侯爷,再没人记得。没想到,傅霆州也知道。
    王言卿想起曾经那些岁月,撇过脸,忍住眼睛中的泪意。她顿了顿,终究冷静绝情地说:“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小时我不懂事,如今,我们都长大了。”
    小时候没有那么多利益妥协,喜欢和不喜欢就是最重要的事情;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变得瞻前顾后,世俗圆滑,喜欢反而成了最后考虑的因素。少年时的约定,自然也不作数了。
    傅霆州最终也没有回复,默然离开了。等傅霆州走后,王言卿午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丫鬟们次第进来换茶,王言卿看到安静收拾茶盏的翡翠,眼珠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翡翠上午劝说她出去散心,她拒绝后,傅霆州下午就来了。如果王言卿上午真如翡翠所言出门,会不会“恰巧”在路上偶遇傅霆州?
    傅霆州可以找一个信得过的地方和她说话,不必担心谈话内容被陆珩听去。如果王言卿流露出软化迹象,还能顺势将她带走。
    王言卿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陪伴自己十年的童年伙伴,但或许确实,她该考虑翡翠的出路了。
    傅家才是翡翠的衣食父母,忠诚就是翡翠全部的信念,她替主家着想,王言卿能理解,就像能理解傅霆州选择对仕途更有利的联姻对象一样。
    但王言卿无法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和和美美地与他们相处下去了。
    翡翠比她还年长,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傅霆州已经将翡翠的卖身契送过来,在王言卿离京前,替翡翠完成放良手续,送她一笔嫁妆,放她自由嫁人,就当是全了她们十年的情谊吧。
    ·
    陆府,陆珩刚从南镇抚司回来,侍从跟上来,缀在陆珩身后道:“大人,今日镇远侯去见夫人了。”
    陆珩找了一天刺客,本来神志很疲惫,听到这话他眼睛霎间变得晶亮,再无一丝倦怠:“什么时候?”
    “下午未时。”
    陆珩怒气上头,但又告诉自己忍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在最后淘汰阶段,看得往往不是谁做得更好,而是谁更少犯错。
    王言卿本来就不满被操纵,因为她在傅家以及失忆的经历,导致她很没有安全感,最忌讳被人把控、利用。王言卿对陆珩生这么大的气,不是因为他害她失忆,而是因为陆珩骗她。
    而且骗了两年。
    陆珩理亏,对此无话可说。这个阶段王言卿最需要的是被尊重,重新建立她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自信,而不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实际上替她做决定的越界行为。
    昨日王言卿没吃饭就睡觉的时候,陆珩很着急,但是忍住了。事实证明他在官场这些年没白混,他成功预判了王言卿的心理,并且躲过了一次足以致命的试探。
    他要是昨天真表现出他对王言卿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那就彻底失去她了——虽然,陆珩确实知道。
    他明知道她的心结,若还随便介入她的生活,煽动周围的人说好话,对她死缠烂打,这不是在认错,这是在胁迫。
    既然她怀疑陆珩的意图,那陆珩就让出空间,让她相信陆珩喜欢的是她这个人,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接受。但也不能完全让她自己想,要是她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应该一刀两断,那就轮到陆珩发疯了。
    陆珩本来还愁封城时间不够久,他要怎么阻止王言卿离开,没想到傅霆州主动冒出来送死。有傅霆州对比,王言卿才能意识到陆珩的尊重爱护。
    陆珩明知道这是好事,但,架不住他还是很生气。
    侍从小心觑着陆珩脸色,问:“大人,内线将下午夫人和镇远侯的对话记录下来了,您要看看吗?”
    “不看。”陆珩听到傅霆州的名字就来火,他寒着脸,咬牙切齿道,“扔出去,烧掉。”
    “是。”
    陆珩回屋,屋中摆设一如往常,而如今,榻边再不会有等着他回来的人了。陆珩在屋里转了一圈,被红彤彤的摆设刺的眼睛疼,但又不允许下人将红绸撤走。他自己生了会闷气,最终无奈地叫来侍从:“把刚才那份对话呈上来。”
    侍从悚然一惊,惊慌道:“大人,小的按您的吩咐,已经烧了。”
    陆珩办事向来很高效,他吩咐烧掉,下面人不敢耽搁,立刻点火处理,连碎纸屑都不敢留下。以前从没出现过陆珩下达命令后又反悔的情况,导致侍从没留后招,现在完全懵住了。
    陆珩冷冷笑了声,毫无温度道:“那就再抄一份来。”
    第104章 礼物
    因为京城中出现不明刺客,上元庆祝被取消了,十四到十六三天照常夜禁。
    街道上风声鹤唳,到处有锦衣卫出没,百姓都待在家里,不敢发出大动静。王言卿同样如此,她对过节没什么执念,府中连灯都没挂。
    上元节这天,王言卿如往常一般静养,刚到申时,门房突然跑进来,说有人给王言卿送来一份礼物,问王言卿如何处置。
    王言卿听到礼物的时候,就预感到是谁的手笔了。她想看看陆珩在做什么,就让门房递上来。门房很快捧来一个正正方方的盒子,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盏灯。
    灯笼扎成老虎,外面糊着红色的纸,脑门上还写着一个“王”字。这盏灯做的很精细,老虎神态栩栩如生,但看着一点都不吓人,反而憨态可掬。
    丫鬟们都围过来,七嘴八舌说这盏灯好看。忽然有人眼尖,指着盒底说:“这里还有一封信。”
    旁边人暗暗拧了她一下,丫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们面面相觑,轻手轻脚放下老虎灯,悄悄退出去了。
    王言卿叹气,最终还是拿起信封,拆开看里面的内容。
    纸上的文字出乎所料得简单:“今日追查细作,偶见路边卖灯。见之思卿,遂折一盏虎灯,遥祝卿卿壬寅上元康乐。”
    王言卿翻过纸面看了看,除了这句话,竟然再没有其他内容。王言卿放下信笺,看着那盏虎灯走神。
    其实刚一打开盒子她就认出来了,老虎脑门上的“王”字是陆珩写的。生肖那么多,他独独送来老虎,并非因为今年是虎年,而是因为她姓王。
    不好说他是什么意思,但他成功让王言卿的心绪纷乱起来。
    对陆珩来说,送珠宝首饰,哪怕送田产庄园都不算什么。以他的位置,来钱有太多门路了,再贵的东西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甚至都不必他自己花心思,他随便交代一句,管家就帮他挑好礼物了。
    能让他花时间的,才是真正贵重的。哪怕只是路边一盏老虎灯,他在灯笼上写了字,就说明是他亲自看灯笼做好,然后自己题字的。
    这几日上元节,他们抓倭寇的压力特别大。他在办差期间忽然停在路边,只是觉得她可能会喜欢这种灯,他这样做时,到底存着一种什么心态呢?
    丫鬟进来换茶,她见王言卿一动不动盯着那盏灯,小心翼翼问:“夫人,这盏灯要怎么办?”
    王言卿回过神,她本来不想收陆珩的东西,但看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到底不忍心扔掉,淡淡说:“别浪费扎灯人的手艺,挂起来吧。”
    丫鬟大喜,忙应道:“是。”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一盏红色老虎灯笼挂在屋檐下,一抬头就能看到。王言卿其实明白陆珩的意图,陆珩不是东西,手艺人却没错,迁怒于灯笼太可惜了。王言卿本来打定主意坚决不理会陆珩,绝不落入他的陷阱。但有些想法不是她不愿意就能控制住的,尤其头顶悬着一只显眼的老虎灯,无形提醒着陆珩的存在,导致王言卿夜里做梦都看到了他。
    梦里她才十岁,正在临摹夫子留下来的字帖,不知道怎么回事,帖子永远写不完。正在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二哥突然出现,说他会模仿王言卿的字迹,并让王言卿去外面拖住夫子,他来帮她造假。
    王言卿第二天醒来,听着窗外风声缓了很久,还是觉得荒唐。
    现实中的她从不会写不完课业,也不会弄虚作假欺骗夫子。现实中她的二哥,也不是陆珩。
    她不知为何低低叹了口气。
    王言卿收了灯后,外面那个人像是受到鼓舞,之后不断送东西过来。偏偏他每次送来的都不是贵重之物,比如这次,他送来一支梅花。
    随花附赠的短笺上说:“倭寇藏在一个戏班子中,梨园外种着许多梅花,这一支开得尤其好。梅本无暇,留在这里糟践了,要不要移植到我们府中?”
    王言卿看了一眼就把信笺扔到烛芯上烧掉,抢东西都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移不移植是他的事情,哪来的“我们府中”?
    王言卿对陆珩的书信不留情面,来一封烧一封,但对于这支梅花,她却头疼了。
    梅花开的确实很美,灼灼其华,像是寒冬里燃烧的鲜血,扔在地上实在太暴殄天物了。王言卿没办法,只能让丫鬟取来花瓶,将梅花插好。
    陆珩就这样时不时骚扰一二,哪怕人没出现,存在感却从没断过。在这方面王言卿还是太单纯了,碰上陆珩这种官场老油条,不知不觉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陆珩纵横宫廷朝堂,早已深谙送礼之道。送礼千万不能送吃的,容易出事不说,而且吃完了就没了,收礼人根本记不住;也不能送金银珠宝,这些东西随时都能拿出去花,没有辨识度,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陆珩送的都是灯笼、梅花这种足够独特,并且能长时间摆放的礼物。一枝红梅插在屋中独树一帜,夺目非常,只要她看到,就会想起他。
    不比送一座金山银山有用?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眨眼到了正月二十,上朝的日子到了。陆珩如往常一般派人给王言卿送来了小礼物,并且在信中抱怨,那群老男人一点都不顾及他肩膀上有伤,早朝上咄咄逼人,好容易应付完那些人,回府后还要面对一室冷清。
    如果说前面几封信他还披一层衣服,如今就大剌剌明示了。王言卿看着这封信,微妙地感受到皇帝的心情。
    如果陆珩通过丫鬟之口,暗示他受伤多么严重,孤身应对朝堂内外质疑多么艰辛,王言卿一定会心生反感。但如果是他自己挑开了说,明明白白用伤势博同情,王言卿就觉得没什么。
    王言卿顿时生出警惕,她怎么忘了温水煮青蛙的道理?杨廷、杨应宁、张敬恭三任首辅都玩不过他,她哪来的信心可以躲过陆珩的陷阱?
    她刚刚走出傅家的牢笼,难道要主动进入另一个更深、更大、看起来更梦幻的金丝笼吗?
    王言卿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将陆珩送来的礼物都收起来,叫来门房,肃着脸说道:“把这些东西退回给陆大人。以后陆府送来的信,无论是什么,都不必递进来了。”
    门房一看王言卿的脸色就知事态严重,他喏喏应下,默然抱起礼物盒,不敢反驳一句。王言卿叫来管家,问:“这几日各大衙门就恢复办差了吧?”
    管家听到,拿不准王言卿想做什么,谨慎地回应:“京城内的府衙应该可以,但城门还有限制,若是去城外办事,恐怕还不行。”
    王言卿点头,说:“正好,你去顺天府问问,奴籍放良手续这些天能办吗?”
    管家应诺,他看着王言卿似乎想提醒什么,但最终还是识趣地闭嘴,出门办王言卿交代的事情了。
    明明她只要和陆珩说一声,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能处理好,可是王言卿却选择去问顺天府衙,亲力亲为。
    朝堂上正在争论治理倭寇的人选,然而国家大事的风吹不到老百姓身上,京城百姓们依然关心着东家长西家短,城门什么时候开放都比朝廷要兴兵打倭寇更重要。
    王言卿同样不关心倭寇,她这些天全部精力都扑在顺天府上。她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只称自己姓王,想要给旧仆脱籍。奴婢脱籍并非个例,早有固定的流程,但这次顺天府的效率却出奇得高,近乎飞一般办完了翡翠放良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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