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严璟一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崔嵬,似是不相信他方才说出了什么。
    崔嵬被这样的目光瞪着,心中隐隐怀疑,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显得过于自傲,也有瞧不起严璟的嫌疑?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作为补救,严璟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一面唇角上扬,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宣平侯如此好为人师。
    那倒也不是,平日里崔嵬鲜少跟旁人打交道,更不会想着去指点谁的骑射武艺,他声音更低了一些,但还是很坚定,但若是能帮到殿下的话,崔嵬十分乐意。
    这么听起来,宣平侯还真是个既热心又善良的好人呢。严璟低垂着眼帘,伸手一下一下地顺着马鬃,看起来一脸的平淡,但语气却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可是本王何德何能,又怎敢麻烦侯爷呢?
    主动开口对崔嵬来说已属不易,他自己回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突然主动要教人家打猎的行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也难怪这瑞王如此反应。既然他人不愿意,崔嵬也不好勉强。他在心中开始盘算,若是自己去打几个猎物,不知能不能想办法算在这瑞王头上,但这种欺瞒之举又实在不是君子所为,让崔嵬心中万分纠结。
    崔嵬伸手扯了扯缰绳,正准备调转马头先行离开,方才一直低着头摆弄着马鬃的严璟突然开口叫住了他:小侯爷。
    嗯?崔嵬慌忙勒住马缰,转过头去看严璟,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遥遥地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当崔嵬几乎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听错的时候,严璟终于将视线偏转过来,慢慢地翘起一面唇,勾出一个有些凉薄的笑,淡淡开口:小侯爷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是不是格外看不起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废物?
    第十三章
    严璟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被眼前这少年如此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激怒了。
    一无是处的废物他当了很多年,父皇的无视,文武百官的轻视,还有他母妃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唠叨,他过往的二十年里一直被这些所充斥,起初的时候他也许会有那么一丁点的茫然,但之后渐渐觉得,当一个自由自在开心惬意的废物也未尝不可。
    但今日,他却不怎么开心了。他觉得做人应该学会适可而止,但是很显然,眼前这位宣平侯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从打那一日在大漠之上与这人碰面开始,严璟就没有过什么美好的回忆,被打伤被堵住嘴被扛回营帐,被当傻子一样欺瞒,戳破身份之后在昭阳宫还被嘲讽被威胁,就连不小心撞到一起,也是自己的胸口被撞出了一块淤青,这人神清气爽无事一般。所以严璟想着既然占不到便宜,那自己就避开些,就只当图个清静,却没想到现在还要被这人找上门来嘲笑?
    严璟盯着崔嵬那张因为自己那句话而变了色的青涩脸庞,微微笑了一下,回手将一直挂在马背上的长弓解了下来,取了一根箭搭在弦上,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过箭身看向远方:那今日就有劳小侯爷好好地指教一下我这个废物了。
    话落,抬手,利箭脱弦而出,竟是擦着崔嵬的头顶飞驰而过,最后死死地钉进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将树枝上落着的一只飞鸟惊起,扑腾腾地飞上了天空。严璟抬起头,朝着那鸟儿飞走的方向望了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长弓道:看来我还真的是学艺不精,需要小侯爷好好教导一二了呢。
    崔嵬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从方才严璟叫住自己开始,他就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因为这人说话的时候唇边虽然带笑,但很明显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冷意。崔嵬只看一眼心中便了然,自己今日又是办了错事,与这瑞王之间的误会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更深了一层,正不知所措间,没想到这瑞王会来了这么一手。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严璟后面的那句话,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真心实意,也不敢再贸然开口,生怕一不小心又引起更大的误会。最后抬手抓了抓头发,回过头看了一眼还钉在树上的那支箭,想了想,开口道:殿下方才的姿势很标准,力度也拿捏的很好。
    崔嵬说的是实话,哪怕他对严璟心存愧疚,一心想缓和二人的关系,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说假话,刚才严璟那一套动作确实如行云流水一般干脆利落,加上原本崔嵬对他的预期并不高,所以颇为出乎意料。
    可以看得出来,严璟的骑射应该也是跟着专人认真学过的,虽然刚刚那一箭没中,大概也只是练习的不够而已,这么想着,崔嵬的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他原本还有些担心,若是这瑞王真的天赋太差,自己主动请缨折腾了一整天也教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更让人失望,现在看起来情况要比自己料想的好的太多。
    崔嵬真心实意的夸赞让严璟去拿另一只箭的手顿住,他转过头,就对上崔嵬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似乎对于他方才的表现真的很满意,甚至还包含着一点隐隐的鼓励。
    严璟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伸手又抽了一根箭出来。
    骑射武艺也好,琴棋书画也罢,甚至还有经史子集之类,所有这些其实他都有跟着学过,只是学完之后便抛在了脑后,鲜少会有再用到的机会,毕竟,除了他母妃,整个大魏加起来都再没人在意他究竟能学到什么地步。因此不管当时学的如何,现在的水平总不会特别高,方才他其实是想射中那只鸟,威慑一下眼前的少年,但很明显,疏于练习的他还没有那样精湛的水平。
    所以方才崔嵬如此真挚的夸赞让他颇为迷茫,一时之间无法辨别这是不是这人另一种方式的嘲讽。不过现在那些都不是很重要了,既然已经提起了弓,今日若真的一无所获,才真是丢人丢到了极致。
    他严璟平日里可以丢人,但再在这宣平侯面前丢人,不可。
    严璟偏转视线,看见方才那只飞鸟又落在了一棵树上歇息。他将手里的箭又搭在了弦上,凝神屏息看着前方,一抬手,利箭飞驰而出,下一刻,那只鸟带着这根箭从树上落了下来。
    严璟握弓的手顿了顿,面上的表情也有刹那的迟疑,就在这错愕之间,崔嵬已经率先拍马过去,在树前翻身下马,将那只鸟举了起来,眼角眉梢是毫不掩饰的绚烂笑容。
    少年的笑总是很容易感染人的,严璟的唇角在他头脑反应过来前先跟着向上翘了翘,下一刻便被他收了回去,做出了一个颇为不屑的表情,手指已经摸向了另一根箭,口中却道:小侯爷要不要再指教一下这一箭?
    崔嵬轻轻摇头,提着那只鸟上了马,看着严璟认认真真道:方才是我的不是,不该不了解殿下就妄自开口,依着殿下的水平,只要勤加练习,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指教的。
    严璟听见他的话微微挑眉,想再说点什么嘲讽一下,但盯着少年那张单纯明朗的脸看了一会,最终只是偏开了头,轻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方才崔嵬指的方向而去。
    崔嵬找了绳子,将方才严璟猎到的那只鸟安置妥当,也一扯马缰,跟着严璟而去。
    崔嵬到底是精通此道者,他指的方向虽然人不多,但是猎物却不算少,严璟难得被激起的一点好胜心,虽不是例无虚发,但一路下来倒也收获颇丰。
    反观武艺高超的崔嵬却碰都不碰弓箭,表现的仿佛严璟的小跟班一般,严璟每每收弓还不等反应,这人已经率先过去将落下的猎物捡起,而后用一根麻绳捆好,跟先前的安置在一起。
    严璟一箭射向一头飞驰的小鹿,最终还是不出预料的落了空。他捏紧了手里的弓,心底难得的生起了一丝失望崔嵬的马上虽然挂了不少他猎来的东西,但大多都是一些飞鸟野兔山鸡之类的小东西,所以严璟才打了这头鹿的主意,但是已经追了大半晌,却还是没能得手。
    崔嵬见这一箭又未中,可惜地摇了摇头,转过脸看见严璟的视线望了过来,又露出一点浅笑,安慰道:鹿这种动物胆子小跑得快,确实没有那么容易猎到。
    严璟目光落在他背后的弓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勾了一下弓弦:不过对侯爷来说,大概还入不了眼吧,不然也不能从方才开始,侯爷就连弓都不碰一下。
    崔嵬先是一怔,而后回手将背上的长弓解下,手指沿着弓身慢慢地抚过,抬起头看向严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平日里不怎么打猎。
    严璟微挑眉满脸的不相信,崔嵬也不介意,他朝着严璟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弓:这副弓跟了我很多年,我用它杀过不少的人,但是下了战场我就不怎么再碰它了。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崔家的人自幼习武是为了镇守边疆,庇护黎民,而不是为了逞凶斗胜,欺凌弱小。
    说到这儿,他抬手抓了抓自己的耳朵,笑容里有几分羞涩:而且可能是平日里在疆场之上见过太多的血腥与杀戮,所以平日里我也不怎么喜欢再碰它。他回手抽了一根长箭搭在弓上,朝着严璟扬起唇,不过殿下若是很想要那只鹿的话,我就试一下吧。
    我哪有
    严璟刚要出言反驳,利箭呼啸而出,他话还没说完,只看见前方树林之中那个一直跳动的影子缓缓倒下,一时之间忘了后半句话,目瞪口呆地看着崔嵬收了弓。
    虽然到现在严璟还是搞不懂今日这个宣平侯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过利落果断,让他简直不敢相信,上一刻这人还有几分羞涩地与自己说着话,下一刻就目光凌厉地引弓射箭,别说对面是一只鹿了,严璟怀疑那树林间若是自己,也根本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久经沙场之人与他们这种废物之间的区别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这么想着他看向崔嵬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多了几分敬畏。心中又开始盘算自己是不是还是应该跟这人保持一点距离,毕竟对方若是想要自己的命,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就在严璟愣神的时候,崔嵬已经把那只小鹿捡了回来,双手奉上递到严璟跟前,一双眼亮闪闪的:殿下,您想要的鹿。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就当是崔嵬为了那日在大漠之上的误会向殿下赔罪了。
    严璟瞪着眼前那只当场咽了气的可怜的小鹿,不由自主地抬手在自己胸口摸了摸,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宣平侯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向自己赔罪?
    第十四章
    还没等严璟想好要不要接受这小侯爷的赔礼,崔嵬却突然收回了手,严璟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崔嵬不知何时转过了头正微眯着眼看着树林的方向。严璟后知后觉地跟着望过去,这才看见了从林间走出来的几个人。
    这围场虽然极大,但今日参与围猎的人也极多,严璟他们二人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旁人也未尝不这么想,没想到就这么冤家路窄地与严琮和他的拥趸们在这里相逢了。
    严琮可不是严璟这种没人搭理的废物皇子,朝中文武百官对他评价极高,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子,这种场合更不可能像严璟这样孤身一人,只怕一般人还入不了他的眼。
    果然,严璟的目光从他身后那几个人身上扫过,认出了几个眼熟的面孔,虽然叫不上名字,但也清楚大概都是出自于郑贵妃的母族郑家的子弟,光是身上的衣着,骑着的骏马,背着的长弓,皆能看得出来不凡的出身,更别提如出一辙的自命不凡的表情。
    严璟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心里忍不住感叹,都城果然还是都城,哪怕现在都已经出了城跑到城外的围场了,一切还是跟过去一样熟悉。
    哦,也不完全一样,他方才忘了,今日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他身旁还有一位更加年少有为的宣平侯。
    严璟将目光转回到身旁的崔嵬身上,发现他原本拿在他手里的死鹿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目光安静地看向身前的几个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严璟微微探头,仔细打量了崔嵬的脸,发现方才一直挂在唇边的浅笑确确实实的消失了,就好像看见了什么惹他不快的东西一般,表情变化格外的快。他脑海中在思索着,是不是这宣平侯与严琮也有什么龃龉,所以才在对方出现立时就变了脸?
    如果是这样的话,接下来的场合倒是有趣的很了。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那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二人面前,严琮最先勒住了马,朝着严璟长揖施礼:皇兄。而后偏转目光,视线落到崔嵬脸上时,些许的诧异转瞬而逝,礼貌道:宣平侯。
    严琮既然有德才兼备的风评,就从来不会让自己有失礼的时候,所以哪怕是见到严璟这个既没存在又没地位更没出息的长兄也会规规矩矩地行礼,他既如此,他身后的那几个人也只好躬身朝着严璟跟崔嵬行礼。
    严璟手臂环在胸前,面无表情地将几个人不情愿的表情都收入眼底,才朝着严琮点了点头,还礼:二弟。
    他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十分冷淡,偏转视线发现一旁的崔嵬那张小脸也不妨多让,有那么一刹那,严璟仿佛又看见了当日大漠之上的那个白袍少年,恍惚之间有种错觉,下一刻这人就会拔剑上去砍了面前的几人。
    崔嵬当然不至于如此,他虽是皇后的亲弟弟,有侯爵在身,但眼前的严琮与严璟一样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所以,他将手里的长弓背好,挺直了腰身,规规矩矩地朝着严琮施礼:见过二殿下。
    端正有礼,但与方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判若两人。
    从严琮一行人的角度看起来,严璟与崔嵬的组合实在是有些奇怪,因此行过了礼,几人的目光还忍不住来来回回地从这二人脸上扫过,充满了探究与怀疑。
    严璟微抬眼,对上他们的表情,便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崔家在朝中一直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这些世家子弟并不怎么看得起崔家这些武夫,却又不敢轻视他们高超的武艺还有手握的兵权。尤其眼前这位新上位的小侯爷,年纪轻轻便威震四方,是朝中不少人想要拉拢的对象,但偏偏这位小侯爷是个特立独行的,每年回都城的次数本又不多,朝臣之中能够与之搭上话的都没有几个,更别提这些想要与之结交的世家子弟。
    而现在,这位宣平侯却与严璟这个废物王爷一起结伴打猎?很难不让人去怀疑这背后所隐含的意义,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崔皇后突然怀了龙嗣的时候,崔家的人竟与瑞王结交,这是不是意味着某种讯号?
    想到这儿,严璟突然扭头看了身边的崔嵬一眼,微微眯起了眼,那这个宣平侯今日如此主动的接近自己,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在场的其他人对严璟心中的历程毫无察觉,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互相打量了许久,最终由严琮打破了这阵沉默,他收回落在崔嵬身上包含深意的目光,而后转向了严璟:我倒是第一次知道皇兄原来和宣平侯还有这么好的交情。
    严璟心中轻笑,他这个弟弟可是个人精,既想试探他与崔嵬之间的关系,又不想去触崔嵬的霉头,所以转为朝自己下手,主意倒是打的不错,只不过突兀了点,毕竟他们兄弟二人平日里可没有可以闲聊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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