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第64节
永嘉,如果有选择,父皇宁愿让你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你是公主,天底下除了你母亲之外,最尊贵的女子,甚至你母亲的尊贵,恰恰都来源自你和你的兄弟。你姓刘,你有必须担起的责任。
嫁给陆勤,或许很难,但你要记得,你是大梁的公主。
时至今日,永嘉仍然愿意相信,父皇曾经真的希望她过得幸福,哪怕他后来,亲自拟了赐婚的圣旨,把她嫁给了陆勤。
另一个男人,是陆勤。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给陆勤,比陆勤认识她还要早。
陆勤大概不知道,父皇初次引他去见她时,她在桃树下弹的那首曲子,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练过多少遍,那天穿的裙衫,是母后、嬷嬷和她,从几百件裙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对他而言,只是个草草的一面,但对她,却排练了无数遍。
她虽然很早就听到陆勤的名字,但第一次见他,却是在几年后,那时陆勤随祖父出征,少年将军,战场上无比悍勇,大获全胜,得胜归来,他骑着黑色的马,那马很高,他虚虚握着缰绳,游刃有余,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那样的引人瞩目。
后来,她嫁给了他。
她本来以为,会有些麻烦的,陆家不会想娶一个公主儿媳妇,尤其陆勤的祖父,那个难缠的老人,一定不会轻易点头。但很意外,婚事很顺利,就连父皇都有些吃惊。
她把陆家当成了龙潭虎穴,但真正进门之后,才发现,其实日子并没有那么难熬。婆母是个和善的女子,待她很客气,虽然她大约不是老夫人心中想要的儿媳妇,但老夫人依旧给了她最大的尊重和体面。
时至今日,她依然对老夫人充满感激。
再就是陆勤,她的丈夫,前三个月,他们可以算得上如胶似漆,陆勤几乎夜夜宿在她屋里,他没有什么恶习,也不碰她身边的宫女,给她最大的尊重,人前人后,也竭力维护她。
甚至那个时候,陆勤为她挨过打的。好像是她接手陆家的庶务,有件事出了纰漏,陆勤不声不响,替她扛下了。
数九寒冬的日子,屋檐下的冰凌都挂了很长,陆勤的祖父拿着四指宽的戒棍,打他的背,护卫扶他回来时,他浑身上下全是血,她吓得哭了,他口里却满不在乎道,“哭什么,就是看着吓人。我小时候挨的打,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
后来,她就不再碰陆家的中馈了。
那一晚,她放下心防,想要和陆勤好好过日子,她想试一试,试着做他的妻子,试着化解皇室和卫国公府之间的矛盾。但最讽刺的是,新婚三个月,陆勤告诉她。
“永嘉,我需要一个庶子。”
永嘉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她似乎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平生第一次那样的理智,她点头说,“好,我答应。但陆勤,作为交换,我要一个嫡子。”
父皇让她嫁到陆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生下一个儿子。身上流着刘皇室的血,会理所当然地亲近皇室,有朝一日,倒戈皇室,陆家从不受掌控,到为皇室所用。这便是她下嫁的目的。
那一晚,二人同榻而眠,谁都没说话。
永嘉记得自己一夜没睡,她没有想身为公主,允许丈夫纳妾要承受多大的耻辱,也没有憎恶陆勤、痛恨父皇,她只是想了一夜,那个城墙下,被百姓士兵簇拥在中间,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想那个少年将军。
第80章
大年初一,倒算得上清闲,早起去陆老夫人处请安拜年,热热闹闹吃过顿午膳,便各回各府了。
卫国公府虽是高门,但很多时候,规矩上十分宽容,各房爷和夫人们,都有自己的好友和亲戚,陆老夫人不会非要拘着众人在一处。
夫妻俩回到立雪堂后,江晚芙靠着陆则,低头剥栗子吃,自己吃一个,也顺手给陆则塞一个,吃不了的,便叫纤云拿了碟子来放着,打算等会儿上屉笼蒸软了,好做蜂蜜栗子糕。
陆则翻着书看,被塞了满口的栗子,他是不喜欢这种甜食的,且送到立雪堂的都是好东西,栗子肉粉糯得厉害,吃一两个,他便端茶来喝,一副噎嗓子的样子。
纤云和菱枝在屋里伺候,瞧见世子爷一个劲儿喝茶,彼此看了眼,都没作声。
世子爷自己都没说话呢,她们当丫鬟的,哪里会这么没眼力见……
江晚芙却浑然不知,她是自己喜欢吃的,都爱给陆则塞一口。
陆则实在是个很欠缺生活情趣的人,她刚嫁给他时,他便是看闲书,也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一副读什么圣贤书的样子,看得江晚芙很不敢打扰他,生怕吵着他办正事。
吃喝上也是,规矩死板得很,他从来不点膳,听说她没进门的时候,膳房送什么,他便吃什么,这样的人,你要说好伺候吧,也是这个理,永远出不了错,但要想伺候得得他心,就难于登天。
江晚芙这个人呢,恰恰和陆则相反,人前各种稳重规矩,人后却是个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主,人生在世,不能太绷着自己,得开开心心、舒舒坦坦的。
她常觉得,陆则这样时时刻刻绷着,在外头倒还好,毕竟他那样的身份,也该端着些,可回了家里,就该自在些,家里得有家里的样子。
她便拉着他,靠在一起看闲书,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便朝他嘴里塞,时间久了,他倒真的有点被她影响了似的。
江晚芙眯着眼想,公爹要是知道,他教得这样好的儿子,被她给带的这般“游手好闲”,指不定要动家法了。
想起严厉的国公爷,江晚芙觉得,还是自家夫君这样的好些,至少她敢朝他撒娇。
江晚芙拍了拍手上的碎渣,回身抱住男人的脖子,陆则怕她摔了,只能把书丢到一边,伸手去护着她的腰,低眸疑惑地望着她。
江晚芙仰着脸望着他,问,“夫君觉得,晚膳吃栗子鸡好,还是胭脂鹅?本来想要栗子鸡的,但下午吃得有些腻了,胭脂鹅也不错,膳房师傅改良过一道,新添到菜谱里的……但这样冷的天,热汤的暖和些……”
小娘子说得认真,仿佛真的拿不定主意,陆则自然没什么意见,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欲,却也想了想,道,“胭脂鹅吧。你若想喝热汤,另叫个甜汤。”说着,想了想,才道,“莲子桂圆汤吧,你喜甜,这汤喝了也补气,对你身子好。”
陆则都这样体贴了,江晚芙自然是点头,又主动凑上去亲他,像是奖励他一样,笑眯眯道,“夫君懂得真多。”
谁家郎君像她家的这样博学多才啊,连女子小日子适合喝什么汤,都知道。又体贴又博学,简直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夫君!
她都这样亲自己了,陆则就是圣人,也没心思看书了,偏又还记得小娘子的小日子,只亲了亲她,连手都没敢伸进她的衣衫,很是克制。
倒是江晚芙,见陆则又要去盥室,有点心疼他,又见纤云等人早就退出去了,门紧紧闭着,只余他们两个独处,便伸手拉了一下男人的袖子。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大约都是无师自通的,别管人前多正经一人,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怎么欺负人、怎么折腾人,都不用人教,顺手拈来。
帐子晃动着,伴随着低沉的喘息声,过了不知多久,动静才渐渐轻了下来。
江晚芙脸上滚烫,收回发酸的手,虽是她默许,但真做了点什么的时候,她又实在很觉得羞,恨不能钻进被子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陆则垂眼,见小娘子这幅娇怯模样,心里既怜又爱,一颗心软得无以复加,他亲亲她,起身取了帕子过来,细心给她擦手,待一切收拾好了,见小娘子还红着脸,凑上去亲她,“阿芙很好,刚才很舒——”
江晚芙抬手,堵住男人接下来的话,抿唇道,“不许说。”顿了顿,又补了句,“没有下次了!”
陆则一怔,笑得栽倒在她身上,低沉的笑声,隐隐约约穿到屋外,叫在屋外候着的纤云和菱枝都有点纳闷,发生了什么,世子爷这样高兴?
当然,发生了什么,陆则自然不会说,江晚芙就更不可能说了,她都快后悔死了,果然这种事上,不能太纵容男人。
到下午的时候,刑部陆陆续续有官员来给陆则拜年,后院不便接待男客,陆则就去了前堂。
江晚芙也忙起了自己的事情,喊了惠娘进来,叫她下午给立雪堂上上下下的仆妇奴婢发过年赏钱,忙活了一年,怎么也该让大家高兴高兴。
“给那些小丫鬟们,一人发把糖,甜甜嘴。”
新年伊始,新的开始麽。
惠娘自是早就有所准备的,只等江晚芙这头发话,她便领着纤云菱枝、绿竹红蕖四个大丫鬟,在庭院里发了赏钱。
江晚芙露面说了几句,等发钱的时候,便回屋了。
她不大喜欢那种一群人跪自己的场合,大过年的,能叫人少跪一次也是好的,她发赏钱,虽然也有施恩的意思,但她不在场,也于大局没有影响,没必要叫她们领了赏钱,就来给她磕头。
发钱这种事情,自然是很快的,仆妇下人们很快高高兴兴散去了,还有几个小丫鬟,得了嬷嬷的允许,在庭院里踢毽子,一下一下,倒是给屋里添了几分生气。
绿竹抱着姚晗过来,小孩儿刚午睡醒,进来时还精神奕奕的,被抱到炕上后,便趴在江晚芙的腿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江晚芙顺手把打好的平安结递给他,“晗哥儿,平平安安。”
姚晗接过去,晃了晃底下的穗儿,宝贝儿似的塞进怀里藏着了,他这藏东西的习惯,一时怕是改不了。江晚芙也不逼他,这或许是他幼时的生存之道,便叫纤云拿了九连环来给他玩,这是陆书瑜送来的。
她挺喜欢姚晗,大约是她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她常来立雪堂,每回过来,都会结结巴巴哄姚晗说话,只可惜没什么效果。
小孩儿对这种东西,兴致缺缺,玩了会儿,便丢到一边了,江晚芙便和他说话,想引她开口,岂料小孩儿很不给面子,嘴紧紧闭着,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惠娘倒是挺喜欢姚晗,按她的话,哥哥带着弟弟跑,自家娘子养着姚晗,指不定能早早带个小郎君来。且姚晗实在好养活,给吃给喝,每日抱来正屋哄一会儿,比屋里的元宝都好伺候。
元宝偷吃膳房的鱼,卡了嗓子,都吓得一屋子的人围着它转。也不知道它一只猫,怎么连吃鱼都能卡着刺,且他们也没饿着它,怎么还能跑去外头丢人呢?
江晚芙也想起元宝来了,问了句,“元宝这几日肯吃了吧?”
惠娘道,“好多了,昨儿给它蒸了半条鱼,吃得呼噜呼噜的,估计是饿坏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纤云进了屋,引进来一个嬷嬷,是福安堂伺候老夫人的。江晚芙朝她点头,“可是祖母有什么吩咐?”
嬷嬷朝她屈膝,口里恭敬道,“回世子夫人,宫里方才赐了腊礼来,老夫人命奴婢给各房送来。”
说罢,她身后的丫鬟上前。
宫里送的腊礼,一般就是打头的就是金、玉如意,那自然是要供起来的。再就是些宫绸宫缎宫中的胭脂水粉什么的,一般在宫里轮得上号的,才能独得一份,否则只能一家子分一份。江晚芙显然是沾了陆则的光,大约是皇后娘娘很惦记着这个外甥,单独给她赐了一份。
嬷嬷送了礼,很快便走了。
江晚芙倒是第一次见宫里赏赐的物件,觉得有些稀奇,随意捡了个胭脂盒,打开看了看,宫制的和外头的,倒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她用指尖沾了些,在手背上涂了薄薄一层,正想要帕子擦了。她腿上的姚晗,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忽的坐了起来,推翻了四仙炕桌。
“娘子——”
纤云等人吓得尖叫,惠娘立刻抓过帕子,用冷茶浸湿了,盖在江晚芙的手背上,又催促纤云,“快去取烫伤膏!”
饶是几人动作够快,江晚芙的手背,也红了一片,实在是她有些倒霉,丫鬟前脚刚换了热水,后脚这滚烫的茶水,就洒在她手背上了。
疼自是疼的,但江晚芙却有些顾不上,一抬眼,便看见小孩儿缩在炕一角,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盯着地上砸烂了的胭脂盒,实在很有些可怜。
她朝小孩儿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孩儿迟疑了一下,爬了过来。
江晚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卷毛,“没事,别怕啊……”
仆妇进屋换了炕上的褥子,又将地上的胭脂扫走,屋里又恢复了整洁有序,丁点儿看不出先前发生了什么意外。唯独江晚芙的手,包成粽子了,她苦中作乐,晃了晃自己的“爪子”,指了指姚晗也被包着的“蹄子”,笑道,“现在婶娘和你一样了。”
姚晗愣愣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江晚芙的手,一下子扑进了江晚芙的怀里。
正当江晚芙笑着揉小孩儿脑袋的时候,却听怀里的小孩儿磕磕巴巴开了口。
他大约是第一次说话,很艰涩,声音也不好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婶、娘,不、要。”
江晚芙听得一愣,旋即捧起姚晗的脸,既惊又喜,“晗哥儿,你会说话了?”
第81章
立雪堂里,一众人被突然开口的姚晗,给弄得既惊又喜,前院待客的陆则,则还在侧厅里坐着。
小厮引进一人来,是一身青衣的谢回。他倒一如既往的疏朗温和。下人进出奉茶,又将门掩上,退了下去。
谢回到陆则这里,一贯是不讲什么客气的,自顾自喝了口茶,才从袖中取出叠卷起的纸,摆在桌上,推过去,开口,“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过来了。不过,你认识这人?还是他求到你府上来了?”
陆则拿过去,翻开后,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入目是一片下,偶尔夹着几个“中”字,但也少得可怜。
这薄薄的几张纸,就是雀沟县县令傅显,为官二十余年的考评。
同为六部,各部自然都有自己的职权,譬如刑部,负责纠察刑狱之事,那么吏部,作为实际上的六部之首,掌管的便是大梁所有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等事务。
大梁官员考课有“大考”、“小考”之分。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标准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三年为期,大考结果将作为升降、调任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