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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第74节

    禁军并着金吾卫满城搜寻,却谁也不曾想到,这人根本没有离开皇宫。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来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当然,也没有谁会想到,收容掩护这叛贼的,竟是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苏贵妃,最为人津津乐道亦最让人诟病的,便是她青楼楚馆的出身。
    只是当年身为天潢贵胄的肃王为了迎娶她为妻,堵天下闲言碎语,替她抹了出身,寻了人家。如此身份几经变换,世人寻根探底,都只记得她为名妓的那点笑谈,早已忘了她如何入得风月场。
    仿若她是风月场中凭空出现的一个绝色佳人。
    如浮萍,无根基。
    可是明明最初的最初,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就是一张皮囊艳丽些,被拐入青楼。
    而今日的汤思瀚,便是那邻家小儿。
    “容儿,你还同幼时一般美丽。”男人将人扳转过来,捧起她皎如明月的面庞。
    “若是少美丽几分,大抵我能安宁些。”苏贵妃唇角含笑,眼角含泪,“我便不会被拐入青楼,亦不会被陛下看上,如同一只鸟儿被豢养在此间。”
    “所以啊,我来带你走了。两年前,我兵临城下,便是为了你。可恨那李济安竟悄无声息地带着你跑了。”
    “让我们再次错过!”
    月色投下,染在皆是满目风霜的眼眸里。
    “当真么?”苏贵妃轻笑了一声,擦净手背酒渍。
    “自然是当真,去岁十月张掖城中,亦是我派去的人,想要带走太子殿下,护着你的孩子,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知道,太子殿下是你和肃王……”汤思瀚顿住口,“却不想那城中早没有太子殿下的人,尽是你那小儿子的人手,如此拉开了战幕。”
    “这般说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了。”苏贵妃退开两步,斟了盏酒水奉给他,“这厢,妾身给将军赔罪了。”
    汤思瀚接过酒盏,接着皎洁月色看杯中酒,“阿容陪我一道。”说着,他将酒盏送到苏贵妃唇畔。
    贵妃饱满瑰红的唇口轻启,盈盈饮下半盏,“将军请。”
    汤思瀚见她从容饮下,方笑着直接拿过酒壶,对着酒盏灌了两大口。
    “妾身不会行那毒杀之举,将军不必多心。”苏贵妃眼中多了两分蔑视之色,“倒是将军,流连此间数月,可是要将妾身拖下水?”
    “阿容,怎可如此作想?”汤思瀚道,“我等在此处,实乃孤注一掷,想要与你谋划大事。”
    汤思瀚左右扫过,压低声响,近身悄言。
    “不可能!”苏贵妃笑道,“三十年同榻,我都没有机会。那些年诱他用了丹药,如今他说戒就戒,此等心性……”
    “你怎么破的潼关,捡得便宜,你心里清楚。”
    “那是自然,若非太子殿下……”
    “住口!”苏贵妃蹙眉低斥,转瞬亦复了婉转色,合了合眼道,“往事皆莫再提,念着年幼那点最是干净的情分,我们放过彼此,可好?”
    汤思瀚拎着酒盏不说话。
    “我保你出去,你且将潼关那些话给我烂在肚里。”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甚好,说不定哪日我就有接近狗皇帝的机会,再杀他一回。”
    “或许有这样的机会,就是不知要等到何时。”苏贵妃笑了笑,“长安城已经翻了七次底朝天。今个白日,杜逢山突然便增加了各宫轮岗护卫的人数,说是回来长安后的头一个大节,安全至上。”
    “所言或许是真的,亦或许是暗里查着什么,左右妾身猜测皆是错的。但退一万讲,将军再不走,如此人数值勤,您就不怕人多眼杂,万一调了冷宫的人手去往各宫,让人识出您这位昔日故人?”
    汤思瀚灌酒的手微微顿下。
    “再不妨告诉你,齐王不行了。你要是现在出去,联系你所剩的万余兵甲,或许可以趁齐王府属臣心思委顿之际,救出你的生母族人。否则,若真等到齐王薨逝,他那些个手下将领化悲愤为仇怨,杀了你的亲人泄恨,你……”
    苏贵妃从汤思瀚手中接过酒盏,又为他斟了一盏,“还有一条路只给将军——”
    “何路?”
    “穆婕妤。”
    “穆婕妤?”汤思瀚眉心微皱,“那个四品宫妃,就是除了你以外,南下逃亡之际,唯一被李济安亲手带在身边的女人?”
    “不错!今日晌午她去了洛阳行宫,你这厢离去,截了她的道,将她握在手中。或许是一道护身符,毕竟李济安对她的态度着实难以让人看懂。”
    “时辰不早了!”苏贵妃眺望月色,将酒奉给他,“妾身言尽于此,将军好生思量。今日八月十五,机不可失,时不可待。”
    汤思瀚没有接那盏酒,苏贵妃便自个喝了。
    “妾身若想杀将军而自保,此间一杯酒足矣。”
    “然妾身无用!”话至此处,人生过半的女子,眼中亦是凝出水雾,眉目含情望向面前的男子,“那时年幼,芳草碧连天,阿明哥哥若能看好容儿,片刻不离……”
    “织布砍柴,养猪喂鸡,朝生暮息,也是很好的一生。”苏贵妃转身离去。
    “容儿……”汤思瀚大步追上,拉住苏贵妃。
    “当年在肃王府,你带不走我。今日这巍峨深宫,便更是天方夜谭。”苏贵妃扶风弱柳倚在他臂间,一手却飞快从髻上拔下发簪朝自己脖颈刺去。
    “这是作甚?”汤思瀚匆忙珠钗。
    “今生难许将军,然将军若是在不舍妾身。妾身唯许来生!”说着,苏贵妃欲往廊柱撞去。
    “你等我!”汤思瀚将人扶住沉沉合了一眼,“有阿容此言,此生足矣。”
    “明月昭昭,天地可鉴,我定会回来,护你余生安好。”
    “妾身等着将军。”
    大内深宫,独走幽径道反而更易被人发现。
    苏贵妃离开时,正值宫中烟花绽放,许是花火落在无人问津的宫室内,点燃了枯叶干柴。一间破败宫室骤然走水,原本烧了自也无妨,却不想火势转瞬蔓延,眼看就要烧到前头重要的宫殿。
    遂而分管这片的禁军急传各宫闲散的宫人侍卫帮助灭火。小半时辰,借着烟花爆竹的遮掩,总算将火灭了,不曾有所涉及其他殿室,更没有惊扰圣驾。只是在救火途中死了两人。
    一位禁军,一位冷宫的侍卫,同被房梁砸中,虽是面容不清,但好歹尸身保全。
    苏贵妃从安嬷嬷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给李济安预备的“浑羊殁忽”已经炙好,正坐在寝宫偏阁中,拿着匕首,一点点拆骨剔肉。
    死去的冷宫侍卫,原是李禹按苏贵妃要求寻来的一个同汤思瀚差不多身形的人。不管杜逢山是否领了皇命追查,汤思瀚混在冷宫作侍卫数月,定是记录在册的。如今骤然不见,自要有个合理的去处,做平人数。
    而借着那场火,借着这一片宫人侍卫的往来匆匆,汤思瀚随在李禹派来灭火的一队亲兵中,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娘娘,奴婢好不容易给你寻来这么一丸药——”安嬷嬷瞧着案上香气四溢的烤鹅压声道,“这奉给陛下入口的,银筷,犀签,活人,道道验过,我们不得法。但给那汤贼的,你如何不用,还这般送他出去,您不该心软的!”
    “我没有心软。你不知,今日那酒,他是先喂我,后入的口。”
    “这恶贼——”
    “一点年幼年情意,哪抵得过岁月侵蚀,富贵荣华?”苏贵妃瞧着那指甲大小的药丸,笑道,“他口口声声唤我阿容,说什么是为了我方兵临城下!”
    “多可笑,他妻妾成群,膝下亦有子嗣。当日收复战拉开序幕,他最早送走的便是他的妻儿。这厢留下,亦不过是退无可退,方藏在此间。”
    “既这般,娘娘如何还要放他走?”
    闻此语,苏贵妃轻叹了口气,“自是为了三郎。”
    “这收复长安的一战,他除了迎接陛下回宫,其余实质的功勋都不是他的。太被动了。”
    “将汤思瀚交给他除去,让他建了这奇功,也可安了陛下之心,堵住朝臣之口。让他们知道太子并非庸碌之辈,实乃我大郢的脊梁!”
    话语落下,她手中剔肉的匕首正好完整剜下一块肉。
    许是久不逢喜事,今朝总算遇见一桩让她开怀的,她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在琉璃灯下,一张明艳的面庞,美丽得如同幻境。
    “娘娘!”嬷嬷静静看着她,半晌竟看见一颗泪送她眼角落下。
    她也不曾停下手中动作,只将一块剔完,方重新捡起一块,再剔。
    片刻启口道,“闻他真的要死了?”
    “陛下说得对,他不虚此行,不枉此生。没有他,我如何能独霸这后宫,又如能重返长安!”
    “娘娘!”安嬷嬷自是知晓“他”是何人,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思虑见,却闻苏贵妃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已经敛尽方才的一点泣声,重新变得欢喜而欣慰,“罢了,我只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丈夫。”
    她的笑靥愈发浓艳,手中剔肉速度亦愈发地快。
    如同城郊竹林里的打斗,月光下,以一抵百地交战,不过片刻,那个从宫城逃出的男人,便现了颓势。
    贵妃手中刀切断一截长长的鹅脖,林中太子的人亦长刀封在汤思瀚脖颈。
    她放下匕首,笑意满怀起身迎驾
    那人喉间长刀亦落下。
    只是匕首是贵妃自己放下的,长刀却不是主人自己放下的。
    长刀的主人被一支冷箭穿了心脏。
    未几,竹林中,已是漫天箭羽落下。
    第62章 逃脱   你别怕,这回我在长安的。
    城郊竹林一场激战,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
    太子杀汤思瀚,因为寡众悬殊, 所占时间自然少。然汤思瀚被救走,乃李慕伏在此间的一支僧武卒小分队所为,实属出其不意。
    他们救人之初,原也未曾完全确定这人便是汤思瀚, 实乃分队首领靠着这数月的画像和武功路数,识出了个大概。
    因身后李禹增援的人手还在赶来, 这厢一行人不敢耽搁, 只放出接应的信号, 一路护着人退出竹林往西南边赶去。
    城郊西南,乃宝华寺方向。
    上山一路至寺院中,皆伏着僧武卒, 有数百人之多。
    只是在上山的第二个卡口,两方人再度交战在一起。虽皆不曾亮明身份,然一方要保人,一方要灭口,打斗不可谓不激烈。
    如此又小半时辰,竟又有两方人手混入。
    亦是一救一灭的两派。
    一时间, 彻底沦为混战。
    诸方各怀心思,唯有一处却是出其的一致,就是都想速战速决。
    于是,两炷香的时辰,因李禹处人手最少,故最先全军覆没。而后来一处救户汤思瀚的,竟是他自己的兵甲, 如此将将从就近处赶来的僧武卒一边应付来此灭口的人,一边还需顾着同汤思瀚的兵甲抢人,一时分身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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