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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第39节

    裴朝清自不会让她前往,只说替她去打探虚实。眼下已经半日过去,裴朝露立在城楼焦急地等待。
    门口铜壶滴漏一点一滴落下,东边道上终于响起马蹄声,裴朝露举目望去,确定是兄长,只匆忙返身下城楼。
    城门口,兄妹相遇。裴朝清从马上跃下,只一人,并未带回孩子。
    “阴氏此人当是可信的。”未及胞妹言语,裴朝清扶着她往城内走去,“我在暗中观察了半晌,她确实带着涵儿去了指定的地方。我亦乔装拿着她的信物按路线走过,但是她也存着戒心,并不信我。”
    裴朝清想了想,顿下脚步,“你可识得这手语?”说着,他模仿涵儿比划出来。
    “前后一共做了三次。”裴朝清回忆道,“当是也有人跟着他们,每回涵儿做手势,那女子总有意无意给她遮挡着。”
    “二哥,再做一遍。”
    裴朝清照做,遂问,“可知何意?”
    “是四句话。” 裴朝露道,“头一句是涵儿在报平安,大姐姐对我很好。”
    “后面三句是阴庄华的话。”
    “我亦有所求。”
    “我只信齐王妃裴氏女。”
    “明日依旧,请勿爽约,各取所需。”
    话音落下,兄妹二人一时皆静了声息。直到回了裴朝露院子,裴朝清终于又开口道,“不行,左右如今确定了涵儿无恙,你便也可安心了。去不得。”
    “纵然这阴氏女可信,但焉知那处伏了多少李禹的人,太危险了。”
    时值医官送药进来,裴朝露接过不语,只慢慢饮着。
    剩得小半碗,裴朝清没忍住,端过碗盏闻了番,不由蹙眉道,“那固本丹这么快用完了?我看着你身子也无大安,没好利索啊。”
    “是否那药不够,接下来还需调新药方吗?”他侧身问过医官,心中不免有些着急。那是梦泽泉府最好的修补根基的药,若还是不行……
    “还有半颗,我让医官停了。”裴朝露见医官不敢答话,只自己回道,“他们会过诊,我元气恢复的七七八八,根子上的病便是用了也难断根,左右是要常日调理的。那样好的药,留着以应不时之需吧。”
    “你胡闹,既有药,总是用完了再做旁的打算。哪有亏空着身子,将药存起来的。”裴朝清太阳穴突突地跳,“若不用这药,又滋生出旁的病患或者存着后遗症,岂不自找麻烦!”
    “医官说了,是有不足之处。”裴朝露挑眉。“左右是我日后不能生养,旁的无甚区别。”
    “二哥觉得,能否生养于我还有几分重要?”
    裴朝露低眉将药饮尽,就着云秀的手饮水漱口,片刻回首示意旁人都退下。屋中便剩了兄妹二人,她仍旧苍白的面上浮起两分自嘲地笑。
    “我生养的还不够吗?”
    “便是存了来日,来日我还要给谁去生养?”
    半晌,裴朝清无言,只伸手揉了揉了她脑袋。
    “所以,涵儿便是我唯一的孩子了。”裴朝露以面贴在裴朝清掌心,“明日我要去。”
    “那日合城门,是我在无望中唯一的选择。”
    “可是如今希望摆在眼前,我没法再放弃他。”
    “那且再等等。”裴朝清道,“他如今能起身下地,不日便回敦煌,且同他商量一番。他处人手亦多。”
    裴朝露摇了摇头,“让他安心养伤吧。我还指着他做旁的事呢!”
    “好吧!”裴朝清颔首,“既如此,二哥去安排,我会带人接应,以防万一。”
    *
    翌日,阴庄华一如既往带着涵儿游玩,原是约好,今个去城郊策马。
    李禹欲与她结亲占她手中兵甲,遂扮出一副慈父情深的模样,又见涵儿听话乖巧,不过数日便同阴庄华相处的甚是融洽,便也不曾多加阻拦,只多派暗子盯梢。
    这日晌午,阴庄华带着涵儿按着昔日约定的路线,在小道上策马赏景。
    秋日枫叶如火,胡杨虽现了枯叶,然叶黄不落,依旧如遮天巨伞连城一片。涵儿因还不太熟练骑马,遂与阴庄华同乘一骑。
    林中飞起雪鹄,惊落潇潇落叶。
    曲径通通幽处,一人穿着大红斗篷,骑马遮面而来。握缰绳的手上带着一枚琥珀月牙戒,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按着信上指示,将阳光折成二短一长的光线。
    阴庄华接了信号,翻身下马,抱下涵儿道,“骑了半日累了,下来走走。”
    涵儿听话点头。
    两人朝马走去,驾马人催马前行。
    于三丈处,阴庄华顿下步伐。马上人遂缓缓掀下风帽,露出一双桃花眼,然又摘了面纱,现出国色姿容。
    “嗯……嗯……”涵儿疾奔而去,阴庄华眼风四下扫过,只佯装去追。
    出身将门的女子,马术极好,不过瞬间便纵马前来,单手揽过孩子抱上马背。阴庄华假意拦了一把,将一物塞入她手中。
    两人眸光接过,裴朝露收好东西,反手抽出马鞭,将人甩开。
    彼此都知道,阴氏眼下亦不能将太子彻底得罪了。
    尤其是阴庄华,在没有确定李慕这条道能让她打通前,她尚不能将家族完全至于太子的对立面。
    拒绝太子前,她需要铺好后路。
    遂而这一刻,她亦叹服马上那女子的反应,竟是一个眼神就配合了她。
    抽来的这一鞭,使她素手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确实再好不过的苦肉计。
    而身后,李禹的暗子已经从四下涌现,直奔那人而去。阴庄华提着一口气转身,幸亏她留着后手,亦有白袍青年带人纵马迎上,同数十黑衣人打成一片。
    阴庄华才要松下一口气,回头却见得裴朝露的马一步步退回来,竟是太子李禹带着另一拨人拦住了去处。
    “咳咳……”阴庄华急中生智,握着伤口,急咳了几声,虚弱地唤了声“殿下”。
    这一声,自然先入裴朝露耳际。
    未容李禹辨清声音来处,裴朝露便已调转马头,往阴庄华疾奔而去。白马前蹄扬起,马嘶长鸣,她带着涵儿跳下马背,将他护于身后,转手抽出阴庄华腰间弯刀,横刀其脖颈,挟持于手中。
    “你想清楚,如今局势,是杀了我兄妹划算,还是得此佳人划算。”六年来,裴朝露终于在李禹面前不再低眉顺目,而是复了最初桀骜模样。
    “今日,我兄妹死于此地,你信不信,李慕绝不会放过你。”
    李禹无声看着她,眼中酿起被忤逆被威胁的滔天怒火。
    “殿下,我……”两厢僵持间,裴朝露手中刀刃逼近血肉一分,阴庄华捂着腕上伤,又垂眸望向脖颈血流,只蹙眉乞求,“殿下,救我!”
    “鱼死网破,我们未必会输。”裴朝露让过身子,让李禹看清身后的打斗,却仍不忘提醒,“苦峪城距此不远,会有源源不断的兵甲过来,不知太子殿下入敦煌,又带了多少人手!”
    裴朝露原是字字在理,然李禹想着自己被下药绝育一事,到底还想就此灭口,一时不曾有话语,只怒目逼视裴朝露。
    “殿、殿下!”阴庄华又唤了一声。
    “阿昙,这才是你原本面目。”几息之后,李禹终于开口,牵着缰绳让出一条道来,“孤今日看在阴家姑娘份上,便容你过去。”
    “退出三丈外,让你的人放下刀剑。”裴朝露补充道。
    李禹合了合眼,抬手示意。自己带人让道退出。
    “二哥!”裴朝露扭头高呼,手中却不曾松懈,只卧刀更紧,阴庄华处流血愈多。
    裴朝清带人策马前来,抱起孩子打马离去,守住后路。裴朝露亦带着阴庄华同乘一骑,拍马奔向兄长处。
    却不想,数步之遥,李禹着人放出冷箭。
    “小心!”阴庄华原是故意被擒做的人质,此间心思便最为放松,故而观察得也仔细,只暗里反手抓着裴朝露衣襟往前避过。
    裴朝露反应过来,念及刀刃在她脖颈,只匆忙松开。
    弯刀落地,却是那支暗箭擦身而过,被另一只箭矢盯死在地上。
    “快走!”裴朝清见胞妹安全过来,尚不及多言,只带人回城而去。
    逆风处,裴朝露回首,原本是想看一眼被她扔在半道,伤得不轻的女子。却一眼回望,见到了另一人。
    他手中握着一把已经送出箭矢的弯弓,自然仍是无有三千烦恼丝的削发模样,然而却未再穿僧袍,而是一身亲王袍服。
    李禹自也看见来者何人,遂停了继续追杀的命令,露出一副温和模样,拍马幽幽过来。
    “六弟,可是伤好了,从阳关道来?”
    李慕坐在马上,并未上前,却还是展了笑意,仿若先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这一刻只是同兄长的一场偶遇。
    “六郎多年未见三哥,久违了。”他话语恭谨,却又冷如寒玉。
    第35章 局势   总得除了国贼,再算私怨。……
    十月深秋里, 这片极西之地的茂叶林中,因先前一番打斗,千年不死不倒的胡杨树残枝晃晃, 上头伏积的枯叶如蝶飘落。杀生怪柳焦黄的枝条占着血迹,在肃杀的秋风中翻卷。
    李慕持僵勒绳,看着同胞兄长缓缓打马过来。
    按着昔年品级,他纵是亲王之尊, 到底在太子之下。断没有太子上前,同他见礼的。
    李禹显然也反应过来, 挺直背脊于丈外处勒停缰绳, 只是面容线条愈发柔和, 清俊温雅的眉目间似是隐隐现出几分旧日手足情意,又唤了声“六弟”。
    五分相像的容颜里,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从年幼开始, 相比李禹喜恶都以笑伪装,李则慕爱恨都是冷色待之,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也不是天性如此,只是宫中少有人愿意接近他,他遂觉得不如自己装得冷些,便就当是自己不愿与人亲近, 好过为人所笑。
    即便后来,裴朝露如艳阳闯入他生命里,掀起他情感惊涛骇浪,他也只是拼命地压制,恐光芒转瞬即逝,恐情爱不得长久。
    直到那一年,被她选做夫婿, 他才稍稍有几分心安与自得。却也只是对她一个,欢喜厌恶不再掩饰。而对着外头,哪怕是官场之上,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冷若冰霜地模样。回了府邸,没少被她戳着脑门嗔怒过。
    故而此刻,他于马上,盈盈笑意望着李禹,一声“三哥”同方才那声“六弟”合成一副兄友弟恭的重逢场景,李禹后背不由生出一股冷意。
    李禹不信裴朝露同李慕相处的一年里,会不言过往的只字片语。大悲寺她一刀捅向阴萧若,一刀给了李慕,消息传遍四方。
    若无昔年怨恨被激怒,她何至于此。
    然而这般情境下,李慕却换了当年怎么也学不会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竟然能控制着不动怒不动武。
    李禹扫过他身后整齐列队的兵甲,周身寒意渐浓,一时竟有些发憷。
    片刻,方定了神思,笑道,“六弟玉革紫袍,如此着装,当是要还俗重如尘世了?”
    “惶惶六年,六郎心不宁,神不定。如此修为自不敢在佛祖面前受戒。”李慕亦笑道,“何况,红尘多牵挂,尚有恩怨未清,自当回来了结。”
    李禹默声颔首,笑意忽明忽暗,片刻道,“也好,阿娘本也甚是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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