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昨

    太后的六旬万寿一过,婉贞福晋便立刻领着载沣与载涛出宫回府,不肯在宫中多留。节气正渐渐转冷,三人回到醇邸时,只见外头湖面上已结了冰,婉贞福晋搭了扶秋姑姑的手,望着府门外头的湖面放忽缓了脚步,低头沉思了片刻便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载沣道,“载沣,如今天气也冷了,你回府着人收拾收拾,给妹妹寄些冬衣去吧。”
    载沣颔首答是,他见婉贞福晋气色也比从前憔悴,便进走了两步跟上来,搀住了婉贞福晋道,“前儿几个额娘陪着老佛爷听戏,耗了不少精神,如今回来了,额娘也好好儿将养着吧,六弟和妹妹那边儿,儿子会派人照顾好,额娘尽管放心,别再耗精神了。”
    婉贞福晋含笑拍了拍载沣的肩头,淡淡道,“载沣,如今多亏有你在了。”载沣听罢后只低头而笑,颇有些羞涩,他扶着婉贞福晋进了府门,后头小厮紧跑着跟上来将府门关了,他才敢略抬高了声音道,“阿玛生前所托,儿子不敢辜负。”
    载沣回府后便遣李妈妈去涟漪殿再去为载潋收拾未曾带走的冬衣,因着她从前贴身伺候过载潋,他最放心不过。载沣又遣了自己跟前儿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去载洵房里收拾冬衣,打包好了一并送过来。
    管家张文忠将衣裳装叠进绢布绣金丝行龙的漆木盒里,又以一把小铜锁锁了,才送到思谦堂来,载沣正掸着自己书上落的尘,他抬头见张文忠进来,挥手令他先将东西放下,随后又命人去关了门,才开口问道,“忠叔,人都找着了吗?”
    载沣落座在自己的书案后,张文忠便站在他书案前头,躬着身子答话道,“王爷,太后并没杀了阿晋,许是他为太后办了事儿,太后向他承诺过什么,给了他些银子,命崔玉贵送他出宫了。就前儿个,众人都忙着给太后祝寿的时候,崔玉贵亲自领着他出宫的。”
    载沣听后细细思忖了片刻,他想阿晋既是由崔玉贵亲自送出宫的,那皇嗣一事就必然与太后有关,思及此处载沣便明白,若想要为载潋证明清白,就真的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此事果真和…太后有关?”载沣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张文忠轻摇了摇头道,“是啊,王爷,格格是什么心性,咱府上的人怎会不明白,格格怎么会去谋害皇嗣…只可惜万岁爷不明白…咱格格的心。”
    载沣听罢后长叹一口气,他望着眼前的张文忠,感觉思绪空前迷茫,若皇嗣真为太后所害,那他想为载潋洗雪冤屈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毕竟他若能找到幕后元凶,也是要去太后面前指证的,可如今的情况,岂不是要他去当面指证太后?
    天下大事尚且都由太后说了算,就算是皇上也不敢忤逆她,她就是全天下最权威的人,他又该去向谁控诉天下最权威的人,来讨回公道呢?载沣在心里暗想着,也觉得讽刺得很。
    载沣又想,若私下向皇上说明情况,的确可以解开皇上对载潋的心结,消除皇上对载潋的仇恨,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令本已出现了危机的两宫关系更加雪上加霜,让皇上将仇恨转移到太后的身上。载沣心中清楚得很,这样做并不能为皇上带了分毫益处,反而会令皇上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令两宫关系更为不睦,势同水火,令朝廷更加举步维艰。在朝廷与载潋中间,孰轻孰重,载沣做出了明确的抉择。
    载沣垂着眼眸,他回想起载潋出宫那天的情景,气若游丝的她身后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载沣感觉心底绞痛,却也不能够还给她一份清白了。
    “忠叔…”载沣忽然唤张文忠,张文忠忙应了声,载沣才继续道,“以后我们好好对潋儿,好好弥补她…这件事情,就到这儿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张文忠苦涩地点着头,又问他道,“王爷是为了皇上?”载沣连眼皮也未抬,他望着桌面上散落着的几本书道,“阿玛生前最怕皇上被太后责难掣肘,若我向皇上告发太后所为,岂非是在挑拨两宫矛盾,违逆阿玛心愿行事?”
    张文忠明白后只淡淡点头,载沣便又问道,“阿晋人如今在哪儿?这个人不能再留。”张文忠回话道,“王爷,他出了宫后奴才便着人将他押回来了,现在就在府里关着。他如今是死是活,早对太后无碍了,不会有人再管他。”
    载沣点了点头道,“好,等我问过了话,不必再留着他了。”张文忠点头,载沣便又问,“那个宝华殿的慧生呢,找着他人了没有?”问至此处,张文忠才缓和了情绪,向载沣淡笑回道,“回王爷,奴才知道您是不想为了咱府上的事儿,再牵连旁的无辜的人,他被赶出宫后本是流落街头,落魄潦倒的命,奴才找着他人后,命府里小厮送他去妙高峰醇贤亲王园寝旁的寺庙中去了,也好有个人为咱老王爷诵经守灵。”
    载沣满意地点点头,道,“如此也好,总不算我醇王府对不起他。”载沣又指了指桌上的包袱,吩咐张文忠道,“辛苦忠叔,这些衣裳快给小六儿和潋儿寄了去吧,务必仔细些。”
    张文忠上前一步提了漆木盒,退后两步后跪安道,“奴才这辈子都是醇王府上的人,不言辛苦,奴才告退。”随后便一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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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妈妈替载潋收拾过了冬衣后便一路顺着府内甬道回婉贞福晋房中去,路上遇见张文忠提着东西匆匆忙忙向府外走,二人只打了照面,李妈妈关怀他一路小心后便无他话。
    回到婉贞福晋房中时,李妈妈见福晋正靠在卧榻上打两段络子,便忙从衣袖口袋中取了一枚荷包出来,仔仔细细交到婉贞福晋手中道,“福晋,您前儿个吩咐打磨的玉,这就给您送回来了。”
    婉贞福晋面露欣喜,抬手将荷包从李妈妈手中接了过去,她将已被打磨成了两块的玉佩从荷包里取出,见雕磨工艺精致,两块新磨的玉轮廓圆润光滑,上下又都嵌好了圆孔以供穿引络子,做工实不令她失望,才满意道,“刚好你们也来替我瞧瞧,这两段络子穿上去般配否?”
    李妈妈举了烛灯靠过去,扶秋也靠近了婉贞福晋几步,她二人见婉贞福晋打了两段柔顺的络子,其一段是松花桃红色的攒心梅花络子,另一段是石青柳黄色的朝天凳络子。
    李妈妈见了后不禁感叹道,“一段淡雅中又带着些娇艳,一段则是尽显英气,果真是好看极了。”婉贞福晋闻言话沉静而笑,缓缓将打好了的络子穿进玉佩的圆孔里,李妈妈眼尖,瞧见松花桃红色的络子上有根未剪断的线头,便忙递了剪刀给福晋,扶秋在一旁看着便发愁道,“福晋打的络子自然好看,只是福晋如今精神没从前足了,眼神也没从前好了,何苦还做这耗费精神的事儿呢,不如打发了下头人来做,福晋等着便是了。”
    婉贞福晋亲自剪断了线头,继续穿手中的玉佩,淡淡笑道,“这玉我带了一辈子,我自知是带不了多久了,将来交给我的儿女,我自该亲力亲为,再为他们多尽些心力。”
    扶秋听罢后立时跪倒在地,啜泣道,“福晋您如何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少爷格格们还需要您庇佑,三格格和七爷还年轻,都离不开您……”婉贞福晋去扶了扶秋起来,笑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你不用替我伤心,我这辈子也算是富贵平安,儿女双全,没什么遗憾了。”
    李妈妈搀扶了扶秋,扶她坐在福晋身前的一张圆凳上,而后心事沉重地开口问婉贞福晋道,“福晋,恕奴才多嘴,您这两块玉,将来如何分给少爷格格们呢?”
    婉贞福晋此时才穿完了络子,她将两块玉佩平铺在自己的手掌心中细细观摩,目光柔和地笑道,“我私自为这块起了名字,叫它双生玉,我想将它留给我的一双儿女,留给我的载湉,还有我的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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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的喜庆氛围尚未完全褪去,载湉却早已无心于听戏与祝寿等活动,一心全在北洋水师与前方的战事上。此时战局紧张,太后并不多言,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推载湉一人去全权决断。
    太后的万寿节一过,才到十一月末尾,继大连陷落后,日军又向旅顺发起了总攻,因先前皇上誓要保住旅顺,李鸿章便下令在旅顺口设防狙击登陆的日军,日军接连击溃连顺与徐邦道等部,旅顺也在日军发起总攻后的第二天就陷落在日军之手,更为罄竹难书的是,日军在攻破旅顺后进行了四天的烧杀抢掠,死伤百姓共计两万余人。
    此时朝中多为与日求和的声音,众军机大臣于养心殿东暖阁内将前方情形报与载湉听时,载湉已是满面是泪,几度哽咽,声不能发,又有军机向载湉分析前方形势道,“皇上,旅顺陷落,日军便在渤海湾获得重要的根据地,自此北洋门户洞开,纵然北洋舰队此时深藏于威海卫内,也是极为危险。”
    载湉听罢后,努力平复下心中悲痛与愤怒后才道,“我大清将士节节败退,堂堂北洋亦不能保家护国,将黎民百姓拱手让于敌人刀斧枪炮之下,实在是朕愧对天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载湉声音越发哽咽,话至一半后几乎无法发声,几度势若昏厥。
    恭亲王见眼前年轻的皇帝已被前方接二连三的噩耗折磨得憔悴不堪,心中心疼难受不已,唯有跪下磕头道,“万岁爷珍重圣躬!…”之后便也只剩下哽咽与失言。
    军机又问,“皇上,如今朝上多有求和声音,微臣等揣测皇太后圣心亦当如此,如今情况…我大清可要求和?”
    载湉用力支撑住身体,道,“没到最后一刻,我堂堂大国绝不委屈求和,传令给李鸿章,命他督促北洋将士在威海卫架设炮台,随时做好应战准备……”
    众军机退后,便有王商捧着滋补的红枣白粥进来,他悄声问载湉道,“万岁爷,瑾贵人为您做的红枣白粥,瑾主子担心您圣躬,可惜如今禁足,不能来看望您,您就算顾及瑾主子心意,多少用一口吧?”
    载湉却忙于起身去看地图,只道,“你放那儿吧!”随后大步流星向外走,他仍旧咳声不止,却根本无暇去碰王商手里的红枣白粥。
    王商不敢再惹了圣怒,只得将手中的粥放在了案上,默默退了出来,他将话转达给仍在养心殿外等候的永和宫小太监马德清,便匆匆回了。
    马德清是瑾贵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本想着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令皇上想起瑾贵人的好来,想起前次瑾贵人只是被珍贵人牵连,并不是有意犯错,卖官鬻爵,能解了她的禁足,谁知这样的方法却根本没能奏效。
    马德清回到永和宫时,见瑾贵人满心期待地在宫中等待回信儿,他却不忍心说实话,瑾贵人几番追问之下他才如实道,“主子,如今外头正乱,您也就安心在宫里养着吧…王商谙达和奴才说,万岁爷根本没理会咱这茬儿,那红枣白粥,更是连碰都没碰……”
    瑾贵人听罢后立时如同石化,她脚下不稳连连退了两步,目光涣散着忽问了一句,“那珍哥儿呢?”马德清连连叹气摇头,道,“主子,珍贵人被皇上移去燕禧堂起居了,这会儿有万岁爷守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您多顾及顾及自个儿吧…”
    瑾贵人的目光仍旧涣散,眼泪不断从眼底溢出,她忽蹙起眉来冷笑了几声,“是啊,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她有皇上的宠爱,她什么也不怕…反倒是我,小心翼翼未曾犯错,却遭她牵连被贬,好不容易熬至妃位,如今却又被贬为小小贵人,被禁足在宫中,连皇上的面也见不到,如今皇上怕是都要忘了我这个人……”
    润冬听罢了瑾贵人的话,忙也上前来安慰道,“主儿,您别胡思乱想,只要珍主儿还在外头,就总有人为您说话的…珍主子是您的亲妹妹啊……”
    瑾贵人却一把推开润冬,哭诉道,“她得宠这些时日来,何曾替我说过什么?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我不争不抢,全心全意替她考虑,纵然是她的姐姐,却也只是她的附属品罢了!…如今她犯错,我被牵连禁足,无人问津,她却在燕禧堂养伤,有皇上关心照顾,哪里还会想得起我?我的妹妹…果真是我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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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虽越来越冷,可天津临海,气候总不算干燥,不似京城中的冬天,凛冽的寒风正如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载潋的伤也在湿润的气候中渐渐好转了,行动也比从前方便了许多,载潋也对天津府熟悉亲近了不少,白天无事时她经常跟着卓义与阿瑟四处去闲逛,就连听起来风趣幽默的天津话,载潋也能笑着模仿上几句了。
    寒冬的夜晚总是到来得特别快,载洵不允许载潋在外闲逛太久,她便总是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府,傍晚载潋正坐在马车里回府,忽听马车帘外传来叫卖报纸的声音,载潋一路无话,也不同卓义与阿瑟交谈,唯独在听见有人在叫卖报纸后猛然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对着在外驾马的阿升与静心道,“停!”
    静心以为载潋出了什么事,忙回头急问道,“格格您怎么了?”载潋意识到自己吓着了静心,便放缓了语气道,“姑姑,替我买份报纸吧,我想看。”
    静心点头应下,载潋便放下了手中的帘子,她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仍旧面无表情也一言不发,瑛隐坐在车内陪着载潋,见她思绪茫茫,心中自知载潋一定又担心起了京城里的情况,担心起了战局,担心起了皇上。瑛隐垂头蹙了蹙眉,她心中担忧,却也不知该要去劝慰载潋,便倒了茶水递到载潋跟前儿道,“格格,喝口水吧。”
    载潋接过茶杯来并不说话,一口气将水喝尽了便茶杯递回到瑛隐手里,静心正好买完了报纸,回身掀了帘子,将报纸递进车里来,载潋向前探了身子,迫不及待将报纸接下来便坐在马车里开始悉心读。
    载潋见报纸正中有“申报”二字,其下写各版提要,她仍未细读,便已看到标题下加粗的一行字——“旅顺陷落于日军之手”的字样,载潋见后猛地咳了几声,声音撕心裂肺,不禁令阿瑟与卓义听了都害怕。阿瑟闻声后忙问,“格格,到底怎么样?”载潋却不答话,强撑住精神,继续向下读,又见“日军与旅顺口屠杀两万余人”与“北洋门户洞开,情势危在旦夕”等字样,已是连坐也坐不稳。
    载潋倒在马车的角落里,却仍旧拼命撑住精神,继续读眼前的报纸,直到她又见头版的角落里写着“圣躬微恙”四字,手上的所有力气终于都跟着一松,报纸掉落在马车里,载潋也几乎从座位上摔落下来。
    阿瑟见状已忙跪在马车中间,用双手托住载潋的身体,焦急道,“格格,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前方战局不好了?!”载潋却只剩下连连咳嗽,已说不出半句话来,阿瑟眼底已溢满了泪,她用一只手去捡起了掉落的报纸,细细读过后,已是落了满面的泪,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知道父亲如今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了。
    可阿瑟心中也不禁好奇疑惑,为什么载潋会如此关心时事政局,并不像以往她所见过的满洲格格们,阿瑟思想也不得其解,她想载潋也不像自己,因为亲生父亲身处于战局正中心,她才会如此牵肠挂肚,事事关心,可载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只因为她的阿玛醇贤亲王曾经巡阅过北洋水师而已吗?阿瑟看着载潋,像是看着一团迷,她想要知道答案。
    回府后载潋只草草用了几口晚膳,载洵担心载潋的身子,见她回来后便木木讷讷的,竟连一句话也不说,便赶紧命人去传了府里大夫进来给她诊脉。
    大夫诊过后只道载潋并无大碍,只是情绪大喜大悲,神色郁结,多用些助眠安神的百合栀子粥便可,载洵便随即命人去小厨房里为载潋去煮了百合栀子粥来。
    阿瑟见载洵担心载潋,又不便近身陪伴她,便主动去向载洵道,“六爷不必担心,我今天晚上会彻夜守着格格的,六爷尽管放心。”
    载洵感激不尽地望着阿瑟,未曾想到性格桀骜的刘步蟾的女儿会愿意为载潋费尽心力,更何况载洵曾听闻这位刘瑟瑟不甚喜欢满洲人,一直将满洲人与官府里的贪官污吏等视为蛇鼠一窝。如今她愿意这样对待载潋,不禁更令载洵感动,便拱了手道,“姑娘的恩情,我载洵定尽力回报。”
    阿瑟却淡笑,向载洵回了礼,淡笑着正色道,“六爷不必如此,我虽不喜欢视人为三六九等,可我也知道,在大清,六爷的身份自是要比我尊贵得多的,六爷的礼恕我消受不起。而且,纵然我回国后所见,令我不甚喜欢满洲人,可我也知道,并不是人人都一样,满洲人亦是如此。三格格是我救命恩人,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我心中自然明白,所以我不需要六爷的报答。”
    载洵听罢后,更觉得刘瑟瑟为人豪爽正直,更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敢于诉说心中所想,不禁更对她生了几分敬佩。载洵含笑道,“若我方才所说惹了姑娘不自在,我实在惭愧,还望姑娘不要计较当真。”
    阿瑟却仍旧轻笑,道,“有些话事先说清楚了才好,将来相处才更自在。”
    载潋用过了百合栀子粥后,终于倒在床上渐渐睡着了,静心守着载潋睡着后,便去将房外头的几盏灯也吹灭了,阿瑟搬了凳子坐在载潋跟前,静心见她如此,便也道,“阿瑟姑娘,你也去休息吧,我和瑛隐守着格格便是了。”
    阿瑟却对静心笑道,“无妨,姑姑去睡吧,我答应了六爷,今儿夜里我会守着格格的。”静心不禁吃惊道,“姑娘,这如何使得,你好歹是我府上的客,若格格醒了,知道我们让姑娘彻夜守着,也一定会不高兴的。”
    仍不容阿瑟再分说些什么,瑛隐已从外头进来,领着静心出了内暖阁,又对静心道,“姑姑,您便从了姑娘的心愿吧,格格打小儿就被您管着,如今府上的客您也要管一管了不成!您年纪大了,便好好儿歇着,有我和阿瑟姑娘守着格格呢!”
    静心被瑛隐说得没了脾气,才肯作罢,却仍旧轻轻拧了她的脸蛋笑骂道,“是是是,我是管着格格,怎么倒没好好管管你这张小嘴儿呢!”瑛隐却顽皮着笑,“姑姑,您就好好儿歇着吧!”
    瑛隐回了内暖阁,陪着阿瑟守在载潋的身边,瑛隐白天里似乎从阿瑟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或许阿瑟想要问自己些什么。瑛隐也不希望载潋身边贴身跟着的人会与载潋隔了心思,若此人能懂载潋的心意便是最好,瑛隐默默这样想着。
    “姑娘也看过那份报纸了?”瑛隐拉着阿瑟坐到了距离载潋略远的位置上,生怕会吵着了载潋休息,阿瑟点头答道,“是。”瑛隐轻笑,道,“我是不大识得几个字的,不懂上头写些什么,姑娘能否告诉我,上头写了什么?”
    阿瑟听罢后低头思忖,忽抬起头来抓住了瑛隐的手,目光期盼地问道,“瑛隐姑娘,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否告诉我,三格格为何会伤心悲痛至此?我最初见时她便疑惑,她为何会如此留心外事,她说她愿意帮我,与我所见满洲格格皆不相同。”
    瑛隐目光凄凄,她回想起陪伴载潋经历过的一切,便点了点头道,“好,只要姑娘愿意听,我便愿意说…我看得出格格信任你,她也一定愿意,你能更了解她。”
    阿瑟仔细回忆,回想着她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内容,一条一条向瑛隐回忆道,“报纸上写旅顺陷落,日军在旅顺进行了屠杀…北洋门户洞开,危在旦夕……”
    瑛隐听罢后眼底也泛起了泪花,她哽咽着道,“姑娘应当知道,醇贤亲王,也就是格格的阿玛,曾经组建了最初的北洋水师,也在北洋形成规模后巡阅北洋,格格自小与阿玛亲近,这些都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听到这些噩耗,自然难过悲痛……更何况,这样的噩耗,何尝不是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呢……”
    阿瑟却动情道,“确是如此,你我同样悲痛焦急,更何况我父亲还身处战局旋涡正中,我尚且没有悲痛至此!三格格,究竟为何…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忍见她如此。”
    瑛隐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还看到了什么消息?”阿瑟细细回忆,只记得头版上还有一行字,便道,“还有一行‘圣躬微恙’。”瑛隐听罢,只觉心底沉痛,她合起眼来苦笑了几声,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苦涩道,“果真还是如此……”
    阿瑟蹙紧了眉头,追问道,“什么?”瑛隐擦了擦眼角的泪,道,“为了皇上,格格果真还是为了皇上…格格如今,还是逃不过…”阿瑟见瑛隐的神色,心中隐约感知到什么,却不敢相信,不禁心中一惊,反问道,“皇上?难道当今皇上不是三格格的兄长吗?…”
    瑛隐更是苦笑,应声道,“是啊,兄长……姑娘能懂得爱而不得的痛吗?这些年来,格格恐怕早已体会了十分。”阿瑟话毕后,又听了瑛隐的话,自己忽然恍然大悟,不禁又道,“爱而不得…兄长…”阿瑟苦涩地笑出一声来,摇了摇头道,“我或许懂了几分。”
    瑛隐见阿瑟已懂了分毫,才缓缓开口道,“格格并非老王爷与福晋亲生,而是从贝子奕谟府上过继来的女儿,格格对皇上的情意,自当年与皇上相识后,便从未变过…格格对皇上的情愫,我想当年也是因亲情而起,毕竟皇上是格格自小从未谋面过的长兄,可相识相知后,格格也难以自控地爱上了眼前这个人,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皇上身上的一切都吸引着格格……”
    瑛隐哽咽了一瞬,她顿了顿后道,“格格对皇上的感情,我妄自猜想,或许因为他是皇上,格格习惯了忠心于他,又或许因为醇贤亲王的遗愿,格格习惯了要保护他……格格的心里太苦了,我知道格格不求别的,只求皇上好…可我想,哪个女子,会愿意看着自己深爱的男子与旁人恩爱生子呢…可格格,正如你所说,她是皇上的亲妹妹啊…她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妒…”
    “自然,我也知道,为了皇上,格格是连妒都没有的,她只有苦她自己。”瑛隐说至此处泪已流了满面,她也不禁想起来自己的心事,不禁能更懂得载潋。
    “你看格格这一身伤,便是她替旁人顶了谋害皇嗣的罪名,才落下的。我虽不知幕后元凶是谁,却也知道绝不会是我们格格…她是什么样的心性啊,纵然是害她自己,她也不会去害皇上的孩子!明明爱他爱到极致,却要让他以为她恨他……可皇上却信了,将格格禁足在宫中宝华殿,日日罚格格受廷杖之刑,格格几次三番已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半条命也不剩了……”瑛隐继续向阿瑟说着,回忆起往事,她的泪水已止不住。
    “可皇上却还是要令格格在众亲贵面前掌嘴,以示惩罚。格格出宫前,听闻皇上病了,便头也不回地进养心殿去瞧皇上,为了给皇上退烧,她就带着一身伤去浸泡冰水……若非见格格如此似痴似傻,我们福晋也不会忍痛让格格到天津来养伤……”
    瑛隐说罢后,阿瑟已听得呆滞,她未曾体会过爱一个人到极致的感受,却在回忆起载潋看到旅顺失守时的神情时懂得了分毫,阿瑟摇了摇头,轻声道,“所以…三格格如此留心外事,是因为与当今的皇上感同身受?”
    瑛隐略点了点头,却又道,“却也不仅如此,格格总说皇上是胸有抱负的明君圣主,格格那样爱着皇上,是真心希望皇上能实现那些抱负的。所以格格看了这样的噩耗,才会沉痛至此…而且,格格受我们老王爷影响,早已耳濡目染了,要处处替皇上考虑,要护皇上周全……格格起初为了皇上,才懂得了那些家国大事,可如今却是身心皆牵挂,深陷在其中,连退也退不得了……”
    阿瑟蹙起眉来长出一口气,希望自己心底那些酸涩的疼痛感可以发散干净,她向来爽快,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将自己吞没。
    阿瑟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家有难,每个人都当殚精竭虑,责无旁贷。我想格格之所以留心外事,起因或许是为了皇上,可如今,却也是她的心性使然。我虽不知你所说皇嗣一事的真相,但我想事情一定还另有隐情,我曾听我父亲说起,当今皇上是明君圣主,我相信皇上绝不会昏庸至此,是执意冤枉了三格格。”
    瑛隐也连忙点头称是,道,“的确如此,皇上不是执意冤枉了格格,是格格自己不肯说出真相,就算是我们,也是不知道的...是格格执意保护皇上,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肯说...”
    阿瑟转头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载潋,压低了声音道,“我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醇王府格格,对皇上,也有这样情凄意切的心思……说到底,也是为了她阿玛的遗愿,我们,当真是像……”
    瑛隐见阿瑟动了情,忙含了歉意道,“阿瑟姑娘,是不是我…惹得你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阿瑟听罢后却笑,“谁没有几段伤心事呢,何必总是伤怀。”
    瑛隐听后用力点头,渐渐含了笑意,阿瑟也淡然而笑,她低头拍了拍瑛隐的手,道,“其实我也懂你的心意,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你放心,若我可以,将来一定尽心尽力帮助三格格。”阿瑟转头又望了望载潋,笑意更浓,她轻声道,“我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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