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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生长日志_分节阅读_157

    她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仿佛脚下一空,坠入宇宙。她的灵魂感受到了分散的错觉,好似被拉扯延伸得无比稀薄。顺着四季议会的锚点出发,终点便是锚点的另一端。在归来之锚的另一头,塔砂看到一个世界。
    星界中的世界宛如果实,又庞大又渺小。但这一枚果子并没有与“树梢”相连,仿佛悬浮在宇宙当中。它的天空残破,空气稀薄,大地与江洋的边缘正缓慢地破碎,一点点下落,坠毁,在星界中泯灭无踪。那些边缘带着干枯破败的颜色,早在死去之前已经病入膏肓。
    这是一个破碎的世界,或者说,只是某个世界的一部分。仿佛一个苹果被切下了几分之一,随便抛在那里,切面被缓缓氧化,变成让人倒胃口的黄褐色。
    埃瑞安丢失的那四分之一,就在塔砂面前。
    它并不大,在经历了这么长的时光之后,可能只剩下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或者更少的部分了吧。它看上去很糟糕,但还没有糟糕透顶,某种力量依然固定着它,让它在变幻不定的星界中保持平稳,仿佛一艘方舟破浪航行。干枯之域中心,一小片森林屹立不倒。
    那里有一圈特别高大的橡树,有一棵冠幅广阔的榕树,地上毛茸茸的草毯看上去无比柔软,让人想赤着脚在其中奔跑。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源照耀下,斑驳的树影在绿草上摇曳,溪流泛起层层涟漪,好似某个生机勃勃的春天。
    那棵巨大的榕树下,繁茂的植被当中,睡着俊美的精灵。
    银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精灵王倚靠在树干的凹陷处,还穿着他的战甲,仿佛一场鏖战之后,疲惫地靠着树干小憩。参天大树、绿草、溪流与其中的精灵构成了一副美好的画卷,它与周边枯萎区的对比如此强烈,将视线从外面移到这里,就像在大热天喝下一口冷饮,心灵都被洗涤了似的。
    然而,仔细看下去,你便能发现这画面不太对劲。
    精灵王的大半身躯都陷入了树干之中,与之浑然一体——真真正正地浑然一体。战甲内外都被藤蔓缠绕,分不清彼此,看不到手足。他的脖颈底部泛着青绿色,洁白如玉的皮肤下面,血管中仿佛流淌着植物的汁液,这半神精灵俨然与身后的巨树长在了一起。
    啊,不对,塔砂很快明白了。
    他并非与巨树生长在了一道,更不是谁寄生的谁。那棵巨树的支点本身便是精灵王,因他而生,倚他而长。它从他背后抽芽破土,落地生根,最终蓬勃旺盛地长成了如今的模样。精灵王的脊柱长成了这棵巨树,像蝴蝶伸展开一对硕大无朋的翅膀。
    那真的是一棵榕树吗?不知道,多半只是相似的什么东西而已。许许多多的枝干长进了巨树的树冠当中,彼此依托,枝叶扩展,像巨树的气根落地成柱、独木成林,又像是数千棵小树长在了一体,编织在一道,遥相呼应。十六棵橡树环绕着这片仅存的森林,仿佛一圈半步不退的捍卫者,圈外寸草不生,圈内郁郁葱葱。
    塔砂没见到大德鲁伊与其他精灵。
    塔砂已经见到了大德鲁伊与其他精灵。
    每一代的大德鲁伊埋下他们的尸骨,新的树木从他们的坟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长。他们会化作橡树,长成一片新的圣树林。森精灵从林中来,到林中去,传说他们的灵魂将回归精灵的乐土,他们的身躯与故乡融为一体,拱卫着他们的王。
    数百年的远行后,这里便只剩下了精灵王。
    森精灵的王者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塔砂从中看见了数百年的孤独等待,还有数百年的不屈希望。这有着半神伟力的精灵王在归途断绝以后、在同行者陆续沉睡之后,守护了这片漂泊世界数百年。他与塔砂遥遥对视,看上去有些惊讶,而后笑了起来。
    没时间彼此介绍,没时间彼此询问和互相解答,仿佛射向天空的箭矢来到最高点,在开始坠落的前一刻,只来得及向明月投去遥遥一眼。塔砂听见了轻柔的沙沙声,仿佛一阵清风吹过树林,每一片树叶都在轻柔地摇晃。
    精灵王的身躯向后倒去,树干吞没了他,战甲与残存的形体一起消亡。那棵巨树开始喀拉拉伸展,像个巨人挺直了身体,骨骼哔啵作响。十六棵橡树挥手相送,数千棵小树窃窃私语,金银双色的灿烂花朵骤然开放,水波般从树冠中心扩展到了大伞盖的最外层。
    哗!
    这恢弘的绽放来得如此快速而猛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让千树万树梨花开,像蓦然点亮的烟火造就火树银花不夜天。橡树圈外的天地眨眼间全部碎裂,橡树圈内的森林一点点被花朵同化,化为流光。这苦苦支撑四百年的世界碎片在此刻盛放,好似一颗蓦然爆发的红巨星。
    污染区被抛离中心,化为星云;中心区的一切以巨树为中心,收缩再收缩,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沉重。那一小片世界在塔砂面前分崩离析,坍塌成一个小小的光点,这浓缩了一切的光球刺眼到难以直视,沉重到无法承载。当她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光球投怀而来。
    塔砂开始“下落”。
    她终究不能在星界长留,就像新手潜入深水,停留不了多久便必须上浮。塔砂漂浮的身体重新有了重量,她脚踏实地,踩到地面,看到熟悉的环境。周围是那篇洗漱的小树林,篝火还在温吞地燃烧,身边的银狼惊觉地抬起头来,仿佛刚从一个可以乱真的梦境中醒来。两个帐篷被拉开一条缝,从中钻出了梅薇斯与尤金森的脑袋。
    他们看看彼此,便知道方才并不是梦。
    星界与精灵王远去了,主持试炼的四个精灵无影无踪。漂泊的世界碎片终于等到了故乡的来客,世界寂灭,锚点失去了意义,于是以此为中心的魔法阵也走到了尽头。四个守护者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回到精灵的乐土去了吧。这漫长的刑期到了终点,四百年前画地为牢的守门人,终于解脱。
    “那是什么?”尤金森低声道。
    塔砂低下头,她的双手中捧着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它还闪烁着微光,好似刚刚坠落的星辰。
    这就是方才投入塔砂怀中的光球。
    它一度明亮如旭日,摸上去却既不滚烫也不冰凉。触手温润,好似一块暖玉。塔砂张开双手,四分之一世界的残留物在她手中滚动。
    “这感觉……”梅薇斯停了停,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让我亲切。”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星界中的短暂相遇,塔砂与精灵王没有一句交谈。但在光球投入塔砂手中的瞬间,她便明白了这是什么。漂泊的森林盛放又凋谢,片刻间成熟的种子坠入塔砂手中。
    “生命树。”塔砂说,与听众一样惊奇,“将它种下去,或许会长出精灵来吧。”
    森精灵从林中来,到林中去。
    “怎么了?”
    人类向导马丁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他疑惑地看着帐篷外站成一圈的人(和一条银狼)。没被邀请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那片停滞的时空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其他旅伴在刚才遇见了数百年前的英灵,见到了星界中漂泊的幻影。
    “月亮出来了。”尤金森笑道。
    是啊,月亮出来了。
    阻挡在这片空地与天空之间的魔法阵已经消失,幕布被掀开,真正的夜空露出真容。稀稀落落的星星点缀着暗色的天穹,一轮上弦月挂在天幕之上,静放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月光。
    ——————————
    前往德鲁伊前圣地的旅行满载而归。
    出发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知之馆中,双色的钥匙被填满,故事被讲完,她看见魔箭撕开星界通道,所有森精灵在四季议会与精灵王的保护下踏空前行,进入星界之中。
    所谓的星界之门,更像是一个不同维度的重合点。精灵王的魔箭钉入其中,将变换不断的空间牢牢钉住;大德鲁伊展开的结界保护住了森精灵们,他们前往星界之中,以自身布置牵引线。
    远行者们成功进入了星界,他们也成功地将被污染的四分之一个世界带离了埃瑞安,但他们没能成功回来。镜之门中的画面也没给出答案,塔砂只看见大德鲁伊严峻的神情,看见普通精灵不安的脸。
    绿色钥匙的解答到此为止,它已经回答了“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了哪里”的问题。
    这一次旅程带给塔砂的答案,比她本期待的更多。
    向前回溯五百年到四百五十年之间,深渊的恶魔领主联合起来,企图摧毁主物质位面,瓜分它的能量。天界发现后公开了这个消息,同时人间生灵发现天界生物与恶魔有着相同的念头,埃瑞安宣言签订,主物质位面的各个种族秘密联合。
    四百多年前位面战争爆发,天界、深渊和主物质位面三方博弈。人间联合天界驱逐深渊,而后主物质位面联军借用深渊力量驱逐天界,却被深渊反摆一道,造成大量位面污染。为了防止污染扩散,自然之子森精灵与德鲁伊的四季议会一起筹备了“远行”,割裂了四分之一个埃瑞安,带去星界净化。他们遇到了某种意外,离开后无法归来,而星界,也在一次亮相后渐渐变成失落的传说。
    空白的时间线一下子被填补了许多。
    疑问依然存在,比如远行的德鲁伊与精灵究竟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他们离开时的态度太过轻巧,几乎没想过会回不来,出去时并非怀着必死的决心,也没有留下诸多准备。如果失去锚点就会迷失方向,他们离开后留守在前圣地的守卫不该只有一个高阶德鲁伊,那德鲁伊等到几个精灵职业者后便坦然离开,没有太多担心。
    参与者中有不知活了多少岁月、如同地上半神的精灵王,有整个埃瑞安的德鲁伊中,力量与学识上都是佼佼者的四季议会大德鲁伊,他们有可能全部失算吗?他们会在这种关乎整个族群命运的大事上全部都出现失误,而那些巴望着他们拯救埃瑞安的强者,难道也对此置之不理?
    意外多半超出所有人的预计,而事情发生得太快。
    他们没想过做锚点之外的准备,恐怕因为这些准备就够了,并且,倘若准备失效,还有其他的补救方法,比如能进入星界的法师——精灵法师便提到过这个。超出常理的剧变发生之前,很少有人会做出准备。就像你生活在普通的世界上,不会思考天塌了该怎么办。
    精灵法师说,位面牵引完成后星界震荡,最好的法师也无法进去。锚点又消失得如此之快,在场的四个森精灵必须当机立断,使用魔法阵保存火种,没有别的办法。森精灵与大德鲁伊离开前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离奇的意外,四个精灵激活魔法阵时也没想到,天地之战后数百年间,规模庞大的战争依然没有停下。闭锁的埃瑞安依旧打成了一锅粥,后来乱战变成了一边倒的驱逐和屠杀,无数秘密与知识,就这样失落在战火中。只差一点,他们便等不到可以开启大门的人。
    塔砂感到一点后怕,还有某种幸存者的庆幸。就仿佛站在时光长河的下游向上看,你发现你的幸存经历了如此多的巧合,哪一个祖先的丧生都会让你不复存在。
    如果塔砂没有来到这里,如果塔砂没选择现在这条路,又或者选择了却没能成功走到这一步,那么四个守门人就将继续等待,等待,等待,直到他们守护的火种变得毫无意义,星界中的漂泊者叹息着泯灭,无人前来。
    这部分还是塔砂能参与、能影响的事情,有更多的事根本不受她的努力与否所影响。如果大德鲁伊与森精灵没有做出那样的努力,如果埃瑞安最后的四个森精灵没有果断地献出生命,如果精灵王没有坚持至今,那细如蛛丝的答案就将在是落在漫长的时光中,变成另一个难解的谜题。
    有这么多的幸运,有这么多人在看不到的角落流血流汗流泪,塔砂站在先行者尸骸垒成的台阶上,感到了敬畏。
    以及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轮到我了。她心想。
    接力棒传到了塔砂手上,她继承了这么多人心血的结晶,她手中汇集了这么多的问题与解答。塔砂感到自己正站在某个历史的节点上,她想,如果有这么多胜过前人的条件,却没能做出胜过前任的成果,我不是太无能了吗。
    不止是责任而已,抽丝剥茧发掘真相这件事本身,便让她感到兴奋。
    整件事当中,塔砂还看到了精灵法师没有特别在意的问题。目前的埃瑞安,一系列复杂故事的源头在埃瑞安宣言,精灵法师则将故事的起点提到了深渊的异动上。只是,塔砂不认为恶魔领主的撤离,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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