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摄影师约莫四十来岁,正和Stardiv的品宣站在电脑前选片,电脑上,各式各样的模特、明星的宣传图走马灯般掠过。
    其中有几张表现力还算不错,但Stardiv的人一直冷着脸,摄影师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不耐烦。
    品牌大加上要求高,看来这次的甲方Stardiv,很有些棘手。
    新系列就要上市,我们不该在没经验的年轻男孩身上浪费时间。摄影师对品宣说,明天超模Kate会飞回巴黎,我约一下她的时间
    品宣抬手打断他的话,转头向乔稚欢绽放一个标准笑容。
    摄影师注意到品宣的变化,也跟着回头,他背着手,审视般将乔稚欢上下扫视了一遍。
    少年穿着偏繁复的复古白衬衫,棕发略微后梳,露出轮廓深邃的眉眼,一束白光掠过,逼得他皱眉闭眼,纤长的淡棕色睫毛被照得根根分明。
    第一眼,他给摄影师最直观的感受是,很有星味儿。
    强光一刺,连闭眼皱眉都像套了慢镜头滤镜一样,非常有氛围感。
    啪。那束灯光被人关掉。
    强光源消失,乔稚欢的视野渐渐恢复,忙碌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了站在灯旁边的叶辞柯。
    今天的叶老师叠穿着黑色蕾丝衬衫,窄窄收起的腰线若隐若现,站在黑暗里,活脱脱一支淬毒的玫瑰。
    叶辞柯捏着灯光开关,隔着人群看着他。
    一名摄影助理急忙跑到他身边,边用法语道歉边接过开关。
    Stardiv品宣也走过去同叶辞柯握手,和旁边的摄影师介绍这是今天的模特之一,《荒原亚当》的出演者,叶辞柯。
    摄影师听到《荒园亚当》的名字,认真打量了他一眼,主动伸手:我很喜欢你的电影,亚当。
    叶辞柯克制回握,礼貌而冷淡地和他们寒暄,低沉的声音隔着人群断续传来,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看似丝毫没受到网上传闻的影响。
    没说几句,三人的视线忽然同时向乔稚欢投来,叶辞柯招手示意他过来,和品宣及摄影师引荐他:这是稚欢,现在我们节目里最受欢迎的人。
    乔稚欢挨个打了招呼。
    摄影师用极其挑剔的目光审视了他一遍,忽然问:芭蕾?花滑?
    乔稚欢肩背挺直,身姿舒展,远观属于窄瘦修长的类型,但近距离观察能看到他身上全是紧实修长的肌群,不仅富有力量感,更有种优雅的美。这种肌群需要经年累月的柔韧与平衡训练才能达成,摄影师见过的人多,这才凭经验推断他是不是学过芭蕾或者花滑。
    乔稚欢淡淡一笑:中国古典舞。
    也不知旁边翻译怎么解释的,摄影师莫名眼睛一亮:那你能在墙上走么?能一跃跳上高塔么?
    乔稚欢一本正经:我们不跳,都直接飞。
    摄影师:?!
    Stardiv的品宣忍着笑打圆场,招呼工作人员就位,开始拍摄。
    拍摄正式开始。
    这位功夫迷摄影师不是走量抓拍流派,反而对每个镜头都会细细琢磨,不断替换光源、前景道具等等,属于精益求精的类型。
    乔稚欢和叶辞柯分别单人拍了几组,又合作拍了两三组,摄影师忽然皱着眉,从摄像机后抬头:你俩关系很差么?
    乔稚欢听懂了,这是对他俩的配合不满意。
    他对平面拍摄并不是毫无经验,单人拍的时候摄影师也还算满意,但叶辞柯上场后,他总觉得对方有些不在状态,连带着他也拘谨不少,双人姿势也不敢摆得太过出格,想也知道整体效果好不到哪里去。
    抱歉。是我的问题。旁边叶辞柯用法语说。
    虽然开拍前摄影师还在开玩笑,但工作上的要求他一点不会放松。摄影师叫停拍摄,严厉地说:休息十五分钟,你们找找状态吧!
    拍摄一停,叶辞柯紧绷的肩膀忽然放松,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态。
    乔稚欢关切地看过去,他却垂眸避开目光,只低声说:今天是我的问题,我出去调整一下。
    说完,他头也没回地出了摄影棚。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乔稚欢觉得叶辞柯应该是个很有界限感的人,他不确定现在跟过去会不会让他感到唐突,但行动先于理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叶辞柯休息室的门外。
    乔稚欢轻轻敲了几次门,里面毫无应答。
    他有些担心叶辞柯的状况,低声询问过后,直接拧开了休息室的门。
    门后的景象,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感到一阵窒息。
    整间休息室空荡荡的,全白,连把椅子都没有。
    叶辞柯站在窗前,像是看着窗外,但定睛一看,所有窗户都被白色塑铝板遮挡得严严实实。
    幸亏是白天,室内还朦胧有些光亮,如果拍摄进行到晚上,难以想象这间屋子会是什么样子。
    屋子的主人,好像近乎惧怕地逃避着什么,竭力把自己关在真空里。
    他忽然想起《使鹿》里那名鄂温克画家。她有着近乎脆弱的敏锐感知力,她用这种力量触摸世界,用血肉和灵魂画出一幅幅漂亮的画作,同时这种敏感又是勒住她脖颈的绳索。
    还有很久以前,他看过的电影《海上钢琴师》,88个琴键足以构成主角1900全部的世界,让他用音乐描绘不同的情感,诠释不同的人,但这88个黑白恶魔同样构成了他的牢笼,他站在游轮上,甚至没有迈入纷杂世界的勇气。
    看到这间空旷到让人窒息的屋子,乔稚欢忽然在想,叶辞柯眼里看到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叶辞柯向来敏锐,但这一次,他走到很近的位置,叶辞柯才从看不见的束缚中挣脱,缓缓回头。
    他背着唯一的光源站着,周身被光影塑造成漂亮的雕塑。
    他的眼神失去焦距一样飘忽着,在他目光聚焦之前,乔稚欢忽然上前一步,将他轻轻揽到自己肩上。
    他不知道叶辞柯此时在看着什么,又想着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这里的理由,更不知道病房里他的母亲现在状况如何,但这种时候,任何关切的询问、任何解释,都是让他把那些痛苦的伤处再拉出来,再度经历一次。
    乔稚欢知道无法和他感同身受,也知道很难分担他的压力,但他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叶辞柯,有人在你身边。
    乔稚欢什么也没说,只是摸着他略卷的头发,右手温和地掠过他的背。
    因为长时间练舞,叶辞柯的体脂率一直维持在很低的水平,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明显感受到他每一块肌肉的脉络和起伏,以及心跳带来的细小搏动。
    叶辞柯明显有些拘谨,虽然他只是用额轻轻抵在乔稚欢左肩,但这点小小的接触,却让他背上的肌肉全因为紧张而有力地绷起。
    这让乔稚欢想起被救助的大猫,最开始警惕地藏在角落,弓着身子凶人,等终于明白饲育员的善意后,慢慢变得温和驯顺。
    他觉得,现在的叶辞柯就像只走丢到他面前的狮子。
    他像个极有耐心的饲育员,没用多余的话语、动作扰乱叶辞柯的思绪,只是和安静一起陪着他,等他紧绷的神经徐徐缓解,等他贲张的肌肉一点点放松。
    室内鸦雀无声,耳边叶辞柯的呼吸声都格外粗重清晰。
    不知过去多久,叶辞柯才低低开口,声音像闷在他颈窝里:你是不是从小就过得很幸福。
    乔稚欢顿了一秒,而后笑着打岔:练舞的哪有过得轻松的。你小时候没被老师拿尺子打过么?
    叶辞柯从他肩上抬头,难得挂了些笑:打过。小时候贪玩,不愿意刻苦,我妈就拿一寸宽尺狠狠抽我。到现在我看到那把宽尺都头皮发麻。
    这好像是叶辞柯第一次开口说自己的事。
    乔稚欢又逗着他说了些小时候的趣事,两人交谈着,叶辞柯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没聊几句,叶辞柯忽然换了认真口吻:其实,摄影师不满意,不止我俩配合的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
    叶辞柯避而不答,他让乔稚欢坐在休息室里等他,自己却转身出了休息室。
    大约十分钟后,他提着一个铝制工具箱回来了。
    乔稚欢在录制基地见过这个工具箱,它似乎是叶辞柯做妆造用的。
    乔稚欢正打算起身,肩膀却被叶辞柯按了下去,背过去。
    乔稚欢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背对他坐好。
    叶辞柯在他身后问:你敢相信我么?
    乔稚欢脱口而出:信。
    好。
    只听一声布料碎裂的声音,他的后背忽然一凉。
    叶辞柯顺着他的领口,竟将背后的衣料,彻彻底底地撕裂开。
    第二十四章 桃杏
    衣服被撕开的一刹那,乔稚欢心里就一个想法,温迪知道了绝对要哭崩。
    这件衬衣是温迪为了配合Stardiv的拍摄,特地翻出自己百般宝贵的Stardiv早春款,给乔稚欢换上去的时候就百般不舍,说连影帝来找他借他都没舍得,交待乔稚欢一定要好好爱惜。
    这下不说爱惜,直接给撕坏了。
    乔稚欢急忙想转身,左肩却被叶辞柯按住了。
    那力度说是按不如说是扶,活像是画板歪了他轻手扶正的力度,还附带一句别动。
    乔稚欢紧张问:你打算做什么?
    给你改改妆。
    工具箱在二人身侧摊开,里面颜料画笔摆布得整整齐齐,他正在疑惑,背上忽然落下冰凉的触感,仿佛一支冰锥,直接洞穿他的后心。
    叶辞柯的影子投在地上,他正举着画笔,以乔稚欢的肩背为画布,流云一般挥洒自如。
    那支柔软的画笔开始大肆掠进,自从蝴蝶骨到脊椎,仿佛小兽冰凉的舌尖,柔软而细腻地把颜色舐开,霜白的背上瞬间铺满大片大片绚烂的色泽。
    灵感仿佛透过的他的笔尖喷薄涌动,那些妖异的花朵在他的笔下盛开,爬过乔稚欢的肩膀,来到锁骨。
    叶辞柯换到他的正面。
    正面图案的绘制忽然温和许多。他一手举着色板,另一手的画笔如轻吻般描绘,落笔时,他偏在一侧的黑卷发在额前微微颤动,目光却稳定而专注。
    他盯着的地方仿佛不是乔稚欢,而是他激情与灵感。
    纷乱复杂的笔触在苍白胸膛上绽开,每一笔都饱蘸激情与色彩,交错、碰撞,一副妖冶夺目的图画,仿佛烈酒一样在密闭的空间里缓缓发酵、陈酿。
    这过程太过于惊奇绝美,乔稚欢就像观赏一株暗夜里的昙花一样,只敢守护它诞生和盛开的过程,却丝毫不敢打扰它的盛放。
    胸口部分绘制完成,叶辞柯忽然捧起他的右手。
    乔稚欢的指尖自然蜷起,一朵玉莲般开在叶辞柯的手心。
    叶辞柯专心注目许久,画笔久久悬在空中,最终没能落下一笔。
    叶辞柯缓缓放下他的手,视线缓缓上移,面对面注视乔稚欢的脸。
    他在仔细观察乔稚欢的鼻梁眉眼,那眼神,像雕塑家看着完美的圣像,演奏家注视着精巧的乐器,画家瞻仰精妙绝伦的画作,和任何杂念都毫无关系,是最纯粹的审美与欣赏的目光。
    他用审美的眼光看乔稚欢,乔稚欢也在注视着他。
    专注、赤诚,面对艺术毫无保留地献出身体。
    那不是叶辞柯在画画,是他体内喷薄的灵感操纵了他,是天赋透过俄耳甫斯在说话。
    乔稚欢看着他,像是看着镜子的另一面,明明一模一样,却又迥然不同。
    画笔饱润了红色,停在他右脸上空,即将落下之时,休息室的门被猛然推开,摄影师用法语歇斯底里地喊: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究竟要休息到什么时
    乔稚欢回头,摄影师的话活生生噎了回去。
    Mon dieu!
    摄影师盯着他,呆呆上前几步,Mon dieu!!(我的上帝!)
    乔稚欢的衣衫撕裂,缝隙间,荆棘与玫瑰鲜活地涌现。
    它们刺破完美无瑕的肌肤,扎根在乔稚欢的血肉上繁茂生长,就像罪恶与绝望的花,被粘和在破碎前的那一刻。
    强烈的对比下,乔稚欢像荒芜大地上的最后一寸薄雪,美到夺人心魄。
    摄影师踟躇着还想往前,叶辞柯却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摄影师立即停下步子,倒退着出去,还轻轻带上了房门。
    乔稚欢问:你没和摄影师说么?
    说了。
    落笔之前,叶辞柯忽然抬眼,正视乔稚欢:你还记得那天吃早餐,我们遇到了一艘游艇,那之后我不是有话想说么?
    乔稚欢有点印象:唔。
    当时,我是想说
    叶辞柯猛然下笔,那一笔好像细长的藤本植物,瞬间缠上他侧颈血脉喷薄之处。
    我的取向是同性。他说。
    *
    乔稚欢返回场地,摄影再开。
    面对改过妆造的乔稚欢,之前严肃挑剔的摄影师摇身一变,简直满身激情,恨不得要把乔稚欢三百六十度拍个遍。
    拍完一组,乔稚欢在场边看照片直出预览时,也终于明白叶辞柯说的问题在哪里。
    摄影和舞台妆造不同,要的是吸睛、戏剧感和冲突性,温迪给他做的妆造美则美矣,但太过圆满精致,就像颗饱满可人的桃子,虽然甜美诱人,但没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但叶辞柯这么一撕,他简直像被妖异的花朵寄生一样。
    夸张抽象的花朵掠夺他、占有他,瘟疫一样感染他,如此强烈的对比之下,他几乎不需要刻意摆造型,随便一拍就极具有张力。
    这之后,拍摄过程极其安静,不少工作人员也举着手机对准他拍个不停,活像在拍摄一件震慑人心的展品。
    全场唯一不高兴的就是温迪。
    这妆改得是惊艳,就是有点废衬衫。
    废他的衬衫。
    好在Stardiv的品宣认出来这是他们今年早春季的新品,当即留了名片,表示要送上几件超季款新品作为弥补。
    温迪接了名片,脸色这才由阴转晴。
    傍晚七点,摄影师已经拍完了当天的任务,但他意犹未尽,还要带着乔稚欢出去追光。
    追光是摄影上的说法,指的是一天之中太阳即将落山,天还没完全黑暗的那段时间,暮光时刻光线柔和莫测,时不时能爆出几张出人意料的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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