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烛光在眼前晃动。棋手的记忆力向来很不错,这些陈年往事也能分毫不差地映在心头,仿佛只追溯了一瞬,又仿佛耗尽了他这十年的时光,才换来这么一点令人反复揣摩的好。
    萧玄谦的手臂撑在肩侧,他已经不再用剖白心意和哭泣来讨取谢玟的爱怜了。谢玟感觉不到他目光里的倾慕和赤诚,只觉得那种根植在心底的幻痛在四肢百骸之间蔓延开来,他恍惚了一刻,回过神时就觉得这股揪心来得太猛烈了。
    萧玄谦握住了他的手腕,在这个情境之下,谢玟紧绷的神经被触动,脑海里只剩下逃走这个念头,他挣扎地向后缩,从对方的怀里费尽力气地躲到床榻内侧,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才慢慢地将剧烈的呼吸平复下来。
    萧玄谦怀抱一空,他茫然了一瞬,看着谢玟起伏的胸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说什么都满是挫败。他怔怔地看着谢玟,想要上前,可居然又不敢,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恳求似的道:别这么怕我。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谢玟蜷缩成一团,他垂着头埋在膝盖上,手腕上的伤疤被垂落的衣袖挡住了,他冷却了几息,才克制住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抬起眼看向对方。
    小皇帝的手指攥紧,指骨用力得发白。他明明已经这么大了,却看起来非常低落,像是被关在门外淋雨的小狗。
    谢玟换了口气,自嘲地勾了下唇角,可是实在维持不出一个体面的微笑,只能低低地道:我也不想怕你。
    他怎么能怕自己的学生呢?这算什么,太不成体统了谢玟脑海中混乱地想着,他扪心自问、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动过心,有没有真的以为那个孤苦伶仃的九殿下能跟自己相依为伴?可他说不出个答案,他保持着应有的矜持,却无法克制住一丝一缕、浸透了苦涩的魂灵。
    谢玟想,自己是不是也不甘心?也想问问萧玄谦,为什么我们会到今天这个局面。这十年的恩情厚待、我对你的疼爱关照,全都不作数了么,既然你不稀罕,又为什么哀求我跟你相伴?
    隔着一架火光跳动不定的烛台,光芒映照在萧玄谦赤金色的尊贵帝服上,谢玟被这艳烈的光泽眩得晃眼,转过视线不看他,对着寂静的墙壁,忽然说了一句:你回去睡吧。
    怀玉
    我还是太糊涂了。谢玟盯着烛光映出的影子,当年你去参加鹿鸣宴,还未离世的御史中丞肖老先生是那年状元郎的座师,老先生的两个女儿,一个许配给了状元,另一个当着众宾客的面说,留给你求娶。
    萧玄谦愣了一下,看着他连忙辩解道:那时我是虚与委蛇
    我知道,谢玟笑了笑,我只是开悟了,终于明白皇子、以及以后要当皇帝的人,终究不能没有子嗣。我既然属意你做一个贤明的圣君,又为什么这样荒唐。
    谢玟话语一顿,眉目在烛火之下明灭不定:让我一个人待一晚,好么?
    萧玄谦没办法不答应。
    他像是被人捏紧了心尖儿,从最珍惜最爱护的地方剜出来一块肉,萧玄谦怕他伤心怕得要命,他逼着自己答应对方:好那我先
    许是这几个字说得太艰涩了,谢玟稍微靠前一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在天子的御冠之下,对方的发丝仍旧乌黑柔软,他像是哄小动物似的,安慰着说了一句:明天见。
    萧玄谦晃了一下神,喃喃地回答:明天见。
    漫长秋夜,濒临冬日的寒意一重一重卷席着窗纱。
    崔盛深夜伺候帝驾挪宫,自从谢大人留住紫微宫后,萧玄谦便已经有一些时日没有独寝。他将阖宫的宫人挨个吩咐了一通,最后亲自进去查看熏笼和香炉。
    崔盛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谢大人在,皇帝是无法安眠的。
    床帐内的动静极低,几乎悄然不闻。但崔盛知道陛下没有睡,他正在外间摸了摸预备的茶水温度,就听见寝殿里头响起穿衣声。
    崔盛连忙凑过去近身伺候。年轻帝王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榻,坐在桌案边,案上积压着一些有意冷处理、或是不必太快批复的奏折和公文,他把玩着那把随身携带的金错刀。
    那是谢大人赠送的。崔盛知道陛下几乎所有物件的来历、即便不知道,但凡是萧玄谦所珍所爱之物,就没有跟谢大人无关的,他猜都不必猜。
    那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在萧玄谦的手掌间翻了个花,崔盛凑上前去,恭敬劝慰道:夜已深了,陛下仔细损伤龙体。
    萧玄谦嗯了一声。
    就在崔盛见他没有睡觉的意思,想要上前给陛下披一件衣服的时候,那把翻飞在他指间如灵巧蝴蝶的匕首忽然顿住,锋锐的刃尖直直地朝下,在结实的手臂肌肉上划破,萧玄谦眼睛不眨地盯着,看到血液涌出、疼痛感迟钝地发作。
    下一瞬,崔盛冲了过来掰住萧玄谦的手腕,跪在地上喊道:陛下!
    血液沿着他的手臂,滴滴答答的淌过他的腕、流过他的手背、指尖,滴落在地。崔盛在挽起的衣袖间,看到帝王身上一道又一道划出来的伤口,有深有浅,有得已陈旧淡化成白痕陛下谨慎多疑,贴身衣物都是自己更换,连他也不曾近身。
    他惊诧震惊地睁大双眼,而萧玄谦却眉目沉郁,半张脸都沦陷在照不到的阴影里。他闭上眼迟迟地、疲倦地道:郭谨就不会像你这么大呼小叫。
    崔盛浑身发抖地跪在了地上:陛下老奴、老奴去叫御医
    不必。萧玄谦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样的神情,让它疼一会儿。
    崔盛愈发大脑空白,他想问您为什么这样损伤身体,到头来嘴里说得却是:这是帝师大人的赠物,您用它这样伤害自己,就是谢大人知道了也
    他不会知道的。萧玄谦将金错刀放回案上,你退下。
    崔盛没有办法,即便如此也得听候圣意,只得俯首退出,并且带上了门。偌大的寝殿之内,只有萧玄谦自己盯着那把沾血的匕首,他发觉自己身体上的疼痛感好像在逐渐地消退,但他心中的痛却越来越敏感、一碰就疼得快要撕裂开。
    他无波无澜地想:
    除了怀玉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救赎他。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章的时候发觉他俩的方向完全相反的,小谢老师是对于那种伤心失望烛泪成灰的感觉越来越麻木了,萧九这种转移注意力、用疼痛和被惩罚感舒缓情绪的方法也在失效中。
    现实中绝不提倡以这种行为缓解痛苦,更不许恋爱脑到伤害自己的地步,咱们是正常人,严肃敲黑板。
    第25章 试探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简风致最后却还是回到了紫微宫此殿之内。
    昔日口出狂言的小采花贼此刻换了一套衣服,皮带勾住腰身,左侧佩剑。这几日沈大人官复原职,密牢里关押了一批跟周家有所牵连的嫌犯,连京畿大营的副将都在其列。沈越霄忙碌之中,指使人给他递了一道口信,让他不必太自责,周家查起来疑点重重,等过几日亲自见面了,再跟他细说。
    简风致心中疑虑非常,但幸好他是个开朗活泼的性格,不至于因此失魂落魄。
    秋日寒冷,白天又下了雨,雨中格外绵密冷清。小太监熬药熬到一半,门声吱嘎一下,简风致抹掉发梢和肩头的雨水,拍拍小太监肩膀:这是什么药?
    这是给谢大人的药。
    简风致一愣:他得了什么病吗?噢,我想起来了,帝师大人受了伤,可怎么还没好?
    小太监欲言又止,当日张则张太医诊治时他也在场,总不能说这大概是因为陛下缠着谢玟,把人给气得吧?他支吾了一阵,搪塞:许是谢大人身子弱
    简风致道:没看出来弱到这个地步啊?
    还不等小太监回答,他便道:说不准是心情闷了,才养不好自己。要我说这地方虽然大,但是一个宫殿就想圈住人,谁能不憋得慌,连我这种江湖草莽,陛下都能特许我出入紫微宫,怎么还跟自己老师过不去?
    小太监的脸已经吓白了,不知道是该假装自己是聋子什么也听不见,还是该阻拦这个没规矩的侍卫大人别这么说。但简风致没等他答话,见药熬煮够了时辰,就自顾自地盛到碗里、放好瓷匙,走到内殿去了。
    屋里火炉烧得足够温暖,熏香似乎没点,淡得闻不到,只剩下一屋子药味儿。简风致看了一眼谢玟手边的纸笔,道:写得这都是什么啊
    他不太识字,把脑袋凑过去也只能看出这字写得很好看罢了。谢玟停下手转了转腕,道:给荣园写些书信,本来想着小皇帝松了口,我兴许还能去看看她。但现在只能转交给你了。
    这种小事儿简风致刚想夸下海口,又顿了顿,荣园在哪儿?
    群玉楼前街。谢玟道,种着一院子白桂花树。
    简风致点了点头,在谢玟等晾干墨迹的间隙里,他趴在桌案的一角,单手支着下巴:荣园一听就是王公贵族的地儿,我来京城的日子太短,你跟我说,这住着谁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盘问:是不是大人您的老相好,背着陛下私相授受的绝世美哎哟喂!
    谢玟抬手弹了他脑门儿一下,小简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假装很痛地哎哟了一会儿,看他无动于衷,才嘟囔道:你现在可就靠我跟外界联系了,我跟沈大人又给你带吃的、带书、带玩的,就怕你闷死,结果你呢,连个八卦都不给我听。
    谢玟抬起药碗,一声不吭地小口喝药,等对方唠叨完了,才细心叮嘱道:萧九未必允许你进荣园,要是送不进去就算了,莫强求。
    我的谢大人,咱们陛下爱你爱得跟什么似的,他要是不准,你跟他一哭二闹三简风致被谢玟盯住,声音渐弱,讪讪地道,咳,您不是能干出这事儿的人,我的意思是,您就是一个金丝雀儿,也是个尊贵的金
    谢玟不声不响地敛回目光,继续喝药,简风致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差点把舌头咬到地补救:我肯定把信送到!
    那碗汤药很是调理身体,但也格外得苦。谢玟喝得频频皱眉,但终究还是能忍下来。他一抬头,就看见简风致从怀里掏出两个红薯来,把火炉的盖儿掀开,在昂贵奢华、价值千金的炉子里烤红薯。
    等我烤熟了给你吃,这个很甜的,我专门挑的。他自从得了恩准,一天天总在瞎逛,不干正事,我知道内官们常备着冰糖给你,但这个天气,吃口热的岂不好?
    殿门在简风致进来时露出一条缝隙,雨水从檐下滑落如注。谢玟望了一眼,干脆拿着个厚垫子坐在火炉旁,跟小简一起盯着那两根烤红薯,炭火零星地炸开,他目光微动,眼里波光不定地低语:你这样看起来好,可这一切都源于萧玄谦的一念之间,他随时都可改变心意。这是上位者的权力,这种掌控别人说不一二的权力,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简风致愣了半天,道:古往今来,皇帝不都是如此么?
    谢玟原本想反驳他,随后又想到自己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人都把事情搞成这样,甚至近几年来隐隐有被环境同化的迹象,便难以开口,只是沉沉地闭上了眼,吐出一口气,道:是,古今皇帝皆如此。
    唉,我真不知道谢大人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转悠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纠结的事儿。我跟沈越霄待那几天,小沈大人全都告诉我了他拉长音,露出休想骗我的表情,你们是因为政见不合才决裂的,其实你俩情投意合,只不过心有千千结
    政见不合。谢玟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剩下的全当没听见,确实如此。他总是要赶尽杀绝、不在乎青史之上怎么写他,也不在乎什么延续百年根基。我却觉得斩草除根固然好,但恩威并施、奖惩分明、能有容人之量,才是我期望的千古明君。
    简风致咂摸了一会儿,道:谢大人对他还是当学生,陛下却将你当成他的我得找个词想想,我现在说不上来。
    两人聊了一会儿,烤红薯散发出熟透的香甜味道。简风致挽了挽袖子,将热腾腾的红薯外面那层烤焦的皮剥掉,连同沾到的炭灰也一起去除,只留下里面金黄甜腻的瓤,递给了帝师大人。而谢玟虽然被药苦到了,可并不十分爱甜食,只是尝了递过来的一小块儿。
    简风致边吃边道:还有个事儿,沈越霄嘱咐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噢对,朝堂上有个叫冯齐钧的大臣,吵着闹着要见你,甚至递了折子上去。皇帝压下不办,懒得理他。但沈越霄说,冯大人一片报恩之心,他跟陛下的御医张则是好友,估计私底下偷偷问了张太医,知道你就在紫微宫里,才这么可劲儿闹腾。
    谢玟道:压下不办?放在三年前,他恐怕连冯齐钧的家都抄了。
    对,沈大人也是这么说的。简风致的腮帮子鼓起来,吃得像个小仓鼠,他把嘴里的咽下去,继续道,甘愿冒着生死的风险,来确定你的安全。沈越霄很想帮他一把,才让我问问你的意思,这样看来,帝师大人所教所救所助,还不算全都是白眼狼。
    你骂萧九?谢玟问。
    简风致差点噎住,他瞪大眼睛,捂住胸口连连摆手,然后贼眉鼠眼地看了一圈周围,凑过去道:要我的命是不是?咱们陛下千古一帝!
    那还不滚开点儿。谢玟语气很轻地说了他一句,面色温和地恐吓道,让小皇帝看见,剥了你的皮。
    简风致登时一缩脖子。
    谢玟站起身擦了擦手,道:我可以见他,但截止眼前,跟我见过的人,长公主缠绵病榻、李老先生还在被软禁,沈大人也是养了一回马才回去继续任职的,我大概命中克亲友
    说什么呢,怪迷信的。童童冷不丁地开口,非要迷信,也是狗皇帝克亲克友,你也是遭受连累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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