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2)

    除却预料之中正在厮杀的太乙八十一峰主和三十六岛妖族,没有其他发现。
    有点古怪。玉面神微微蹙眉。
    闻言,红袍上神也忽然有一丝心悸之感。
    这一丝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一个错觉,但神人从不轻惑,凡所念必有预兆。是以志怪神仙传中常写某某神某某仙心血潮来,便掐指一算。当下,红袍上神想略作推算,探明这一丝心悸是什么缘由。
    祂方一低首,就听见旁侧的一名天神忽然惊慌失措地喊道:
    你们且看冥丁的神宫!
    红袍上神一惊,推算到一半的气机骤然紊乱。来不及推算第二次,云海就传出了轰鸣之声。冥丁便是此次降临人间参与围杀的三十六名兵戈神之一,其神宫位于九万九重天阶的第七万三十七重,是一座盘蟒卧虎的天外飞阁。
    此时此刻,托载冥丁神宫的彩云霞雾翻涌如沸,隆隆有声。隆隆巨响里,盘绕在神宫门楣柱上的两条白蟒身上迸溅出血线,刹那就炸成一团血雾。紧跟着,两只文虎也被一起碾为齑粉。
    须弥座开裂!
    歇山山墙开裂!
    重檐九脊殿开裂!
    彩云卷起,染成一种诡异的血色,正脊当中折断,垂脊砸进殿院冥丁神宫轰然倒塌。神宫倒塌的瞬间,从天阶尽头,至上白云间传来一声青铜钟响,仿佛神宫的倒塌令某一口悬于高空的钟跟着一起掉落。
    这意味着冥丁陨落!
    诸神骇然。
    因为曾经的白衣神君在人间布下的封界未消,天外天派下人间的三十六名兵甲神实力于上神中不算最顶尖,属于中上实力的上神。但这三十六名兵甲神另有玄机,祂们能够组成一个小周天之阵,取以天克天,天外镇人间之道,压制师巫洛身为天道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三十六神为一体,攻伐其中任一都相当于同时攻伐三十六神。
    在座诸神,不少位自忖便是自己,对上这三十六兵戈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也难是敌手也就是说,如果降临人间的是祂们,此刻恐怕早已陨落了!
    念及此刻,几名天神又惊又怒。
    区区一方天地,怎敢杀天神?!
    难道是月母出手了?便有一位天神失声猜测。
    月母曾为云中古神的一员,若是她与师巫洛合力,能够于小周天下斩杀冥丁,就合情合理多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青铜钟响。
    东南方向的云海,第七万一十三重天阶对应的神宫倒塌!
    第三道!
    第四道!
    神宫崩塌的声响几乎是同时炸起,滚滚回荡,好似本该落向人间的惊雷炸到了天上!
    红袍上神面色大变,不再分心推算,立刻凝神看向涌洲西部的战场。
    祂不过出神一刹,发生了什么?!
    刀光掠过,像不详的红月。
    师巫洛终于不再游走,他在反握着绯刀,在半空中旋身,狭长的刀身随着他的急旋在半空中拖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扇面,以金甲天神为起点,扇面将三十六名兵甲之神吞噬进扇面。
    第一尊天神像破碎!第二尊天神像破碎!
    第三尊天神!
    第四尊!
    俯瞰人间的红袍上神错了。
    师巫洛不是在拖延时间,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斩杀天神。
    他同时对三十六名天神挥刀,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刀都蕴藏着不死不休的戾气。戾气渗透天神化身,使得每一尊神像不知不觉中都如内部暗藏无数锋利蛛丝的泥像。
    在蛛丝般的戾气遍及泥像每一个角落的时候,他挥出了牵引蛛丝崩裂泥像的一刀。
    以金甲巨锤的天神为起点,以赤面豹首的天神为终点,从东起自西归,久久不散的刀光在半空旋铺成一个古往今来只此一现的血色满月。血月的边缘,瓢泼出天神金色的鲜血想要食月的天狗,被月亮反过来绞杀了!
    天神神像破碎瞬间,空桑百氏族长齐齐喷出一大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跌落在地,气机残败至极。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没有出手的牧鹤长老动了。
    洛龟留下的龟壳被他高高掷起,裂做三十六碎片,激射向三十六名天神鲜血溅落之地,地炁之风紧随着一起呼啸而出。天神之血被地炁之风携裹,奔流过千里大阵,形成诡异的流淌的阵纹。这一刻,千里之内,所有原先陷落的山脉重新拔地而起。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惊觉,刚刚的一场厮杀中,牧鹤长老先前布下的阵旗竟然都完好无损。
    垂死的北葛族长见到这一幕,猛然瞪大了眼,暴怒至极。
    牧鹤老儿!原来你一直都在蒙骗我空桑!
    他终于惊醒。
    数百年前,空桑曾请牧鹤长老出手,卜算师巫洛的现身地。正是因为那一次泗水之围,牧鹤长老的的确确算出了师巫洛的踪迹。哪怕那次围杀时候,纰漏也不在鬼谷。因此这一次布千里兵杀阵,空桑才会对牧鹤长老提出的要求无所不允,五方阵旗与八门阵穴的诸多材料,都是由百氏提供的。
    可要是那一次的失手,根本就是牧鹤长老有意而为呢?!
    鬼谷卜天命。
    天命不可违。
    既然师巫洛是天道,那以天道不可违为宗训的鬼谷就是与他联系最深的仙门!再一回想,过往千年,死在师巫洛手上的鬼谷中人,很大一部分都属于鬼谷中主张对天命阳奉阴违,欺瞒天机的一派。
    牧鹤长老没有回答北葛族长的话。
    因为他正在全力运转以天神之血为媒介的千里大阵,真正的兵伐大阵。
    原本就枯槁的老人越发瘦小,每一条皱纹都在加深,都在灰败,唯独一直佝偻的脊骨终于挣直了。凛冽的风刮动他宽大的袍子,衣袍紧贴在背上,皮肉已然干瘪,剩下的一把骨头就像干核桃的竖棱。
    师巫洛落在大阵正中心,黑衣鼓荡,绯刀低垂。
    牧鹤长老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无一点仙风可言:
    开!
    乾门开!坎门开!艮门开!震门开!
    随着一扇又一扇气机引汇之处的阵门开启,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破开笼罩十二洲的黑影,就像一把把飞向天外的剑人间剑指天外天。被阵风逼得不得不步步后退的半算子猛一按陆净的肩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仿佛从烛南开始一直压抑的巨石被搬开了。
    我们鬼谷不是要杀仇薄灯,也不是要帮空桑啊!
    是要对阵天外天!是天外天!
    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而仇薄灯身为神君,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自然都与太古有关,与当初的云中城如今的天外天有关。
    也就是说,这个大阵,可以用来指向仇薄灯,也可以用来指向空桑,更可以用来指向
    天外天!
    巽门
    开!
    随着光柱接连天地,笼罩在人间穹顶上方的黑暗出现了一个破口。师巫洛提着刀,在光柱的伴随下,一步一步,走向苍穹至高处,走向天外天外天的神能降临人间,那谁说人间不可以杀向天外天?!
    牧鹤长老坐在祭坛中间,全身都在颤抖,唯独启阵的手始终稳如山岳。
    离门
    开!
    只手遮天的铜人甲士跪坐在云海的窟窿边缘,手掌颤动不休,自人间而来的阵芒钉在祂的掌上。
    他要做什么?!
    无数天神震怒不休,无数道愤怒的咆哮在云海上来回轰鸣。
    他要做什么?
    师巫洛握刀的手色调很冷,近乎病态,深黑的衣袖在风中展开,如群鸦的羽翼。他发过誓的啊在亲眼目睹他的神君两次坠落的时候,在无法触碰无法伸手的时候,在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坤门
    开!
    第七根光柱冲天而起,钉进铜人甲士的手腕,锵然声响,铜人的右手齐腕而断。牧鹤长老吐出鲜血,皮肉开始龟裂。
    师巫洛接近云海。
    红袍上神猛然起身,声音因不敢相信而几乎变了调:
    他要登天梯!
    牧鹤长老脊骨破碎,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点向最后一扇阵门。
    兑门,开!
    师巫洛一步踏出。
    踏上第一重天阶。
    第111章 九万重阶三千门阙
    携裹无上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从至高至远处轰然砸下:
    区区一方天地,也敢放肆!
    侥幸赢了三十六尊兵甲, 就狂妄到这种地步!
    自不量力!
    滚下去!
    天神不轻言,所言皆赦命。一道惊诧愤怒的声音就是一道居高临下的谶命,数不清的谶命重叠在一起,无形中构成碾压一切的浩瀚神威。要将狂妄到敢踏出人间的黑衣年轻男子给砸落,给碾碎。
    以师巫洛为中心,第一重汉白玉台阶上出现细密的裂纹,出现一个下陷的圆。
    他笔直站立。
    抬首。
    九万重汉白玉阶在云海中一路向上, 每一层台阶都高约百丈,宽约百里,每隔三十级台阶便有一道翼角飞扬的门阙巍然耸立,如一道道吞噬一切的巨兽咽喉, 也如一双双冷冷下望的眼睛。凡人站在天阶上,渺小如蝼蚁。
    这是可以压倒一切的恢弘, 可以碾碎一切的雄伟。
    屹立在云端千万年的天神,坐拥这般伟大的奇迹,又怎么会将卑小的苍生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 有人踏上这诸神云集之地。
    师巫洛孤俊的脸, 他肤色极冷近乎病态, 云雾流过他深黑的衣袖一角, 袖口处有一圈很宽的层层相套形如卷云的角隅纹,手非常苍白, 仿佛是太古的雪, 也仿佛是不变的石。狭长的绯刀被他提在手里。
    有一滴粘稠的血还附着在刀刃上。
    在他面前, 是山岳般的铜人甲士。
    滚下去!
    右手手腕断裂的铜人甲士先是惊骇,后是震怒。
    祂看守天阶这么多年,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强登天门。铜人甲士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雷电在拳缝之间游走,携裹地裂山崩的风声砸向硬扛诸神谶命笔直屹立的师巫洛。
    一线红横过。
    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云海之上响起,又长又尖锐。
    与山岳般的铜人甲士相比,师巫洛的身形格外渺小,犹如蝼蚁比之巨象。但巨象踏足时,退后的却不是蝼蚁。绯刀刀身垂直,与铜拳碰撞,雷光与火光同时迸溅。恐怖的力道从横格住铜人甲士左拳的绯刀上传来,铜人甲士试图用力踏步,止住身形,却只能节节后退。
    窃夺他的功德。
    师巫洛苍白的手牢牢握住刀柄,刀身在他的脸上印出一道狭长的暗红亮痕。
    像一抹时隔经年的血。
    多滚烫的一抹血,灼痛他多少日夜。
    神君坠落的那一刻还在勉力朝天空微笑,指尖沾染鲜血,将面具高高抛起。神君松开剑的那一刻长长的睫毛慢慢垂落,指尖同样染着一抹血他总是在想,想为什么呢?为什么神君会一次又一次地殒身碎骨,而他又为什么要是人间的天道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到的天道。
    他痛恨那时候的自己。
    那么无能为力的自己。
    铜人甲士徒劳无力地咆哮,拳头、小臂、上半身都在不断颤抖,只有覆盖重甲的双腿堪堪保持平稳。格挡祂的绯刀却静如秋水,刀上那滴先前还没来得及滚落的血因左右两侧对抗的力道,在刃口跳动不休。
    强加他以业果。
    铜人甲士覆盖重甲的双腿在汉白玉石阶上犁出两道长长的沟壑。
    第一重阶、第二重阶、第三重阶转瞬间,铜人甲士已经被师巫洛压迫着,向后撞破数十重阶。立于天阶上的下天之神暴怒出声,纷纷出手,上百柄神兵笼罩向师巫洛,编织成一张密不可分的罗网。
    逼他走向陨落。
    绯刀翻转,刀刃上跳动过一抹妖冶的光,血光!
    师巫洛不再以刀身格挡铜人甲士的左拳,他转腕!横刀!原先沾在刃口的那一滴血向左飞出,炸成一朵小小的血花,一道美如女子细眉的刀光没进铜人甲士的重胄,又自祂的背上飞出,没进后面的一级天阶里。
    天外天
    铜人甲士上半身向前倒下,下半身静止原地,砸起一片翻涌的烟尘,烟尘中师巫洛扶摇直上,迎上落罩向自己的刀刃。他拖刀于身侧,衣袖因强劲的气流拉成两道长长的线。神兵组成的罗网已到头顶。
    罗网落下,收紧。
    你们罪该万死!
    红月腾空。
    罗网炸开,上百柄神兵同时破碎,碎片向四面八方迸溅而出,百余名下天之神齐齐喷出一口血。
    碎光中,黑衣男子高高跃起,双手握刀,一刀劈向九万重天阶上第一座恢弘门阙。
    你敢!
    下天之神同时神色大变,无论是先前不出手的,还是已经出手此刻气息唯独的,全部不遗余力,扑身去拦师巫洛。
    天阶九万重,三百一门阙。人间气机穿行于门楣下,分与各阶之神。
    天外天上中下三重天中,下天之神是最依赖人间气机。
    盖因当初神君重登不周一战,虽然最后身陨,却也将天外天的众神斩杀过半。如今,天外天的许多下神其实都是上神们选空桑中自己后裔,渡他们入天外成神,占据陨落旧神的牌位。这一部分从空桑百氏演变而来的下神,根基不稳,有位无实,能够从门阙分到的气运有限,所以才会常常应人间之请,降临十二洲,积攒功德,窃取香火。
    一旦门阙被斩,纵使祂们避战得活,未来无法再得享人间气运,就算有上神相佑,也要坠回人间。
    既已高居云端,谁肯重回埃尘?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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