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5)

    曲和出现在他背后,替他卸去大半立道。
    卿淮渔从望明离破开的空缺,登龙尾而上,反拖墨刀,踏龙脊直上,转瞬抵达龙首,一跃而起,刀在空中泼洒出一个浑然的圆。万丈云龙动荡翻滚,浓墨在龙首炸开,刀气绵绵不绝,龙身一节一节,崩散为漫天水雾。
    墨刀斩龙首,剑匣重出锋。
    被击退的十二柄剑连同新出匣的十二柄剑,分连成两道流光溢彩的长弧,一左一右,回旋刺向掌控璇玑玉衡的月母。
    月母不得不腾出手,掌分击两道剑龙。
    第一柄剑,碎!
    第二柄剑,碎!
    第三柄剑,碎!
    二十四柄剑与白玉般的掌心碰撞,接连不断地破碎。
    直到亲身迎战盛怒状态下的月母,一众阁老才真正体会到左梁诗迎战天外天古禹的那一战,有多凶险可怖。真正能登入云中城的古神与修仙之士的差别,就好比修仙者与凡人的差别!
    二十四柄明月剑齐碎,高阁老七窍同时震出血丝,身形坠向地面。斩完龙首的卿淮渔如雨燕急飞,自高空扑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月母被高如远的二十四明月剑所逼,腾手接剑的瞬间,原本被云锁困住,被鵷鸟咬住脖颈,狠狠撕咬的金乌终于得隙奋力鼓翼。背上的太阳由赤红转为怒金,日冕爆发,万千流火冲出金乌华美漆黑的翎羽。
    鵷鸟振翅,扶摇直起,以古怪的节奏唳鸣不歇。
    日冕仿佛受到无形的压制,如潮水到卷,日轮的重量在瞬间再度爆增,仿佛要将金乌彻底压进海底。
    鵷鸣止日月!
    叫得这么难听,也好意思瞎嚷嚷?
    一道不满的声音响起,夸父般的老天工出现在高空,血色的大斧被他抡成两道卷风。
    走你!
    大斧破空而出,同时钉进鵷鸟背后。天兵血斧提在老天工手中庞然巨大,可与身长几千丈的遮天之鸟相比,就渺小如沙尘。但沙尘刚刚钉下,鵷鸟的鸣唱陡然一止。老天工选择的角度极为刁钻,血斧刚好卡在两块骨头的缝隙中,鵷鸟每次吐气发声,就会牵动它们在关节里左右搅动。
    虽然不致命,但极为烦人。
    鵷鸟在高空急速翻身,搅起千里火云,想要甩掉钉在背上的蚊虫。
    月母一手控璇玑玉衡,一手五指并拢,凌空朝老天工点出一道刀气。刀气化为一座浸透凶煞的漆黑奇绝重峰。朝老天工轰然砸下。若他双斧在手,或许还可学当初的夸父氏,立开天山。然而此时,血斧被鵷鸟携裹。
    要么召回飞斧,令金乌丧失挣脱之机。
    要么肉身扛山,令血肉皆被碾碎成尘。
    云海动荡,重峰砸落。
    刀光。
    一线金光自下而上,黑山轰然裂为两半。
    君长唯一刀破开山峰,片刻不停,直奔云锁而去。他在瞬息间,同时挥出千万刀,金错如雁,排雁断锁!三条八万丈云龙锁同时被斩碎。金乌的束缚去了大半,身形骤然一轻。它啼鸣着,奋力鼓翅。
    千丈双翼鼓荡,再次崩断两条枷锁。
    君长唯复要去斩断最后一条云锁,就听到老天工大喊一声:君老鬼!
    一道遮天蔽日的黑影贯空扑至,鵷鸟甩掉了两柄血斧,携裹一身水汽重新扑向金乌。两只同样庞然的神鸟搏杀时,它们的双翼好比千丈长刀,刮起成片的风刃。云锁在前,风刃在后。君长唯没有回头,金错刀平平推出。
    一片血花飞溅上天空。
    老天工撞到君长唯背上,两个人一起被风刃撞得飞出近百里。君长唯金错刀在虚空一横,强行止住身形。他猛地转身,一把提起胸口铠甲成片成片剥落的老天工:喂喂喂!死了没!死了我可要赖账了!
    呸!
    老天工吐出一大口血,胸口的血甲缓缓蠕动着,慢慢地复原。神鸟搏击卷起的风刃连天兵都能切碎,如果刚刚不是老天工替君长唯挡了一下,此时君长唯已经碎尸万段了。
    你还欠老子一根刀骨一快天灵盖呢!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
    没死就好。
    君长唯把他朝下方丢了出去,说到底天工府的人只是群炼器的,让一个铁匠上战场,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们了。君长唯自己又一次挥刀,从风刃的间隙中穿过,要去斩断最后一根云锁。
    就在他动身的瞬间,忽然感到双肩一沉,如负巍山。
    他暴喝一声,上衫尽碎,露出劲瘦的肩背,肩背上肌肉血管龙蛇扭动。他肩挑崇山之重,站定,缓缓转身。所有山海阁阁老都在一点点被压下天空,直面月母和怀宁君,只剩下他一个。
    一张弓。
    怀宁君手中出现了一张弓。
    就像赤帝古禹现身时,穹顶欲碎,这张弓出现的刹那,天幕沉坠。赤帝古禹以真身降临烛南,是以天地难载。而曾经的白帝,如今的怀宁君却又是不知以什么手段,将天外神兵带入人间。
    弓名十二辰。
    怀宁君道。
    他一伸手,自冥冥中缓缓抽出一抹晦暗。
    晦暗落到弓上,便成了一支漆黑的长箭。赤帝古禹先前取雷霆为龙牙枪,怀宁君的手段比祂更加诡异,子时日出,昼夜颠倒,他直接抽取被白昼取代的六个时辰为箭。以夜覆昼,以暗替光。
    君长唯深吸一口气,右手握刀,左手按在刀面,横刀于胸前。
    他不能退。
    左梁诗都没退,他怎么能退?
    枯瘦的手指一点一点滑过刀面,佳人赠他金错刀,他何以报英琼瑶?琼瑶两厢结相好,此后路途虽远亦静好刀锋切开皮肉,鲜血滚过刃口,如女子出嫁夜的一抹红妆。金错刀平推而出。
    面对曾经的白帝,太乙宗君长唯,悍然先手出刀。
    千万刀平铺成一刀,金错滚滚,滚滚如鳞。仿佛万千金衣鱼齐跃,又仿佛一道大河汹涌奔过云霄,火光照于其上,又隐约如红绸涌浪。刀河撞开神兵十二辰带来的威压,一去三千里。
    怀宁君松开手。
    第一箭,子时尘。
    离弦。
    子时尘所过之处,空间扭曲,连带着金河一起散做九天流光。但江涛重重,一叠复一叠地奔涌而出,君长唯仍在挥刀,熟悉之间也不知多少刀斩出。他的攻击始终只落在一个点,亿万刀全部落在子时尘的箭尖。
    既然一刀不足以碎时辰,那就千刀万刀,亿万刀!
    他的目标和左梁诗不一样。
    左梁诗是要把天外探进人间的手斩断,他只要保证金乌能够活下来。
    长箭之锐,锐在箭首!
    千里。
    百里。
    十里!
    一口血雾爆开,君长唯就像被一记攻城重杵击中,他奋力将金错刀掷出,整个人倒飞出不知多少里。咔嚓,瞬息间,金错刀破碎。金错刀破碎的瞬间,子时尘的箭尖跟着崩碎!
    君长唯像一块小石子,从高空坠落。
    金乌彻底挣脱最后一条云锁。
    第二箭,丑时月。
    离弦。
    金乌背负沉重的太阳,鼓荡双翼,想要避开这一箭。鵷鸟盘旋,无视日冕之灼,冲进熊熊大火,与它死死厮缠。君长唯瞳孔一缩,忘了自己长刀已碎,奋力地要去挡那一支箭。他以为自己在向上掠,其实只减缓了下坠。
    丑时月落。
    嗒。
    烛南九城更漏滴落。
    一刻已过。
    剑鸣天地。
    一线寒光贯穿鸿宇,沧溟咆哮,千丈怒潮排向高空,沉降的天幕忽然被高高撑起,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压力荡然一轻,君长唯、高如远、卿淮渔所有人的瞳孔同时印出那一线寒光。
    光中丑时月碎。
    怀宁君搭在十二辰弦上的手指一顿,月母脸上的神情忽然一片空白,鵷鸟忘了振翅倒飞千里。唯独金乌发出喜悦至极的啼鸣,鼓振双翅,毫不犹豫,迎上那一道剑光。它那么喜悦,喜悦到根本不管会不会被剑光斩伤。
    剑光碎成千万星点,一道身影徐徐落下。
    红衣金日。
    第77章 一剑纵横三千里
    您回来了。
    月母眼眸中印出仇薄灯的身影。
    她神情恍惚, 连眼尾的幽蓝都不再妩媚,一瞬间仿佛只是个迷茫懵懂的小姑娘, 素面朝天,还未抹上古艳,声音青涩,依稀带着一点等待数万年终于重逢的喜悦。
    故人不言不语。
    红衣少年立在金乌之上。
    他背后是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朱红衣袂与日冕一起舒卷。太一横平,清光一线。他的面容,身形轮廓, 修长的手指都镀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比撕破苍穹降临的赤帝古禹更像一尊神像。
    他的瞳孔漆黑而沉静,印不出影。
    四无相。
    无天,无地, 无人,无众生。
    月母脸上的迷茫渐渐敛去, 怨毒一点点沁出。
    您回来了她幽幽地说,尔后大笑,您终于回来啦!
    幽蓝的华翎骤然展开。
    月母的身形拉成一条直线, 银杖杖尖在空中留下一串爆裂的電光。璇玑玉衡急速转动, 千里之内的云海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就连怀宁君也处于这个旋涡的波及范围。
    月母根本不去管怀宁君, 根本不去理会自己算不算僭越, 算不算犯上,又或者说从一开始, 她就没有真心实意地追随过怀宁君。指挥妖潮进攻烛南也好, 袖手看天外赤帝古禹杀死左梁诗也罢, 她总是交叠修长双腿,高居云端俯瞰。巧笑嫣然地把玩蝎蛇美人惯用的手段。直到仇薄灯出现的一刻, 她真正的情绪方才陡然被引爆。
    三千里云锁天纵,三千里電封空横,云电交错成罗网,铺天盖地将仇薄灯笼罩其中。
    罗网边沿,怀宁君如江中石,海中岛,白衣翩跌。
    他将第三箭搭上弓弦。
    烛南的人见多了变幻万千云象,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绚烂的云象。所有的云都变成了银色,雷電在其中孕育,每一团云都是万千雷霆。天空变成了一片刺目的强光旋涡,每个人都被迫闭上双眼,否则就将永远失去视觉。
    然而,哪怕是闭上眼,眼前依旧亮茫茫一片。
    只有修为较高的寥寥一部分人,才能勉强看清天空的战场。他们中一些面露迷茫,暴怒的月母展现出的实力已经超乎想象,而与她搏杀的人却年少得不可思议,一些则面露思索,似乎在苦苦猜测着什么。
    唯独被老天工接住的君长唯神色悲凉。
    云与电的旋涡急速绞杀,月母的身影从这片过于刺目的画布上消失。万千道雷霆同时朝仇薄灯涌去的瞬间,金乌昂首,对天啼鸣,三千丈的双翼猛然鼓振,岩浆一般燃血一般的火从日轮中涌出,顺着它的双翼横冲,如两道长而尖锐的刀,一左一右,切进整个旋涡。
    旋涡被切成两半,天空被切成两半。
    金乌破云图的瞬间,月母出现在仇薄灯上方,垂直倒立。她翎羽华丽,却借强光完美掩盖了自己的行踪,飞行更是无声无息,奇诡莫测。
    并指成刀,月母凌空刺向仇薄灯头顶。
    铛
    手刀与太一剑相撞。
    月母一击落空背后的羽翼瞬间展开,毫不犹豫地扶摇而起。下一刻,一道剑光擦着她的脸庞掠过,窄窄的寒光印亮她狭长的眼,眼角的幽蓝。
    剑光弧斜,斩进云海。
    仇薄灯没有追击。
    他的脸庞被照得苍白如纸。月母的那一记手刀虽然没能如愿,但暴戾的刀劲却透进太一剑身,连带仇薄灯的右臂轻微地颤抖。
    您不该这么早出现。
    月母嗓音飘忽。
    那一缕残余的神魂是她们从大荒中带出来的,虽然不知道是谁用什么办法救了他,可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他的神魂残破成什么样子神魂未定,灵魄未安就敢出来厮杀他果然是早就疯了。
    月母击掌大笑:
    您疯啦!
    仇薄灯无动于衷。
    伴随月母的掌声,電光银锁冲破火流,再一次纵横交错。构成云图的水汽从沧溟升起,沧溟浩浩,无止无休,而金乌的火河难以为继。它身上带着一圈圈由符文组成的咒文枷锁,引动日火的瞬间,咒枷缩紧,收束它的力量。
    那是空桑百氏用来匡正春夏秋冬四节气候的牧天索。
    金乌啼鸣,鸣声郁怒。
    電索云网收缩,仇薄灯空着的左手朝烛南九城遥遥一压。
    万剑出鞘。
    烛南九城中,上至山海阁阁老下至普通弟子,同时失去对佩剑的掌控。
    所有长剑同时冲天而起,同时斩向云网网格交点。万剑齐啸中,罗网瞬息破碎。罗网尽碎的瞬间,電光丝缕未散,尽数敛于剑身,细碎火花游走。仇薄灯左手一翻,万柄长剑汇聚成一柄巨剑,随他并指一点,激射向在另一处现身的月母。
    天地银光收敛,烛南九城中,但凡只要是个练剑的修士,都下意识地抬头去仰望这一剑,仰望这以念御气,以凡剑破神的一剑。
    剑去纵横三千里!
    月母横杖。
    璇玑玉衡旋转,一道道清光或坠或弧或游,将她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浑然如天相。万剑归一的一剑与浑天相碰撞,一道道清光接连不断地破碎,一柄柄长剑也接连不断地破碎,月母身形跟着不断被震退。
    最后一道清光破碎,月母的瞳孔印出迎面而来的残余巨剑。
    另外一处。
    仇薄灯点出那一剑后,红衣一晃,直接凭凤前行。太一低垂,剑尖在半空拉出一隙雪线。他迎向一点流星般激射而来的光。
    第三箭,寅时星。
    与前两支时辰箭相比,寅时星显得低调许多,它在空中经过时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通身漆黑,唯有箭尖一点微尘般的光。然而它速度奇快无比,转瞬即至,仇薄灯身形刚出,寅时星便到了面前。
    太一起剑。
    云团翻涌,如万众簇拥。
    起剑式与寅时星相撞的一刹,以仇薄灯为中心,方圆百里同时一暗。白云成墨,昼夜再次颠覆,烛南九城中的人不论修为高低,全都难以窥探其中的厮杀。城墙上,半算子紧张地低头看推星盘,愕然地发现推星盘上所有星象全部消失。
    天相隐没,是为不可道。
    旁人只觉得晦暗,身处寅时星笼罩范围的仇薄灯却看到了万千星辰。寅时临近天明,月已斜落,天余群星,无日无月,是星辉最灿烂的时刻。是以寅时为星。漆黑的天幕上缀满星星。
    不止三十六颗。
    而是无数颗。
    璀璨得就像一个至死追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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