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我来。
    灰色的残眸微微眯起,汪峦已被他扣回到怀中,霎时间他只觉一股无法言说的震慑感,从祁沉笙的身上逸散而出,锁骨处的纹身仿佛惧怕地烧灼起来。
    他转身望去,却见一根细长的绅士杖,不知何时竟出现在祁沉笙的右手中。
    整个房间霎时便暗了下来,仿若所有的光,都为夜幕所代替,汪峦已看不清眼前的其他,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祁沉笙近在咫尺的面容,还有那只灰茫的残目。
    他就这样看着,祁沉笙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着那柄手杖,而后敲落在地。
    嗒--
    那声音微小而清晰,残目中却乍然间如晓光初破,四点星芒连缀成弯弓之状,自祁沉笙的身后现出,映亮了眼前的墙面。
    也映亮了墙面上,那枚血色的汪字印。
    就在这时,原本堆积着安德烈斯尸骨的血泊中,忽而泛起涟漪。
    汪峦与祁沉笙转身看去,却见那污浊的积血不断翻涌着,逐渐凝结成了一张淋淋的面孔。
    是你--汪峦几乎失了声音,双眼望着那张血面,喉间顿时涌上腥甜,。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汪明生明明已经死了!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逃得了那张血面,开合着猩红的嘴唇,嘶哑的声音仿若下着无法摆脱的诅咒:你逃不掉逃不掉
    祁沉笙一把抱扶住汪峦摇摇欲坠的身体,那血面的话语彻底激起了灰眸的厌戾。
    他一言未发,只是用手杖再次敲着地面,身后星芒中最亮的那颗,瞬息间化为巨大的苍鹰,毫不犹豫地矫健的翅膀,每一根羽毛都锐利地仿若匕首,流着凌厉的寒光,直向那血面而去。
    那血面堪堪凝聚成形,哪里抵得过祁沉笙这般侵袭,在锋利的鹰爪下顿时迸裂开来,眼看着就又散作血水四溅,却不料那苍鹰又暗光一动,挥动着翅膀,如牢笼般将它困于其中。
    暗红色的鲜血,在苍鹰的围拢下,挣扎着不断变化形态,半晌后才又勉强凝成人脸状,两只血洞似的眼睛,仍旧看向祁沉笙怀中的汪峦。
    汪峦只觉锁骨处,那金丝雀状的纹身像是如烙铁,要直烫破他的皮肉,烙入骸骨之中。
    他闭紧了双眼,过往的一幕幕尽染上了血色,要将他拖入烈火地狱。
    【汪九,是时候该动手了。
    怎么,舍不得这么个情郎了吗?别忘了你是谁。
    你认不认得这是谁的指头?没关系,砍掉了一根,还有九根,等到全都砍完了,还有你亲娘的头呢。
    要亲娘还是要情郎,你自己选吧】
    九哥!祁沉笙察觉到了汪峦的痛苦,将人紧锢在怀中,心中顿生出阵阵暴虐。
    他刚要再次抬起手杖,却见汪峦乍然睁开了眼眸,握住了他的手杖,仿若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掷向那仍张着血洞双眼的血面。
    顷刻间,伴着声声恐怖地嚎叫响起,血面彻底碎裂成浓重的污血,尽数洒落回地上。
    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
    汪峦绝望地喃喃着,方才的动作又激起了他闷在喉间的血,顿时大口大口地呛咳而出,染红了他与祁沉笙的衣领,几乎昏厥过去。
    半晌后才他将将恢复意识,发觉自己已倒在祁沉笙肩上,而祁沉笙正将他死死地抱在怀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也望向祁沉笙,模糊的视线还未能看清眼前人的神情时,一双手便覆上了他的眼睛,凉得厉害。
    再休息一会。
    黑暗中,汪峦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闭眼,只是觉得浑身疲惫得很,胸口与纹身处也余着残痛。
    汪明生,真的没有死吗?
    刚刚咳过血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也嘶哑且破碎,便如此刻汪峦的心境。
    不,祁沉笙环拥着汪峦的身子,低头轻吻他的头发:他已经死了,刚刚的血面是他化成的执妖。
    执妖?汪峦愣了片刻,他现在只觉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不知该想些什么,只是本能地问道:执妖是什么?
    祁沉笙似乎有些诧异:九哥不知道执妖是什么?
    汪峦迟迟地,思索着自己确实不知执妖是什么后,才点了点头,隔着祁沉笙覆在他眼上的手,在黑暗中看向他。
    人身死却执不灭,便会化为妖。许久后,祁沉笙才再次开口,平静地说道:
    其中知命而释然的,得入月城,享永宁之乐;但仍有不肯放下生前怨恨的,便会回到这世间,寄生于生人之上。
    我们称那些被寄生的人为--临亡者。
    死因有异,执妖的形貌能力也各有不同,他们与临亡者的人,宛如形成了某种极不平等的暗约。
    执妖可赋予临亡者驱使它的权力,而作为交换临亡者要为执妖复仇。
    复仇?
    是。
    若复仇能成,执妖就会从临亡者的身体中脱出,之后彻底消散,临亡者可继续活下去。
    但若复仇一直无法完成,执妖与临亡者之间的这种暗约并非是漫无时间的,临亡者的生命会被执妖慢慢消耗,直至油尽灯枯。
    等待临亡者死后,执妖同样会从他的身体里脱出,却不会消失,而是去寻找下一个能寄生的人。
    可即便复仇成功后,执妖消失,临亡者也会因虚耗过大,而命陨早亡。可以说从他们被寄生的那一日起,便已身临死亡,所以才得了此名。
    说到这里,祁沉笙便停了下来,汪峦却渐渐清明了。
    他伸出手,慢慢地抚上自己锁骨处的纹身,带着几分了然:它,也是执妖,对不对?
    当年汪明生将那诡谲的东西,引到他身上时,汪峦便有所猜测,想不到时至如今才算得了答案。
    祁沉笙松开了覆着汪峦眼睛的手,窗外明亮的光照在汪峦苍白的脸上,依旧脆弱而昳丽。
    是,祁沉笙并没有选择隐瞒,他只是俯身贪恋地吻着汪峦的额头,灰色的残目酝着残忍与深情:不过九哥放心,我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有办法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汪峦的眼眸微微颤动了一下,慢慢地将脸,埋入了祁沉笙的胸前,半晌后他又问到:那你刚刚用的,也是执妖吗?
    祁沉笙抚着的清瘦的后背,将方才滑落的大衣重新披好,点点头:是执妖,但有所不同。
    汪峦想要继续发问,但门口忽然传来细小的响动。
    祁沉笙下意识地冷眼看去,却是之前的小巡警张茆,正慌慌张张地往后退。
    什么事?祁沉笙的话语中,虽然听不出怒气,却依旧压得张茆有些喘不上气来。
    没,没什么这张茆也着实吓了一跳,刚刚打从这位祁家二少爷上楼起,张丰梁便让所有巡警只许在一楼查看,不许上二楼。
    可越是这样,张茆心里就越是好奇,难道这纺织厂的大老板,还懂查案的事?他是有什么本事吗,还是说也是个仗着权势乱来的主儿?若是这样的话,把现场破坏了改怎么办!
    这么想着,张茆便着实按捺不住了,只趁着张丰梁审问护士,没工夫瞧他的时机,自个偷偷摸回了二楼,想看看这位祁家二少爷,究竟在楼上做什么,可不想刚露出个头来,就被抓个正着。
    第6章 血中刃(六) 安德烈斯不是汪明生杀
    汪峦此刻也渐渐缓出了几分力气,因着张茆的出现,从祁沉笙怀中稍稍撑起身子,但思绪仍旧落在执妖之事上。
    也许是因为当年已经亲眼目睹了许多,汪峦并没有对执妖的事难以接受,此刻重新环顾着眼前满是血腥的房间,毫无疑问就是执妖所为。
    汪明生杀了安德烈斯医生,给我们送了相片,引我们到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仅仅是为了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他变成了执妖?
    他是在挑衅。祁沉笙扶着汪峦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收起手杖,而是习惯性地轻轻敲击着地面:他变成了执妖,而我不会放过他。
    汪峦心中一震,乍然想起,从始至终汪明生的目标一直都是祁沉笙。
    祁沉笙的身上,有什么是汪明生想要得到的,所以当年才会将他送到祁沉笙的身边,所以现在才故意在他们面前现身。
    他撑在祁沉笙臂上的手渐渐收紧,汪峦能够感受到,祁沉笙对汪明生的仇视,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放下对汪明生的怨恨。
    但眼下明摆着,这一切就是汪明生设下的全套,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祁沉笙步步走入吗?
    九哥不用想太多,祁沉笙按住汪峦的手,转头迎着窗边的阳光,灰色的残眸微微眯起,他既然敢来,我又怎么不敢去呢?
    汪峦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能感觉得到,这拥着自己的怀抱,依旧温暖而可靠,但眼前的祁沉笙却是那样的危险,甚至可怕。
    祁沉笙也留意到了汪峦的沉默,低下头来再次吻着他的发丝,又说道:不过有一点,九哥可是说错了。
    安德烈斯不是汪明生杀的。
    那是谁?汪峦抬眸看向祁沉笙,下意识地问道。
    祁沉笙圈着他的身子,重新来到安德烈斯医生的尸骨边,扶着汪峦蹲了下来:不同的执妖有不同的气息,也会留下不同的痕迹。
    这里的气息与汪明生的血面并不一样,说着他用手拨弄起安德烈斯还残留着血肉的骨头,但并没有把它递得离汪峦太近:九哥你猜,这只执妖是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杀了安德烈斯?
    汪峦压下泛起的恶心,凝目仔细看去,很快也发现了端倪。
    起初他们见这房间中,遍地血肉与尸骨,便觉安德烈斯整个被削成了这般惨状。可如今再看不难发现,尽管有些伤痕露出了白骨,但大部分**还是在的。
    与其说是削肉,倒不如说是剥皮,满含恨意毫无章法地剥皮。
    这不禁让汪峦想到了,前清的小说本子《画皮》。
    大约是时候久了,未瞧见自家的侄子,张丰梁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可还未等询问,就看到了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张茆,浑身僵硬地挤在房间角落里。
    这年纪轻轻,几乎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巡警,先是被祁沉笙吓得不敢动弹,又被迫在原地听了他们分析安德烈斯极惨的死状,此刻也就还剩半条命了。
    张丰梁对着这个侄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但也不敢直接把人带走,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借故向祁沉笙打着招呼:祁二少此处您可有什么发现?
    祁沉笙闻言,将手中的尸骨一放,取出西装前胸口袋里的帕子,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才淡然说道:确是那些东西所为,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安德烈斯虽然不是汪明生所杀,但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祁沉笙都决意追查到底。
    张丰梁心中早有准备,连连点头,目光又试探地看向张茆:二少爷,这孩子是刚从老家来的,实在不怎么懂事,都要跟在我身边慢慢学,若有冒犯--
    祁沉笙稍稍抬眼,张丰梁就噤了声:张警官,你我打交道也有个三两年了。
    我祁沉笙做事,一向是循着规矩的。
    是,是。张丰梁的冷汗,一下子就从脑门上淌了下来,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三十几年,如今虽算不上太平盛世,趁着时局混乱便浑水摸鱼的人,比比皆是。但张丰梁心里头,却始终记得当年带他入行的那个老捕头,交代的两件事。
    一是,做人要守着个本分,既是吃着一日的官粮,便要做好一日的事情。
    二是,这世上的案子,并非全是人力所能为的,如若遇到非常之事,便可去祁家求个帮扶。
    他起先并不明白究竟什么是非常之事,也不明白这云川城里赫赫有名的祁家,究竟会给什么样的帮扶。可日子一长,终是懂了,至此对祁家便有了难以言说的敬畏。
    而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张丰梁自然是清楚,所有能处理这种事的祁家人,都是有规矩的。这最最打头的一条,便是处置这些非常之事时,除了他这个与公家接洽的人外,绝不可让旁人观看。
    如今别管是因着什么,为着什么,张茆犯了这规矩,自然就要给眼前的祁家二少一个说法。
    汪峦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委,只是旁观着站在墙角的惶恐少年,总觉得好似下一刻,便会从祁沉笙的口中听到,颇为难以接受的酷刑。
    但他知道,眼前的事并不是他应该心软插手的,祁沉笙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如果这次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个少年,保不准日后他们又会疏于防范到其他什么人也撞进来。
    所以,这件事祁沉笙必须做出他该有的决定。
    想到这里,汪峦转而开始继续观察这房间中的摆设。除了靠窗的墙面贴着紫罗兰壁纸外,其他的几面墙都是寻常泛黄的粉刷,比较惹眼的就是墙边伫立的几只大书柜。
    汪峦试探着想要向书柜走了几步,祁沉笙却仍旧将他圈抱得紧,汪峦轻轻拽拽他的衣袖,祁沉笙看了他一眼后,才稍稍松开。
    但他的目光却一直随汪峦而动着,口中继续跟张丰梁交涉道:或者,张警官总要给个说法吧。
    汪峦目光微垂,心中到底松了松,知道这是祁沉笙愿意留条活路了。
    张丰梁自然也听出了祁沉笙话里的意思,极短的时间里便思量出了个交代:二少爷,我年纪也不小了,多不过三四年的也就该退下来了。
    这里头的事,我是不放心交给别人的,这才挑了老家的侄儿,带在身边教导,为的就是把里头的道道都教训明白了,好接我的班如今是他犯混,自己抢了先,但当年我师傅临走前,也是这么带我的,应也不算是坏了规矩的。
    汪峦边听着张丰梁的话,边隔着玻璃,打量起书柜里的书本。
    那些书多是用德文或英文写成的,用词颇有医学专业性,但汪峦也能认得大半
    汪明生当年对他们这批孩子的培养,绝不仅仅是在阴私手段上。有段时日,他看中了洋人所带来的好处,甚至愿意花些本钱,让他们学习各种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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