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绒之夜 第8节
一路上路楠心神不定,极少说话。“紧张吗?”宋沧忽然问。
路楠:“嗯?”
宋沧:“还是害怕?”
他问得奇怪,路楠扭头,看见宋沧并未瞧自己,双眼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宋沧对路楠的答案并不好奇。路楠情绪紧绷,紧绷的原因在于高宴刚刚补充的一句话——许思文的两个朋友都指证,路楠曾经当着他们的面,羞辱过许思文。
车在路口停下,是红灯。“你信我吗?”路楠忽然问。
宋沧手肘撑在车窗上,仍看前方:“嗯。”
路楠:“我确实不认识许思文。但是这两个‘朋友’的出现,也许是打破现在一切僵局的机会。”
宋沧终于扭头看她:“机会?”
路楠:“证明我清白的机会。他们在网上散播我的谣言,这个行为一定是有意义的。无论是为了帮许思文出气,还是纯粹为了害我,总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这个原因,才能够顺着原因往下追问。不然,我遭受的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有人要针对我,但这个人藏得太密实了,我根本看不到一点儿痕迹。”
宋沧忽然靠近。他抚摸路楠的头发,力气有点儿大,像抓住她头发一样:“如果你是无辜的,那你一定会得到清白。”他的话里还藏着另一种“如果”,但没有说出口。
高宴先行抵达,已经进了派出所打探情况。路楠下车,打算跟宋沧告别,却见宋沧也下了车。
“走吧。”宋沧说,“我陪你。”
路楠:“我已经联系我朋友了。”
宋沧绝不会错过这个得到第一手信息的机会。他对许思文的“朋友”感兴趣,更对他们所说的事情感兴趣。能看到路楠隐瞒的事情被揭破,则是另一种期待。
他不容路楠质疑,用一贯的温柔口吻继续做戏:“那在她来到之前,我会在你身边。”
第十章 嘴唇有一丝疼,是被宋沧咬破了……
“今年2月28日下午六点钟左右,你在乐岛学校一楼的活动区,扇了许思文一巴掌。”民警说。
路楠:“……什么?”
她坐在民警面前,一度以为自己听错。
民警看她一眼:“那天发生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必须要翻手机里的各种记录,路楠才能复原这一天的记忆。
那天是周日,她上午约了沈榕榕一起逛街,中午在剧本杀店里玩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情感本,失望的沈榕榕一路不停跟路楠吐槽,直到把路楠送到乐岛学校门口。当时是下午两点,微信上,沈榕榕在离开之后发来信息:你头绳落我车上了,晚上吃饭时提醒我给你。
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路楠连续上了两节课,教小朋友舞蹈基础,五点之后还接待了一波上体验课的学生。有个学生家长很迟才来接孩子,路楠陪了那孩子很久,微信上有她和孩子家长的语音记录。
将近六点,沈榕榕来接路楠去她家吃饭。九点左右,她把路楠送回家。入睡前同事让路楠再想想表演服怎么设计,这是那天最后一个和路楠说话的人。
许思文确实出现过,在路楠陪学生等候家长的时候。学生指着学校门口问:老师,她是粉色的。
许思文站在乐岛学校的门口。她有一头很显眼的粉色头发。她并未听见楼里孩子的说话声,路楠和孩子玩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粉色头发的女孩已经不见了。
“我没有打过她。我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路楠竭力解释。
民警:“路楠的朋友跟我们复述了整件事,过程很详细。”
那天他们陪许思文去乐岛学校找老师,两人在门口等候,许思文独自进楼。
培训学校有好几层,一楼的活动区里有不少玩具,几个小孩正在玩耍。他们等了大约十几分钟,便听见活动区里有人争执。
孩子们怯怯地缩在一旁,路楠正和许思文吵架,声音很大。
路楠的手机丢了,正在四处寻找。许思文从安全通道下楼,在通道里捡到了无主的手机。她本想把手机交给门卫,经过活动区的时候见到了路楠。许思文认得路楠是学校老师,便拿着手机询问。
路楠看见手机在许思文手里之后立刻夺下,并责问许思文为什么要偷东西。
许思文十分生气,辩解的时候很不客气,一来二往,两人火气都越来越盛。她惦记朋友在外等候,不想跟路楠继续无用的争吵,转身就走。不料路楠却抓住了她的头发,说了些“看你头发颜色就不是什么好货”之类的话。
许思文愤怒之下反抗挣脱,路楠直接甩了她一巴掌。
两个朋友听见争执声冲进去的时候,正好见到路楠掌掴许思文。许思文被那巴掌扇懵了,路楠见有人过来,忙收好手机离开。
讲到这里,民警停下了。他看见路楠脸上出现了一种专注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并无任何愤怒或者诧异。
“还有吗?”路楠追问。
在两个学生的叙述中,许思文和他们离开乐岛学校,哭了一路。她循规蹈矩,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冤枉过,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当晚一直哭着跟朋友打电话。这两位朋友打算为她出头,去找路楠理论,但高三即将迎来重要的摸底月考,许思文拒绝了朋友的义举。
他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许思文渐渐会忘了这件事。但许思文越来越憔悴,心神不定。在追问下她才坦白:这件事令她难以入睡,每每想起路楠当时说过的话和那记耳光,她就会非常激动,还会大哭,甚至有自残举动。
“……许思文身上有自残的伤痕吗?”路楠忽然打断。
民警又看她一眼,这回没看卷宗直接回答:“没有。”
路楠:“……好,你继续。”
许思文最终决定,再去找一次路楠。朋友们打算陪她去,但许思文竟然不跟他们商量,直接来了乐岛学校。她在路楠的办公室里再一次遭受打击,路楠完全不相信她的话,于是她冲向了窗台。
许思文出事之后,为了给她出气,她的两个好友开始筹划一场网络暴力。两个学生都和许思文同龄,他们混迹游戏和社交网络许久,看的争斗不少,深谙如何挑动话题和人的同情心。
捏造一个“坏女人”是可以迅速让他们达到目的的:男人会鄙夷她,好女人会迅速与她割席,她行事上的恶毒和道德上的瑕疵,将让她成为一座孤岛,迎接四面八方的风暴。
听完一切的路楠静静坐着。
“为什么不传唤我来呢?”她诚恳地问,“照他们这样说,我就是导致许思文坠楼的罪人。”
民警:“我们调查过,巧合和漏洞全都太多了。”
事件发生的时候,一楼活动区没有任何人看到路楠和许思文的争执。而警方找到了当时去接孩子的家长,那时候路楠并无异样。学生也说老师和自己始终在一起,没有离开过,粉色头发的姐姐也没有进来过。
许思文身上没有自残伤痕。这是在入院时接受全身检查就已经确定了的。
两个学生制作的长图里,有大量捏造的信息。他们一直在撒谎。
“他们最后自己也承认了。他们并不知道许思文为什么要去你的办公室,为什么要跳下来。他们只是想为许思文出一口气,报复你。”民警最后说,“这也是我们最后决定不联系你的原因。让你白跑一趟了。”
路楠轻轻摇头:“……不,谢谢你们,我没有白跑。”
办案大厅门口,高宴正跟宋沧转述自己打听到的情况。
“一场虚惊。”高宴想想又问,“你是希望那两个学生说真话,还是希望他们说假话?”
“这俩人叫什么,在哪里读书,能查到吗?”宋沧问。
高宴一怔:“你想干什么?”
“我要自己去问。”宋沧双手在胸前交叉,隔着玻璃门看里头正跟民警说话的路楠。
“……你怀疑这是真的?”高宴来劲了,“怀疑的根据是什么?”
“这两个人说的事情,太详细、太具体了。”宋沧说,“不像是一时起意。一个谎言要说得真实不难,真假混合就行。他们口中的这件事,太像真事了。”
高宴却摸着下巴:“我倒觉得是你先入为主,对路楠成见太深了。当然我不是许思文的舅舅,我对这件事的感受跟你肯定不一样。宋沧,我就是想说啊,你这么坚信路楠隐瞒了一些事情,是不是因为你姐姐的影响?是不是她一开始跟你说路楠不是好东西,所以你就一直留着这个印象?”
宋沧:“我由始至终只想知道一件事,思文为什么选择路楠的办公室。这是整个事件最大的关键。麻烦你,帮我查那两个学生的姓名和地址。”
高宴被他说动:“那查到之后,我得跟你一起去。”
路楠正好走出来:“高宴,你是《萦江日报》的记者吗?”
高宴点头:“登广告吗?我推荐新媒体渠道,两微一端有打包价。”
路楠:“……不是。榕榕来的路上,剐蹭了你们报社一辆车。她担心我,说话有点儿急,跟你们报社的人闹了些不愉快,你能去看看吗?”
这对高宴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当即胸口一拍,借机道:“那,你把你朋友联系方式告诉我?”
路楠便给了他电话号码。高宴火速在微信上搜索,不料查无此号。他只得清清嗓子,直接给沈榕榕拨去电话。
目送高宴开车离开,宋沧问:“搞定了吗?”
路楠点头。她不知高宴已经说过这事儿,坐上宋沧的车之后,她详细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宋沧此前只知两个学生的供述,但不知道路楠这边实际发生的事情。
他仍是一张很认真,且很令人信赖的脸,专心地听路楠说话。
“我得想个办法打听那两个学生的事儿。”路楠说。
宋沧问为什么。原来路楠和他想法一致:这两个学生说的事儿太过真实细致,她必须亲自追问才能放心。
“捏造一个谎言来攻击我,但谎言本身又很多漏洞。”路楠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宋沧:“他们的目的不是已经达成了吗?”
路楠一怔:“达成了?”
宋沧:“你失去工作,社会性死亡。”
路楠:“……他们的目的是给许思文报仇。”
宋沧:“我倒觉得他们的目的,更像是毁了你的生活。”
路楠陷入了沉思。宋沧的话与她一直以来隐隐感受到的危机感契合了。
她无意识地轻轻敲打车窗。冰凉的春风从窗缝送进来,让她头脑愈发冷静清明。今天所听到的事情,换在之前,她是会愤怒和无措的。但今天她出奇的冷静——或者说最近几天她都异常冷静。不寻求他人帮助,也不蜷缩起来,路楠感到自己因为持续不停的思考和行动,充满了勇气。
“别怕,我会帮你的。”宋沧说,“我已经拜托高宴去打听那两个学生的信息,如果你要去找他们,我陪你。”
路楠回头看他,宋沧直视前方,表情冷静。他今日和初见时一样,脑后扎了一把头发,侧脸在夜色与灯光中忽明忽暗,轮廓利落。
抵达路楠小区门口,路楠才发现装着小区门卡的钱包不见了。宋沧送她回故我堂找钱包,车子拐进宁安路,两人都发现除了路灯,周围一片漆黑。
“停电了。”宋沧说。
他摸黑打开故我堂的门,里头几只猫如黑暗中的猛兽往他身上扑。路楠觉得好笑:她很少见宋沧手忙脚乱。
她打开手机电筒,在沙发上寻找钱包。钱包从缝隙落到了地上,路楠够不着,宋沧来帮她拿了出来。黑暗让人没法准确弄清楚彼此的距离,宋沧抬头时,路楠只觉得脸上很痒,是宋沧的头发蹭到了自己皮肤。
她稍微退后,宋沧把钱包递了过来。
手里的手机亮了一瞬,沈榕榕发来信息:高宴到了,放心。
数秒的光线照亮靠得太近的宋沧和路楠。路楠立刻反扣手机,按死了这片光。她拿过钱包,先站了起来。“你照顾店里吧,”她说,“我打个车回去。”
她希望宋沧不要意识到,他们刚刚靠得实在太近了,而宋沧的目光自上而下,从眼睛逡巡到她的嘴唇时,又太炽热了。
打开故我堂门的时候,路楠听见外头风铃的声音。夜风翻卷,宋沧出门时忘了把风铃收回来,乐声纷乱。路楠忽然想起自己还未跟这人道谢。今晚宋沧陪着她奔波一夜,这份好实在超出了路楠想象。
“宋沧,谢谢你。”路楠回头说,“谢谢你今晚陪我。”
宋沧走过来,一句话不说,先把玻璃门推得合紧。风铃的乐声猝然中止了。他没预告、没提示,也不询问,手指托着路楠下巴,吻上她的嘴唇。
这个吻起初是冰凉的,很快热了起来。进攻与侵略的力量恰到好处,他们之间唯一相交的地方只有嘴唇。宋沧的呼吸成为一种吁叹,它很轻地掠过路楠的鼻尖,一种渴望乃至于满足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