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隋凛听完却偏了重心。
    菩萨你受伤了?您怎么刚回来的时候不和我说!
    他心如刀绞,只要一想到蔺怀生曾有过濒死的处境,而他却遥遥不知,还满心怀抱着期许等菩萨回来。隋凛快要疯了。他胡乱地摸,揉过肩头和臂膀,凡人的慌张与凡人的急切,以去求证菩萨身上是否还有隐伤。他每一掌摸到的都是湿寒。菩萨的共生,他令菩萨死而复生,并用自己的神力从此让菩萨免受泥身的烦恼,他的力量化成一道细密的水膜,没有人能够穿过神明的结界,既保护所爱,也占据所爱。
    蔺怀生攥住隋凛的手,不肯他再放肆。
    尽管手腕内侧被菩萨碰过的地方冷得如被毒蚁啃噬,但隋凛甘之如饴。他知道这不是菩萨的本意,也不想告诉菩萨他正有此遭遇。菩萨凌厉着眼,好像是不满,好像是生气,隋凛听到自己的耳腔胸腔有无数的叹息,仿佛他的周身、他的身体里挤占了无数个分裂的个体,他们都在感叹:原来这一个也不中用。
    原来他也没有得到喜欢。
    为什么呢
    蔺怀生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灵魂。
    生生到底喜欢什么?
    隋凛收敛了表情,他的眼睛又垂敛,成为空荡的躯壳。无数个祂分裂又融合,在名叫隋凛的皮囊里奔走相告,为解不出的谜题越来越焦躁。
    庙中忽然起大风,他们的这处角落幔帐翻飞,旧了的红帐子黄帐子,谁家的菩萨庙挂。红帐吹袭而来,占尽眼眶,铺天盖地的红,蔺怀生的记忆里只有一处。
    蔺怀生不说话,整个庙仿佛都屏息,等他一句话,在轮换那个最受宠的回答。
    隋凛。
    菩萨变得好冷淡。
    不要发疯。
    隋凛定定地看着蔺怀生,而后点头,几秒钟后,甚至主动合敛了他所有感情的出口,重新变回谦卑的奴仆。
    蔺怀生审视着他,隋凛就表现得更忠诚,他的神明希望他是什么样,他就可以变成什么样。
    但他的神好警惕啊,一旦有过怀疑就难以消解,甜蜜与冷酷,糖与鞭子,反复拷问。
    隋凛,你是玩家吗?
    蔺怀生出声质疑。
    他没有最先挑破局面的习惯,但逐个副本的违和感累加,蔺怀生最终做了率先出击的那个人。而他问了,就不在乎是否要委婉。
    隋凛转了转眼珠。
    我是。
    他如此回答道。
    为了增强说服力,隋凛进而袒露自己的底牌:我是虔徒,我的任务之一,就是无条件地侍奉菩萨。
    蔺怀生没有再为此表现过动容。明明前不久菩萨最喜欢的还是虔徒的真挚,可现在他谁也不偏爱了。
    祂苦恼,蔺怀生有千百种样子,每一种都让人喜欢,可祂变幻的千百种,都没有被爱。
    蔺怀生说:那就好好做好你该做的事。
    隋凛乖顺地应。
    我知道了。
    我会帮你赢的。
    蔺怀生听后,却回过头看他。
    赢,我喜欢自己做到,也不会和人谦让。
    说着,蔺怀生没有再理隋凛,也不关注他是否重新跟在自己身后回来。蔺怀生路过那些村民时,他们又在大口咀嚼着手中的肉块,羊骨中的骨髓也不放过地吸吮,他们只沉迷于这一件事,刚才的寂静无声仿佛是蔺怀生专注时候的错觉,蔺怀生深深地看了一眼坐着的这些人,目光又扫过更远处的那些玩家。
    河神恢复了平静,淡笑地看着他。
    要来看看神像吗,我们可以研究一下它。
    他不提方才的争执,仿佛轻而易举地释怀了,现在轮到蔺怀生偏要提。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副本里的原生角色在听到副本玩家之类的词汇后会不会产生自我认知的巨大颠覆,他相信刚才说的这些话,身为玩家又是神明角色的河神一定能听见。
    河神,我还是希望你我之间保持适当距离。
    我不喜欢假戏真做。
    不再称呼河君,而是河神。
    河神的笑容淡了,他看着蔺怀生,良久以后说道。
    隋凛的事是我小题大做,惹你不开心了,我和你道歉。
    也许这个世界这些角色是假的,但我们已经在这里了,我想它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谈情说爱只会影响我的游戏体验。
    第62章 泥菩萨(14)
    可惜蔺怀生始终清楚真实和虚假的边界。
    他不否定这种类似于因戏结缘的感情,但起码应该有真实的灵魂在共鸣,而不是永远披着角色的皮囊说言不由衷的话。
    河神看出蔺怀生潜在的冷漠,知道过犹不及,便不再就此和蔺怀生讨论。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过了一会,食肉的村民们也偃旗息鼓,当火堆熄灭,菩萨庙的各个角落相继沉默。当夜,大家各怀心事入睡。这时候众人又都心照不宣,怀着诡异的默契,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打扰蔺怀生。
    蔺怀生睡得很浅,加上当前副本作为神明本就无需休憩,几乎是异样突显之时,蔺怀生就睁开了眼。
    他和河神第一时间看到了情况。
    那些吃了羊肉的村民在地板上蠕动。他们身上很痒,每一个人翻滚间都像正在难受蜕皮的蛇,只不过蛇蜕的是皮,这些人蜕的是肉块。哪怕没有淋雨,他们身上依然出现了和白天那些村民相同的症状。一切直指那只仿佛自投罗网的羊,名义上的温顺实则是陷阱。
    这些张大的口腔中重复而机械地吐露相同的呢喃,好痛,好痛啊,逐渐变得大声,变成像咒文一样的经唱,所有的玩家都被吵醒了。
    满地都是散落的肉块,血顺着地砖的缝隙四处流淌,神明庙宇成了修罗场。这些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人的模样的东西在地上爬着,全部都在念好痛,但他们的手却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撕下肉块再往四周抛去,后来,指缝里堆积满了屑肉,有损它们撕扯的力道,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就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骨,而后已经如骨头一般的指甲在地板上反复削尖、打磨,发出刺耳牙酸的尖声。
    呕!
    忍饿了一个晚上的赵游好不容易才睡着,这会什么都没吃就先吐了。
    操操操!吐完酸水的赵游语言中枢失调,骂了一连串的脏话,而其他人虽然没吐,脸色却并不比他好多少。白天虽然已经亲眼见过一次,但数量差异造成的场面效果在此时尤为明显。
    是那只羊!
    汪旸顷刻间判定。
    赵游叫道:别的都别说,看人!你快被抓到裤脚了!
    场面堪称混乱。对于这些已经变成怪物的村民而言,剩下的正常人似乎是他们猎食的对象,尽管行动缓慢,但依然朝着四个人类手脚并用地爬去。赵游一边躲,一边哇哇叫,说有没有可能像丧失病毒一样被抓到就要感染,越紧张话篓子里的话倒得越多,蔺怀生几乎都快听不清了。赵游说话的内容是蔺怀生所全然不知的,而人在危急中很难保持绝对的镇静,蔺怀生只能猜测这是玩家赵游原本所处的真实世界中存在的东西。
    菩萨,救命救命!
    赵游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他附近,两个人差不多高,也许赵游还要再高一些,赵游吓得扑在蔺怀生身上的时候就好像一只直立的萨摩耶扑怀。蔺怀生被吵得实在头痛,把人往身后一拨,灵动的披帛顿时绷直如剑,横扫迎面而来的人骨怪物。
    赵游如一个大型挂件扒在蔺怀生肩头,打架不行,就力图助威很行。
    菩萨,你是我永远的神,我现在就想信奉你
    怎么还越来越能说了。另一侧的披帛围着赵游的脑袋绕了两圈,把这张喋喋不休影响菩萨发挥的嘴巴人工封口。
    赵游唔唔地发了一会声,见蔺怀生无心理睬他,顿时安静了下来。暗色的数据流也钻过这个皮囊,在貌似天真的眼眶中留下一瞬蛛丝马迹。
    蔺怀生飞身前去,正和河神一起击退怪物。哪怕依旧是难以自保的泥身,他也从来选择主动出击而不是龟缩畏惧。祂剩余的思绪一同来附和,用洋溢之情和赵游一同赞美蔺怀生的锋锐,情绪汹涌的高峰,赵游攥紧了捂在嘴上的披帛。披帛只是受菩萨控制的死物,但它松了一点口子,缠得没那么紧,赵游就牵强也要当做蔺怀生的温柔。
    蚂蚁也能咬死象,何况变成人骨的村民远比蚂蚁棘手多了。一层层的血泼在垂帐上,形成斑驳的纹路,神明大开杀戒,手段只会更加凶残。村民们被菩萨幻化出的绳子各个五花大绑,附着残肉的空洞眼眶不死心地瞪着两位神明,然后被河神逼出那些可怕的雨水。
    这些如病变般的黑骨正上演诡异的场面。明明他们自身都已经没剩下几块肉,竟然反而还在作呕,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而满地的碎肉内脏却逐渐长回他们身上,他们重新有了人的模样,但呕吐的症状依然不止。
    汪旸拧眉道:和白天那会不太一样。
    蔺怀生说:再等等。
    六双眼睛一同注视着这场反胃的默剧,更有五双眼睛、一双眼睛、无数双眼睛悄然转移了聚焦的方向。蔺怀生默默等待着,直到这些已经恢复过来的村民呕出第一口混杂着羊血的生肉。蔺怀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得证。
    他并不慈悲,否则就会对这些村民从始至终进行规劝,阻止这一切发生。但他默许,就是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过程,推测这个副本的可能。
    这些人呕出来的每一块羊肉都是活的,每一个都仿佛心脏,落在地上还会跳动,它们四处寻找同伴,逐渐围拢、拼合,直到村民吐出最后一块肉而后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原本那只被他们分食的白羊复生。
    从生到死又生,小羊无知无觉一般,又向众人展示它温顺的眼睛。但这一次,所有人对它感到不寒而栗。而后小羊仿佛知晓自己再也骗不了这些人了,兽形的面容竟然能展露出一丝遗憾。它踏着蹄子,来到村民的面前,挑挑拣拣,最后咀嚼青草的牙齿咬住了一个人的脑袋,对方连反应都没有就被咬断了颅骨。
    最终还是有东西溅在了菩萨庙的地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而小羊心满意足,摇头晃脑地拖着一具尸体走出了菩萨庙。雨幕将它笼罩,偏爱这样温顺的生灵,而它嘴里衔咬的尸体则很快被雨水重新融化成骷髅。而在小羊所去的方向,它蹄子踏过的每一寸贫瘠土地,在雨的滋润下慢慢长草生花。
    肉体在生死之间反复遭受折磨,但更恐怖的是彻底的死亡,所有人都看见,被羊叼走的那副骷髅最终没有活过来。空气中传来更难以启齿的气味,几个人嫌恶地皱起鼻子,离抖如筛糠的村民远了一些。隋凛甚至想要把这些脏污了菩萨庙的人通通丢到外头。
    蔺怀生忽然把矛头指向李清明。
    所以,你亲手烤的肉,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李清明一愣,他处在众人的注视下,被警惕,被孤立,今夜突生的意外加剧了这间小小庙宇里的矛盾和冲突。李清明推了推眼镜,他的眼镜在大山里格格不入,并且以他的行为举止,说他是那个出去读书的孩子也不会有人质疑,但他人生中的二十几年从未离开过这座大山。
    他迎对众人的怀疑,神色无奈。
    菩萨,您明明听到我也劝过的。
    您是因为我背弃了您,所以生气了吗?
    他的巧舌如簧与黑白颠倒,三言两语把蔺怀生塑造成一个心胸狭隘的神明。
    蔺怀生尚未生气,河神就惩戒了他这位信徒。
    放肆!
    神明的怒火在庙宇间冲撞,要这个不敬的人类俯首。李清明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一寸寸地碾压在地上,眼镜歪斜地架着,他闭上眼,鼻托的棱角在他鼻梁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神明如此威风,可蔺怀生却感知到河神正隐隐变得虚弱的神魂。为什么?蔺怀生想到他所谓的信徒李清明,想到那个命送羊口的尸体,想到眼下所剩无几的村民。越多越虔诚的信徒就滋生越强大的神明,但人心易变,神明难以永恒。
    神明的生命最单调,但寄居在另一位神明胸腔里以后,又转化出世间最浪漫的形态,以最赤诚的姿态,从此向所爱展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与想法。
    蔺怀生始终难以适应自己没有心跳却要听着另一个生命体的心声,可倘若河神没有救他,那么他在这个副本里会不会走向最后的死亡?不能倒推,不能验证,这是河神给蔺怀生在这个故事里留下的谜题。
    蔺怀生有一种感情上受之有愧的不对等感,但他已经受着,就不能再问心有愧。
    菩萨掀握住河神的手,在人类无知无觉的神明领域中,用自己的神魂修补河神的虚弱。金色神魂虚拢住菩萨的温柔,哪怕菩萨强势地给来它最渴望的神力,它也舍不得同化。神魂的缺口,寄居了无数双眼睛和嘴巴,祂操纵着它们,不断撕扯、咀嚼这条金色的溪流,刨根问底地研究他为什么又被复宠。
    那厢,披帛飞身离去,把李清明捆了个结实。
    蔺怀生俯视他:不用试图激怒我。
    只要你在我的法场里,就永远跑不了。总有办法试出来你身上有什么秘密。
    李清明费力地抬起头,他仰望神祇,舌尖舔过一排上龈,兴奋地笑了。
    仿佛在说,拭目以待。
    第63章 泥菩萨(15)
    最后,村民们瑟缩成一波,蔺怀生等五人聚成另一波,虽然没有明说,但已有了界限。这群村民的目光中完全没有了对神明的信仰,无论菩萨无论河神,通通都是人之外的异类。
    这是神明需要接受的残酷,当信徒爱神时,虔诚的信念流淌充盈着神明的身躯;而当信徒弃神,每一次信仰的熄灭都在剥夺神明生命。菩萨曾经体验过一次,蔺怀生不知道河神是否正忍受着同等的酷刑。蔺怀生和河神待在一起,默不作声地分担信仰流逝的损伤。
    河神偏头看了一眼他。两位神明之间没有言语,但蔺怀生听到了胸腔里沉稳的一声声跳动。过了一会,被他修补的金色神魂主动依偎过来,是神明不在人前轻易显露的亲昵,也是无声的宽慰。
    不要笑。   蔺怀生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就连守在蔺怀生身边的隋凛也在一天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后疲倦地睡去,整个庙里还醒着的,恐怕只有两位神明和被捆难眠的李清明。菩萨一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其谈话对象不必细想。
    我没有。   河神听起来心情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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