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腹中绞痛彻底平息,重照本就没受伤,从疼痛和慌乱中回过神,方才发现异样时可怕的猜想再度浮现在脑中,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干净。
    重照开口,你说,我怎么了?
    你怀孕了。林飞白实话实说,差不多一个月吧,方才脉象不稳,情况有些危急,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先别说重照从二楼跳下来,就是撞在柱子上那一下,就已经够凶险了。
    林飞白看着重照的脸色,默默地把开头三个月是危险期、绝对不可以做冒险的事情这样劝告的话给咽下去。
    重照闭上了眼睛。
    全身无力,意识下沉,仿佛重生前面对死亡的无力感,仿佛家族蒙冤在大雨中绝望灰败的心境,他以为重生后可以慢慢想办法,一步一步踏实地稳扎稳打,慢慢地手握权力赢得圣心,能够在关键时刻帮家族一把。
    然而,这个孩子却仿佛当头一棒,打的他措手不及。
    重照觉得自己根本没法保住他的安危,他甚至还来不及学会正视自己的身份。
    况且,就算他把前世的恨全部放下,也只能尽力把长延当作一个同窗过的朋友。更别说为对方孕育一个孩子。
    仿佛漂泊在无尽海水里,重照软绵绵地挣扎着,往上看不见亮光,脚下踩不到坚实的土地,被浪花推搡着往前,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毙在窒息中。
    重照哑声问:能不要吗?
    林飞白回答:据我所知,不能。谁也不能保证,拿掉孩子的同时,能够保住你的命。
    重照慢慢地攥紧身下的被子,又忽然放松。
    他表情漠然,精神却已经崩溃,迫切地想大叫发泄,但银针扎在身上,又一动都不敢动,压抑得几乎要呕出一口血。
    林飞白收了针,去外头把林海棠煎好的药端进来,说:小侯爷,把药喝了,再好好睡一觉,你这一个月来是不是过于劳累?身体亏损得太厉害。
    他事先在安胎药里加了安眠的药材,对重照的身体没有丝毫损害。
    重照神思困倦,套上了里衣,挨着枕头昏昏欲睡。
    但是床铺气息陌生,他睡的极不安稳。
    迷糊中有人把他用毯子整个人环住,然后腾空抱了起来,重照被弄得有些恼怒,抬腿踹了一脚。
    对方退了一步,撞到了桌子,发出了痛苦的一声闷哼。
    声音低沉性感,重照又觉得熟悉又心生喜欢,把头埋在对方脖子里蹭了蹭,不想动了。
    天色灰蒙蒙的,长延步伐平稳,一路把重照送回昭侯府。
    长延放手的时候,重照挣扎了一下,又转头把他一推,侧过身抱住了被子,呼呼大睡。
    易宁立即把林飞白给的安胎药藏好,送长延出门,见对方没有回对面的府邸,问道:许大人不回去休息吗?
    不了,长延脚步不停,我去刑室会会陆武。
    时间拖的越久,他就怕五皇子那处反应过来,以至于发生变故。他还要顺便去陆武抛尸的地方去看一眼,等到了凌晨,入宫面见皇帝的时候,他就有足够的证据呈上。
    易宁看着九龙卫首尊使披星戴月离去的身影,忽然感觉到一丝养家糊口的沉重责任。
    因为夜里睡的太晚,重照起来的时候有些头疼,他看着周围的场景,推开门问:我怎么又回来了?
    易宁带着林飞白进屋,说:昨夜许大人送您回来的。
    林飞白把药箱放在桌上,小侯爷,让臣再给您看看脉象。
    重照挥了挥手,他更关心另外一点,他没发现吧?
    第25章
    林飞白愣了一下,他?谁?发现了什么?
    半晌,林太医仿佛被天雷轰顶地意识到:侯爷,你这孩子,难道是九龙卫首尊使许长延的?!
    重照沉着脸,小口吹着自己的安胎药,不承认也不反驳。
    林太医去合上了门,默默地消化了这个事实,有点接受当时重照要把长延赶出去的举措。他当初以为不能让外男知道,结果对方就是孩子父亲!
    然而九龙卫首尊使是何人?心狠手辣横行无忌如同修罗恶鬼。昭侯霁月清风家世显赫,怎么可能嫁给对方?难怪不让人知道。
    林太医看着重照低垂的眉眼,有些心疼,把带来的卷宗放在桌子上,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这里面都写着你不能多吃的,以及一些你需要常吃的,忌口的一定不能碰,特别是酒,千万别做冒险的事,头三个月最为危险,一旦出了事,你自己小命也可能不保。
    见重照漠然的神色,林飞白有些恼火地说:小侯爷,你若再如此任性,可就只能告诉钟夫人了。
    重照说:别告诉我娘。这件事,除了你我,就只有易宁,其他谁也不准说。
    林飞白道:激了一下你,你别介意,我这人有点直。况且你是海棠的救命恩人,我欠了你恩情。
    重照在嘴里塞了个蜜饯,打算下午再去大理寺。
    他昨日确实伤得有点厉害,且不说他跑路,从二楼的高处跳下来,单单是打斗的动作也是非常剧烈,还在柱子上重重的撞了一下,情况凶险不是没有道理的。
    林飞白也要收拾东西回太医院,临走时,重照问:明日林兄是否有空?家母身体有些不好,想请林兄看看。
    林飞白问:太医院里的姜太医不是一直在给钟夫人看病吗?姜太医医术水平比我高许多。
    但林飞白还是同意了。
    重照去了大理寺,晚上回国公府吃饭。
    用晚膳的时候,重照不动声色地说:哥,娘给我们兄妹三个织了一个帕子,你的还在吗?
    李重兴笑了一下,神色没有变化,说:压箱底了都,我一个男子,用什么手帕。怎么了?
    重照笑道:没事,我就随口问了一下。我的也找不到了,整理衣物的时候不知塞在了哪里。
    李重琴忙掏出了自己的帕子:我的在呢,娘亲手织的,你们怎么也不好好保管呢?
    钟氏丝毫没有生气,她一向偏爱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不停地给重照夹菜,多吃些,最近这么忙,你和你哥都瘦了不少。
    吃过晚膳,重照去书房找李正业。
    国公府的书房很大,李正业坐在桌前自己和自己下棋,见重照过来,他挥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书房里就只剩他们二人。
    李正业脸上皱纹遍布,在战场上历经风霜的脸在烛火中并不严厉,只是平静淡然,他让重照先坐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问道:先说,找我有事?
    重照说:爹,我接下来想搬出去住。
    李正业并不意外,道:想要我去跟你母亲说?
    重照轻嗯了一声,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李正业说:你怕你说了,她不同意不开心,对不对?你的心还是太软。
    重照微握紧了拳头,我觉得这没有关系。
    李正业说:你长大了,很多决定需要你自己去做,我不拦你。你要搬去昭侯府,理由我自然也可以不问。
    喋血沙场数十载的老将军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不对劲,只是一直伺机躲在暗处,看着他养大的崽子,从未出手干预而已。
    毕竟他不能陪着他们一辈子,总是要放手的。他们要学会自己选择。
    就像前世,蒙受冤屈后,李正业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不担心倾颓的李家荣耀,不担心战场上的任何一个李家军,而是他护着的妻子和儿女。
    重照心疼的厉害,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正业温和交待:今晚好好陪陪你母亲,明日休息一天再走,以后每隔五六天回来一次,京城不大,坐轿子也就大半个时辰。
    重照全部应下。
    李正业看了他半晌,忽然说:我跟皇上一样,一直在看着你们。
    重照愣了一下,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李正业说:陆家这个案子,姓许的那小子太过心急了些。要把陆家彻底拔除,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重照有点懵:许长延?
    李正业说:对,他是惠帝遗腹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丞相当年立场就不坚定,对惠帝也是心生怜悯,在皇上夺回皇位对惠帝最恨的时候保下这个孩子,后来皇上就再也没有把这个孩子除掉的心思了。
    丞相把人送到钱家,也是打掩护,保全许长延的性命。
    重照不敢置信:长延他真的是皇室血脉?
    李正业冷笑道:若非许长延身上流着的皇家的血,皇上能让他坐稳九龙卫之首的位置?权势滔天不是那么好做的。不过他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过界,皇上对他比自己的孩子还亲,对他非常放心。不过,你以后尽量不要与他来往。
    重照问:为什么?
    李正业看着重照说:城府太深,手腕太硬,过于铁血无情。若他有心思,皇上的皇子中,没一个将来能控制住他。他是个变数。
    皇上心思难测,丞相这个老狐狸精,更是他一个武将看不透的,这两个大齐权力最大的男人,对惠帝的这个遗腹子,就处在一种模糊不清的态度上。
    重照在钟氏房里呆到回去睡觉,钟氏毛病就不见好,重照觉得,甚至上一世的病发还要提前了。
    重照说:我在太医院里有个好朋友,明天请来给母亲看看,好不好?
    钟氏咳嗽不止,重照给她轻轻拍着背,又喂上温水,只是他一向不会照顾人,手脚笨拙,很快钟氏就让他坐一边,让侍女来服饰他。
    钟氏喘了口气,昭侯府里丫鬟数量够了么,再带几个过去吧,都是在府里调|教过的,手脚麻利着。
    重照应下,多谢母亲。
    重照从钟氏那里出来后回房,看到重琴坐在院子里栏杆上,手里拿着簪花拨着玩。
    重照走上前,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重琴说:哥,母亲说我亲娘是夜里把我生出来死的,那时候爹是不是不在。
    重照沉默了片刻,生死由天,沈姨娘在天有灵,看到你活得开心,也会开心的。
    不一样,重琴说,我活的不开心。我出身不高,爹爹和母亲也不喜欢我,他们只会让我嫁给一个普通宦官人家做妻子,相夫教子,普通平淡地过完一生。
    重照愣道:优渥富足,平淡幸福,不好吗?
    可我不想要,重琴忽然在栏杆上站了起来,微微垂眼仰视他,说,我爱钱财,我想要权力,我不要做男人后院里的女人,什么也不懂,就跟我亲娘,跟着傻子一样,以为爹会来看她。
    重照吓了一跳,有些怒道:太危险了,你给我下来,下来!
    重琴又坐了下来,神色晦暗不明。
    重照气坏了,姑娘家长大了,不好打她脑袋,恼怒道:是谁在你耳边胡说?这种话能信吗?
    重琴凉凉地说:爹娘最喜欢二哥了,哥看不出来吗?国公府出了事,爹娘第一时间就会想着保住哥,别让哥受委屈,现在让哥出去建府,脱离干净,不也是这样吗?
    重照一把拎起她的领子,气道:别胡思乱想,好好去睡觉!
    重琴挣扎了一下,拉住了重照离去的袖子,低声问道:二哥,我要是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比以前戏弄了许长延侮辱了对方还要严重的那种。
    重照一愣,把人推进房门,你是我妹妹,你能给我做什么错事。
    重琴被按住了头,说:哥,我发现你最近好温柔。
    重照停下了手,我以前待你不好?
    重琴摇头说:你以前什么也入不了你的眼,跟街上的混混一样霸道。
    重照回去反思了一下,重琴说的没错,他以前就是那样咋咋呼呼做事随性所欲向来不看别人脸色的小霸王一个。
    后来他嫁人之后,学会了内敛,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受气和低调沉默。重生后对家人,也不会那样肆无忌惮不把他们喜怒不放心上。
    重照记得他以前也没欺负过重琴,只是嫌她太小又是女孩子,不带她玩而已。
    一个小姑娘家,跟着一群糙男孩,从京城那头,咋咋呼呼跑到这头,还要脸吗?
    至于长延和重琴那件起了冲突的事,确实是重琴太小不懂事,言语上过激,把小长延给气得伤心坏了。
    重照不以为意,重琴还没到十六岁,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难免多心。
    他回屋准备睡觉。他的房间都已经收拾过了,东西摆放的特别整齐,一些需要用的都放到了箱子里,还有些书和摆设都留着。
    书架上有一块地方,放着当年长延留给他的字帖,还有不少长延送他的小玩意儿。
    第26章
    重照忽然起了兴趣,拿起那字帖翻看了下。
    少年字迹与成年后的笔力浑厚相反,清秀潇洒,有着一股令人赞叹的灵气。
    几百来遍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被少年用清秀隽美的字体抄了下来,墨水干涸,重照打开本子的时候,仿佛都能闻到那股悠长的墨水味道,他几乎可以想象,对方坐在案头,垂着头,眉眼安静俊美,耐心无比的样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少年的心思青涩而明媚,无奈他的意中人丝毫也未发觉,连翻都没翻过几次。
    重照翻到了最后,默默地合上,把册子放在箱子里,明日一起带走。
    长延的才华和他的一手字迹一样有灵气。
    在青崖学堂里,许长延是最受太傅上官老先生赏识的那个,才思敏捷惊才绝艳,十六岁一篇读史册小记就得到上官太傅的大加赞赏,甚至得到皇上的垂青赞赏,一时名动京城。
    在一开始,重照对其关爱有加,一是怜惜,为其出身低微,身世悲惨,二是赏识,为其惊才绝艳,将来必能封侯拜相名垂千古。
    那年秋闱后,长延第一,其余才子才能平平,相比之下简直就是勉强入耳,谁都以为他将会是殿试一甲第一,连兴奋过头准备出京的重照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但有个特别牛的同窗,也是很自豪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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