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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305节

    苏酒酒声音不高,站在房间里,未施脂粉,裙钗素淡,可她的眼睛很美,清澈如春泉,通透如仙谪,素指淡点,檀口轻启,就能品味到时光流年里,所有馥郁绵长的滋味。
    她站在斑驳光影里,伴着夏日微风,浅浅淡淡地说着话,就能让人跟随她,看到一幕幕场景。
    新生婴孩的啼哭,家人们的欢笑,成长的苦恼,成年的欢欣,洞房花烛夜的羞涩,金榜题名时的骄傲,壮志未酬时的落寞,悠然见南山的闲适,白发苍苍的智慧……
    这是一个人完整的人生路。
    境遇不同,脾性不同,人生有千万种模样,酒也是,四季轮回,寒暑交替,酿成千万种滋味,每一坛打开的酒,这个瞬间身边陪伴的人,入喉的滋味,心口的念想,都是独一无二。
    材料的选取,人性的解读,苏酒酒对人生,对酿酒有很特殊的感知和触动,所以她才能酿出各种各样的酒,各种不一样的风格,那些她为酒取的不一样的名字,就是她为客人量身定制的期许,希望这一口酒喝到的滋味。
    比如母亲送给女儿的酒,是珍惜,是不舍,妻子送给丈夫的酒,是入骨相思,是情深如许,战友送给彼此的酒,是豪情感怀,是壮志未酬,丈夫祭给亡妻的酒,是念念不忘,是盼来世鸳盟。
    做给玉玲珑的酒,便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洒脱,是跳舞时的享受欢愉,是赏梅雪时的闲适惬意,是偶尔想起边关少年,星子一般的眼眸时,心中的悸动和怀念,是对曾经拥有过并不宽阔,却温热坚硬胸膛的感恩和珍惜。
    洒在地上的这一杯送行酒,便也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这是送别,是感谢,是人生中值得记住的瞬间。
    苏酒酒都懂,女儿的柔软,男儿的豪情,姑娘的坚韧,男人的固执,以及人生里,太多猝不及防的离别,和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达首领说我大昭酒淡,不够辣,其实做到辣喉很容易,多次蒸酵提纯就可以,不管什么人,一闻就能醉,但做的好喝,就不容易了。”
    苏酒酒看着达哈:“我爹有一种酒,叫‘破阵’,天底下只他能酿,换了人就不是一个滋味,此酒辣喉,凛冽,非经历过战场烽火之人不能懂,可惜我爹这酒只送不卖,只和他认可的人分享,你怕是没机会了。”
    “我闺女说的对!”
    苏屠瞪达哈:“你走遍京城又如何,就是喝不到我的酒!我泱泱大昭,纵是见多识广之人,也不敢说自己走遍了山川大河,尝遍了世间万物,就你来的这些日子,满打满算不过月余,能见识到多少?还放言说大昭所有酒都淡,不是你喝不到好酒,是你喝的太少了,井底之蛙!”
    达哈:……
    他本来对酒这件事相当自豪,对自己的为人处事也是,自认聪明,不输任何人,可今日在堂,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轻飘飘的话,竟有些动摇,感觉那么多年的酒白喝了。
    他突然想起了被他忘却很久的事,比如孩童时母亲怀里的温度,父亲喂给他第一口,被他吐出来嫌太辣的酒,比如少年时篝火对面,少女翻飞的红色舞裙,灵动清澈的眼眸……有些东西好像不应该忘的,为什么……都忘了?
    如果让这姓苏的小姑娘为他酿一回酒,会是什么滋味?
    是他一直想找,却找不到,但一定很喜欢,很沉醉的滋味么?
    可惜了,这姑娘不是他瓦剌人。
    “呵……”
    达哈又笑了,但这次没再继续攻击苏酒酒,也没再故意侮辱死在他手下的玉玲珑,而是转向仇疑青:“人是我杀的,又如何?我杀了鲁明,杀了玉玲珑,杀了毕正合,所以呢?安将军准备把我怎样,扣在这里,还是押回北镇抚司?抑或遣送回瓦剌,由我王处置?”
    “杀人偿命,”仇疑青眼梢微寒,“你说呢?”
    达哈眼神阴森:“可惜……晚了呢……”
    “不对,来人——”
    达哈说话声音突然断续,好像发出的很艰难,房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唇角淌血,猛的扑摔到地面,手脚抽搐两下,停止了呼吸,速度快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动作。
    “师姐别看——”
    “闺女到爹爹这边来——”
    苏屠和杜康一左一右,把苏酒酒拉到身后,阻了她视线。
    申姜一脸惊讶,万万没想到,这案子刚破,凶手就死了?达哈这样的人,竟然会自杀?
    他心中快速思量,左右证据确凿,凶手本人也招了,现场众人都可为证,带个尸体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憋的慌。明明已经破案,该记一大功,却叫人这么轻松死在这,他都还没过瘾呢!
    不过该办还是得办。
    申姜正要招手,叫外面锦衣卫过来,就听到了一句——
    “且慢。”
    是瓦剌副首领,木雅。
    申姜听出话中暗含的挑衅之意,眯了眼:“怎么,如今事实明显,命案告破,凶手自己也承认了,还痛哭流涕,后悔不已,把自己给杀了,副首领难不成有别的疑惑?”
    木雅却只看向仇疑青:“安将军,我瓦剌使团的人,死在你这里,你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你放什么狗屁!”申姜怒了,“他自己服毒,自杀在这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别说的好像是我们指挥使害了他一样!”
    木雅眸色淡淡:“话是你们大昭人说的,案子是你们大昭人查的,谁知这一切是不是事实呢?我今次在现场,感觉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它日返回王庭,转述给别人,别人却未必会信,万一我们王不认,臣民不服,将来大军压境,引来邦交争端,可如何是好?”
    申姜冷笑:“打就打,怕你们不成!我们有安将军!”
    木雅却笑意更深:“你们确定,安将军之后,还能带兵打仗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申姜眸底一冷,“给老子说清楚!”
    木雅却没理他,看了看左右,转向仇疑青:“安将军确定,接下来的这些话,所有人都能听?”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又看向叶白汀:“你们指挥使心中有大义,什么事都敢做,什么命都敢拼,舍身取义,可谓当世豪雄,你们呢,要不要保护这位战神?”
    “玉玲珑一个女人,尚能拼却性命……小仵作,别人听不懂我这话,你应该是懂的。”
    叶白汀眯了眼梢,看向仇疑青:“请指挥使下令,摒退左右。”
    木雅看到他表态,似乎非常满意,唇角都翘了起来。
    申姜感觉不对劲,但跟着少爷走肯定没错,也跟着屈膝拱手:“请指挥使下令,摒退左右!”
    眼下案情大白,凶手伏诛,接下来再言的不再是案情相关,有一定机密性,苏屠很快考虑清楚,拉着女儿和徒弟行礼:“证据俱在,嫌疑已清,还请指挥使准许我等归家!”
    头都开成这样了,钟兴言也不得不跟着表态:“下官……下官也请退避。”
    仇疑青招手叫锦衣卫进来处理尸体,言道:“苏家人可回,若案情有其它后续需要,可能会有锦衣卫上门,请务必配合,钟大人……怕是回不去了,锦衣卫已查明,你之过往劣迹重重,强抢民女,为恶坊间,今日押回回北镇抚司,以待后审!”
    苏家人自然道是,钟兴言就有些傻了眼,怎,怎么回事嘛,明明他是无辜的,没有做任何计划,也没有杀人,为什么还要被算旧账!
    但现在再喊也没用了,锦衣卫很快进来,将他押了出去,厅堂尸体搬走,处理干净,重新归于安静。
    仇疑青将绣春刀扔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副首领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木雅早已收起先前安静守礼姿态,手负在身后,下巴微抬,整个人显而易见的傲慢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达哈已经死了,你们案子里死的那几个人,我们使团已给了交代,可我们首领死在你们这里,你们是不是得安抚我们一下?”
    “副首领是不是搞错了因果?”叶白汀提醒他,“是达哈害我大昭人,而不是我们要害他。”
    木雅微笑:“我之前还道可惜,我们仓房那盒‘梅颜草’到底被你们拿了去,你们这般重视,应该是知道它是解药了?可你们又知不知道,只这一位草药,是否有用,是否能根治?”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
    叶白汀眯了眼梢:“指挥使中的毒,是你们下的,对么?”
    木雅慢条斯理:“玉玲珑的确为你们立了大功,欲解此毒,‘梅颜草’不可或缺,且‘梅颜草’只生长在我瓦剌苦寒之地,数量稀少,极为难得,若非此次机会,恐你们究其一生,也不知它的存在,就算知道了,也得不到。”
    “不过想解此毒,只这一味‘梅颜草’,肯定是不够的,还需另一味主药‘天缕兰心’……嗯,观你们表情,好似对这四个字并不意外,应该是打听到了?”
    “但这样也没用的,”他眼底闪着恶意的光,“两味药本身都有毒,药材的淬炼炮制,用量,入药相合时间火候,都有特殊要求,但凡有一点不对,做出的东西非但解不了安将军身上的毒,反而会立刻催发,让他吐血身亡哦。”
    叶白汀冷了脸:“这到底是什么毒。”
    木雅唇角上翘,愉悦极了:“就叫‘难眠’,它不是什么烈性毒药,见血封喉,最初非但不会要人性命,甚至不会让你立刻睡不好觉,这样你才不会察觉提防,不会紧着找方法把它治了,让它有时间侵入你的骨髓不是?”
    “举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毒药也是,只要是毒,就能配出解药,不过就是难易程度有所不同,有些很快就能配出来,有些则用时良久。安将军大名烈烈,几乎毁了我瓦剌根基,我朝中上下恨他忌惮他,再正常不过,对付他,自也要用最稳妥,最不会出意外的法子……”
    “‘难眠’之效,深入骨髓之后,配出解药也没用,一定会死,尚未深入骨髓,只在内腑血肉,也有诱发之法,只要知道这个秘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使用方法,催其瞬间毒发——你们的安将军,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失去理智,杀掉身边所有人后,力竭而亡。”
    “我们打不过安将军,行,这点我们认了,我们可以退避三舍,休养生息,可只要此毒发作,只要你们安将军成了疯子,力竭而亡,你大昭边关再无人镇守,我瓦剌雄风便可再振!”
    叶白汀却摇了头:“我不信。既然这诱发方法这么有用,你什么都知道,为何现在没有行动?”
    木雅笑了:“当然是还不到时候啊,现在拔苗助长,效果不够,回头他死不了,我冲谁哭去?”
    时间未到,使团仍然带了梅颜草来……
    叶白汀悟的不要太透:“所以这‘梅颜草’,不仅是解毒配方之一,还是诱发之物,对么?”
    木雅却不肯再说:“北镇抚司人才济济,安将军城府甚深,带出的兵智勇双全,连座下小仵作都颇精识人之道,我可不敢透露太多细节,被你们参透,我可大方告诉你们,此毒穷尽我瓦剌众医巫之术研制,做成后为不泄密,那些医巫俱都自杀相殉,无论你们怎么查,都是找不到根由,拆不懂解法,可是我会,也知道诱发方法,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给这个方便了……”
    仇疑青:“你想要什么?”
    木雅眼神突然锐利:“既然你们知道我们在找八王子,应该也知道,我们还没找到?”
    仇疑青:“以你们的废物程度,倒也不意外。”
    木雅瞬间眯了眼,却没生气,懒洋洋道:“没办法,安将军扎的篱笆太紧,我们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只能放出这点东西,毕竟你安将军再重要,也敌不过我们未来的王,便在此暂退一步,谈个交换怎么样? ”
    叶白汀瞬间明白,这个交换,恐怕换的不是东西,而是什么人。
    仇疑青:“你想换谁?”
    木雅就浅浅叹了口气:“八王子身边有个组织,叫蓝魅,可能你们以前并不知道,当然现在知道了也没用,这个组织早就隐散在民间,警惕的很,连我用王的贴身玉佩都没能吊出——我不要别的,要这个组织里的一个人。”
    叶白汀瞬间反应了过来:“青鸟?”
    瓦剌人倒是自信,到现在还觉得一点风声都没露,可惜这个组织早就被他们扒了个干净,里面的人前前后后治了不少,尤其青鸟,这个知道秘密最多的人,目前的组织头目,早就被他们单独关押了。
    “你们知道他?”木雅非常意外。
    叶白汀淡笑不语。
    木雅目的并不是探知更多,这些过往他也并不想过问,只想把人交换出来:“既然你们知道,就更好聊了,他目前就在你诏狱不是?你们将他交给我,我便把解毒之法给你们,之后么,咱们各凭本事,我在此人身上找八王子下落,你们仍然可以阻拦我,最终我找不找得到人,你们的毒自己解不解得了,端看个人本事,如何?是不是很公平?”
    都不用往深里分析,就知道这话绝对有什么猫匿,这个毒的解法,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有诸多细微之处。
    叶白汀心思微转,也很快明白了一件事:“所以这,才是你们的所有目的?”
    他往前一步:“你们的确在努力寻找八王子,达哈也的确在搅风搅雨,把水搅浑,方便你们操作,如果锦衣卫查不出案件真相,或者你们找到了八王子,达哈就不用死,你们会利用使团身份施压圆缓,如果锦衣卫查明真相,你们仍然找不到八王子,也没关系,达哈就如今日死在堂前一样,用自己的死碰瓷大昭,让你借此机会谈判……”
    前期协同操作,可以掀起巨大波澜,让锦衣卫分心,没办法过度关注使团动静,如果不顺利,就以自己人性命为祭,博最后一点机会,打的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叶白汀把前前后后的事想透了,二人的关系也能捋清楚了:“你和达哈,并非一个效忠瓦剌王,一个听命九王叔,你二人根本就是一伙的,都是瓦剌王的人,对么?”
    “这你也能猜到?”
    木雅这次真的非常惊讶,眼底尽是欣赏之色,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不错。九王叔的确势大,但他毕竟是你们安将军灭了我王庭数位王储之后,才跳出来的人,先前胆小懦弱,毫无存在感,之后胆子被手下喂大,各处经营的也晚了些,在瓦剌地面尚且能看,进了大昭境就不行了,他们没有任何来源方向,派过来的细作也一个存活的都没有,真正的达哈,早就被我们杀了,你们看到的,一直都是我的副手,他叫木烈,是个勇士。”
    申姜听得脑子打结,费劲捋了捋,方才得出结论:“所以‘达哈’根本不是什么首领,你这个副首领,才是在背后决定一切,操纵一切的人?”
    木雅微笑:“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申姜:……
    他回想着碰头分析案情时,指挥使说过的话……怪不得每次与八王子有关的事,都是木雅亲自出手,还有那次暗夜,指挥使亲见,二人错身时说过的,什么最好不要死在这里之类的话,看起来对立,实则充满深意。
    还有在每一次在外人面前,二人戏都演的很足,达哈不可一世,张扬跋扈,可好像很听木雅的话,只要木雅出现,随便劝一劝,一定会有用……
    现在知道结论,就着往回推,他才能窥得一二真相,明白些事,为什么少爷好像一瞬间都想通了?到底是怎么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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