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长麓村的主干道走着。就这个村庄来讲,这条道路实际上是唯一可以这样称呼的街道。它是那种似乎在长度上蔓延无尽而在宽度却几乎可以忽略的村庄。这里有一座尖塔高耸的引人注目的教堂,教堂的院子里有一棵肃穆老迈的紫杉树。村子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其中有两家古董店,一家陈列着斑驳剥落的松木壁炉架;另外一家满是古董地图,大量瓷器(这些瓷器大部分都有缺口),虫蛀的老旧橡木柜子,一架子玻璃杯,维多利亚时期的银器,因为地方不够,所有这些东西都挤在一起。有两间咖啡馆,环境都很糟糕。有一间可爱的帽子店,陈设着各种各样的家庭手工物品。还有一间邮局附带着蔬菜水果店。一家布料店,里面售卖女帽。一家儿童鞋店和一家货品丰富的百货商店。还有一家兼卖烟草和糖果的文具报纸店。一家绒线商店,它明显是此地最具上流气息的地方。两位头发花白的严厉的女接待员守着架子上摆设着的各种材质的编织材料。这里还有各种工艺刺绣所用的裁剪和编织图样。几家本地的杂货店现在都跟随着流行趋势改作“超市”了,货架上满是铁线篮筐,里面有包着各式各样彩色包装纸的货品,从谷物制品到卫生用品一应俱全。有一家有一扇小橱窗的服装店,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店名“莉拉”,橱窗里展示了一件法式女衬衫,广告上写着“时尚前沿”,还有一件海军蓝裙子和一件标着“分体套装”的紫色条纹套头毛衣。这些展示的衣服都像是被人随意丢在橱窗里一样。
    波洛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这一切。这个狭长的村落和小街道里还散落着几座小房子,老式的风格,有的还保留着英国乔治国王时代的气息,更多的地方显露出的是维多利亚时代残存的气息,诸如走廊,弧形窗或小小的温室。有那么一两座房子有完备的电梯,它们透出一种自诩为新潮的感觉,并对此颇为自豪。这里还有一些让人愉悦的属于旧世界的小村舍,有一些故意营造出比它们自己实际存在的年头要长一百多年的感觉;另外一些就很实在,任何额外的方便的管道或是类似的设施都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
    波洛轻轻地走着,仔细观察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他那位缺乏耐心的朋友奥利弗夫人跟他同行的话,她肯定会质疑他为什么如此浪费时间,因为这里距离他们要去拜访的人家还有四分之一英里路呢。波洛会告诉她他正沉浸于当地的氛围之中,这些东西有时会具有重要的意义。走到村庄的尽头,眼前的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被路挡住的那一侧是一排新建的政府公屋,房子前面是绿色的草坪,每户人家的门口都被涂上了不同的颜色。公屋后面,风吹过田野和树篱笆,不时地点缀着被房产中介名单推荐的“令人向往的住宅”,这些住宅每一幢都有自己的树丛和花园,自带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质。在波洛前方的马路的尽头,他发现了一幢房子,顶楼上盖了一个不寻常的球形建筑物。这很显然是几年前加盖在上面的。毋庸置疑,这肯定是他此次要去的地方。他走到大门前,门上挂有克劳斯海吉斯的名牌。他仔细探查这座房子。这是一幢建于本世纪初的房屋,它说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陋,“平常”应该是最适合的用来形容它的词语了。花园远比房屋本身要美丽得多,显然当年是被精心打理过的,虽然现今有些凋敝了。它仍旧保留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坪和大量的美丽花圃,被细心打理的菜园多少也为这里增光添彩。一切都井然有序。波洛推测,一定是有人雇了园丁来这里打理花园的,主人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因为在房子的一角,他看到一位妇人正弯着腰在花圃上忙着,他想她应该是在捆绑大丽花,她的头部就像是闪耀着的金色光环。她又高又瘦,却有着宽阔的肩膀。他拉开了大门,迈了进去,走向里面的房子。那位妇人转过头,接着整理了一下衣服,有些好奇地望向他。
    她仍旧站在那里,等着他先开口,她的左手还垂着一些捆绑鲜花用的麻线绳。他留意到她看上去有点迷惑不解。
    “您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波洛用外国式的礼节,脱帽在身前一挥舞,然后鞠躬致意。她的眼中满是惊讶,目光落在了他的胡子上。
    “雷斯塔里克夫人?”
    “是的,我——”
    “希望我没打搅您,夫人。”
    她的唇边现出一丝浅浅的微笑。“一点都没有,您是?”
    “我答应过要来拜访您的。我的一位朋友,阿里阿德涅·奥利弗——”
    “啊,是的。您一定是波莱特先生。”
    “波洛先生。”他特意强调自己的名字的第二个音节来纠正她,“赫尔克里·波洛,请您多指教。我途经此地,请恕我冒昧来访,希望我能有幸向罗德里克爵士请安。”
    “是的,内奥米·洛里默告诉我们您或许会来这里。”
    “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们。”
    “啊,一点都没有。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上周来这里过周末。她和洛里默夫妇一起来的。她写的书精彩极了,不是吗?但是您可能对侦探故事不感兴趣。您本人就是侦探,不是吗?一位真正的侦探?”
    “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侦探。”波洛说。
    他注意到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进一步观察她。她的样貌是那种刻意打扮出来的俊朗,她的金发打理得十分密实。他猜想她是否在内心对自己的身份不是那么肯定,对于自己所扮演的那种沉醉于打理花园的英国主妇的角色表现得不是那么娴熟。他对她的身家背景有些怀疑。
    “您这里的花园可真是美极了。”他说。
    “您喜欢花园吗?”
    “不像英国人那么喜欢。你们英国人对于打理花园颇具天赋。它们对于你们的意义可比对于我们要重要。”
    “您是指法国人?啊,是的,我记得奥利弗夫人提起过您曾在比利时警界工作过?”
    “确实如此。我,是一条比利时老警犬。”他礼貌地一笑,挥着手说道,“但是您的花园,你们英国人,我真是无比佩服,简直五体投地!拉丁民族,他们喜欢大气的花园,城堡式的花园,小型的凡尔赛城堡,当然了,他们也发明了家庭菜园。这真是很重要,菜园必不可少。在英国你们也有菜园,但是你们是从法国人那里学来的,您喜爱鲜花超过蔬菜,是吗?是这样吗?”
    “是的,您说得对。”玛丽·雷斯塔里克说道,“请进屋吧。您来这里是为了看我舅舅的吧。”
    “就像您所说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拜访罗德里克爵士,但是我也向您请安,夫人。我也向我所见的美人儿问安。”他鞠躬致敬。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您不必如此恭维我。”
    她在前面领路,穿过一扇法式落地窗,波洛在后面跟着。
    “我在1944年见过您的舅舅。”
    “可怜的舅舅,他现在真是老迈极了。恐怕他几乎已经完全聋了。”
    “我很久之前曾遇到过他。他或许已经忘了。那是一次关于间谍与科学发明的某个会议。那项发明全仰仗罗德里克爵士。我希望他愿意与我会面。”
    “啊,我肯定他会很乐意的。”玛丽·雷斯塔里克说道,“现今,他的生活也相当无趣。我经常去伦敦,我们想在那里找到合适的房子。”她叹了口气说,“老人有时候很难相处。”
    “我知道的。”波洛说,“我常常也是这样的,我很难相处。”
    她笑了。“啊,不,波洛先生,怎么这么说呢,您怎么能说自己老呢?”
    “有时别人会这么说我。”波洛叹了口气说,“您的女儿们可能就会这么说。”他感伤地补充道。
    “她们这么做可真不礼貌。我们的女儿可能就会这么做。”她说。
    “啊,您有个女儿吗?”
    “是的。最起码,她是我的继女。”
    “希望能有幸见到她。”波洛礼貌地说。
    “嗯,我恐怕她不在这里。她在伦敦,在那里工作。”
    “那些年轻姑娘,她们现今都出去工作了。”
    “每个人都该有事做。”雷斯塔里克夫人含糊地说,“甚至当她们结婚之后,她们还总是被劝说,要回到工厂或是学校里去工作。”
    “夫人,有人劝您回去工作吗?”
    “没有。我在南非长大。我跟我先生不久前才来的这儿,这里的一切于我来说都还是陌生的。”
    她四下看看,波洛察觉到她的目光中缺乏对这里的热情。这是一间装潢考究但是却很俗气的屋子,没有什么个性。墙上悬挂着两幅巨幅肖像,这是唯一彰显个性的地方。一幅画里是一个身着灰色晚礼服的薄嘴唇的女人。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的画,整个人显露出精力过剩之感。
    “我想您的女儿一定感觉乡村生活很是无聊吧?”
    “是的,对她来说,待在伦敦要好得多。她不喜欢待在这儿。”她突然闭上了嘴,接着勉强挤出最后一句话,“而且,她不喜欢我。”
    “怎么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带着高卢人的优雅口气。
    “怎么不可能!这个嘛,我想这也算是常事。我想对于姑娘们来说,接受一个继母不太容易。”
    “您的女儿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很有感情吗?”
    “我想一定是的。她是个很难对付的姑娘。我想大多数姑娘都是这样。”
    波洛叹了口气说:“如今,父母亲很难掌控自己的女儿们。过去那种老式的美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确实是啊。”
    “夫人,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不得不表示遗憾,她们在选择她们的,我该怎么说呢,她们的男朋友方面真是一点都不谨慎啊。”
    “诺玛最令她父亲担忧的正是这一点,但是我想抱怨也是无益,人们总是要经历过才能明白。我得带您去见我的罗迪舅舅了,他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
    她带领着他走出了这间屋子。波洛扭头瞥了一眼,真是个无趣的房间啊,一间毫无个性的房间——除了那两幅肖像。从画中女人的衣饰来看,波洛觉得这必定是很多年前的画作了。如果那就是第一任雷斯塔里克夫人的话,波洛私下里想,自己也不会喜欢她的。
    他说:“夫人,那真是不错的画作。”
    “是的,是兰斯贝格的画作。”
    这是二十年前非常著名,而且画作索要的报酬也极高的一位人像画家。他的那种细致的自然主义风格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从他逝世之后,就再也没被人谈及过。他画作中的模特有时被戏称为“衣服架子”,但是波洛认为事实远非如此。他推测隐藏在兰斯贝格圆滑的笔触之外,不动声色又轻而易举地表达了一丝嘲讽。
    玛丽·雷斯塔里克一边上楼梯一边说着:
    “它们是刚刚从储藏室里被翻出来的,被清理过了并且——”
    她猛地停住脚步,动作变得僵直起来,一只手紧紧攥住楼梯扶手。
    在她上方,一个人影转向楼梯角落,正要往下走。这个人影看起来极不协调,穿着奢华,和这座房子的气质完全不搭。
    对于波洛来说,在不同的场景中,这个人影都很熟悉,一个经常会在伦敦的大街上或是聚会上遇到的那种人,代表着现今的一代青年。他穿着黑色的外套、精致的天鹅绒马甲、紧身裤子,浓密的栗色长卷发垂在颈侧。他看起来很新潮,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需要花费几分钟来分辨他的性别。
    “大卫!”玛丽·雷斯塔里克厉声呵斥,“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那位年轻人一点都没有感到惊讶。“吓着您了?”他问,“很抱歉。”
    “你在这里做什么?在我家里?你,你是跟诺玛一起来的吗?”
    “诺玛?不,我原以为能在这儿找到她。”
    “在这儿找到她?你什么意思?她在伦敦。”
    “啊,但是亲爱的,她不在。反正她不在博罗登大楼67号。”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不在那里吗?”
    “嗯,自从上个周末她就没有回来,我想她可能跟你们在一起。我来这里是为了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她跟往常一样是周六晚上离开的。”她愤怒地补充道,“为什么你不按门铃,让我们知道你来了这里呢?你在这所房子里游荡是要干什么啊?”
    “这可真是,亲爱的,您好像以为我是来窃取您家钥匙或是做什么事似的。大白天走到别人家里再自然不过了。为什么不行呢?”
    “这个,我们是老派家庭,我们不喜欢这样。”
    “啊,亲爱的,亲爱的。”大卫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这么小题大做。如果我不受欢迎的话,而您又不知道自己的继女在哪里,我想我还是离开吧。需要我翻翻口袋让你们检查检查吗?”
    “不要这么可笑,大卫。”
    “那么,回见!”那个年轻人轻快地挥了挥手,从他们身边走过,下了楼,穿过敞开着的前门。
    “真是可怕的怪胎。”玛丽·雷斯塔里克抱怨道,语气中的憎恶之感让波洛感到震惊。“我无法忍受他。我简直忍不了。为什么英国现今随处都是这样的人?”
    “啊,夫人,不要这么生气。这就是时尚的问题。人们总是追求时尚。在乡村,这还不多见,但是在伦敦,您随处可见这样的人。”
    “可怕。”玛丽说道,“真是可怕。像女人一样,古怪极了。”
    “而且有点像凡·戴克笔下的少年,夫人,您不这么认为吗?如果嵌在金边的画框里,穿着花边领,您就不会觉得他那么女里女气或是奇异了。”
    “像这样贸然闯进来,安德鲁要是知道的话会抓狂的。这本来就让他无比焦虑。女儿总是让人担心。安德鲁并不是很了解诺玛。自她是个孩子起,他就出国了。他把她完全丢给她妈妈抚育,现在他一点都不了解她。我也是如此。我不禁会觉得她是那种很古怪的姑娘。她们根本就没办法管教,她们好像总是会爱上那些最糟糕的男人。她完全被大卫·贝克迷住了。我们简直无能为力。安德鲁禁止他进我们家门,可是您看看,他就这么出现在这里,就这么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我想,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安德鲁了。我不希望他过度担忧。我想她在伦敦不光是跟那个怪胎混在一起,肯定还有别的人,甚至还有些比那个人更糟糕的人。那种不洗漱、不刮脸,满脸胡子,衣服脏兮兮的人。”
    波洛安抚她道:“啊,夫人,您不必给自己添烦恼。年轻人的轻率之举会过去的。”
    “我希望如此,我也相信。诺玛是个很难弄明白的姑娘。有时候我觉得她脑子不好使。她行事很奇怪,她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好像是神游天外。还有她对人的极度憎恶——”
    “憎恶?”
    “她憎恶我,真的很厌恶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想她大概对自己的生母感情太深,但是她父亲再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是吗?”
    “您认为她真的很憎恶您?”
    “是的,我知道她确实憎恶我。我有许多证据。她去往伦敦,这真让我松了口气。我不想惹麻烦——”她突然停住了。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位陌生人讲话。
    波洛有那种能获得别人信任的天赋。人们似乎在跟他讲话的时候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跟谁交谈。她笑了几声。
    “看看我,”她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一切。我想每个家庭都有这类的问题。可怜的继母啊,继母真是不好当啊,我们到了。”
    她轻轻叩响了门。
    “请进,请进。”
    一声洪亮的吼声。
    “舅舅,有人来拜访您。”当玛丽·雷斯塔里克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说道。波洛跟在她身后。
    一位宽肩膀,方脸形,红光满面,看上去脾气颇为暴躁的老人正在屋里踱着步。他脚步蹒跚地向他们这边走来。书桌后面,一位姑娘坐在那里整理书信和文件。她低着头,有一头光滑乌黑的秀发。
    “罗迪舅舅,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玛丽·雷斯塔里克说道。
    波洛步态优雅地向前走去,开口说道:“啊,罗德里克爵士,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有幸见到您是很多年前了,要上溯到上次大战了。那次,我想,是在诺曼底战役的时候吧。我记得很清楚,还有瑞斯上校、阿伯克龙比将军,空军元帅埃德蒙·柯林斯比也在。我们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在会议的保密措施上也费尽心力。啊,现今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了。我想起我们揭露那个骗了我们那么久的间谍的事了。您还记得亨德森上尉吗?”
    “啊,我当然能想起亨德森上尉了。天呐,那头该死的猪!露出真面目了!”
    “您或许不记得我了。赫尔克里·波洛。”
    “不,不,我当然记得您了。啊,那次真是惊险啊,真是惊险。您是法国方面的代表,不是吗?好像有一两位,有一位我实在记不得了,记不起他的名字。啊,好的,您坐下吧。没有什么比说说往昔之事更好的了。”
    “我还怕您记不起我或者我的同伴吉罗先生了呢。”
    “不,不,我当然记得你们。啊,就是那些日子,就是那些日子。”
    坐在桌子后面的姑娘站了起来。她礼貌地给波洛搬来一张椅子。
    “好的,索尼娅,好极了。”罗德里克爵士说,“让我给您介绍。这位是我讨人喜欢的小秘书。真是对我帮助极大。您知道的,协助我处理我的工作。要是没了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波洛礼貌地弯腰致意。“很高兴见到您 ,小姐 。”他低声说道。
    那位姑娘也低声回应了一句。她是位纤瘦的姑娘,有着一头漆黑的短发。她看上去颇为害羞,她的深蓝色眼眸总是谦虚地向下看去,但是当她看向自己的雇主的时候,又会露出甜美害羞的笑容。
    “不知道没了她,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啊,不。”那姑娘反驳道,“我真的没那么好。我打字不快。”
    “我亲爱的,你的打字速度已经可以了。你还是我的记性,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她再次笑着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波洛嘟囔着,“之前流传的一些精彩绝伦的故事。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被过度夸张了。就比如,有一次有人偷了您的车——”接着他把这个故事复述了一番。
    罗德里克爵士很是高兴。“哈,哈,当然了。是的,确实有点夸张了,我想。但是总体来说,确实是那样的。是的,是的,嗯,这么久了,亏您还记得那件事情。但是我现在跟您讲一个更好的故事。”他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波洛倾听着,连连称赞。最后他看了眼表,站了起来。
    “我真的不能再打搅您了。”他说,“我知道,您现在有事要做,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我就是途经这附近,不禁想要来拜访。时光飞逝,但是在我看来,您依然精力充沛,生活趣味丝毫不减。”
    “好的,好的,虽然您这么讲,但是您也不能太恭维我了,您再待一会儿嘛,喝点茶。我想玛丽一定给您备茶了。”他环顾四周,“啊,她已经走了。不错的姑娘。”
    “是的,确实,还有些英朗。我想她这些年来一定给您极大的安慰。”
    “啊!他们最近才结的婚。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妻子。坦白说吧,我不是很喜欢我的外甥安德鲁,不是什么稳重的家伙,总是毛毛躁躁。我最喜欢他的哥哥西蒙。我也对他不是很了解。至于安德鲁,他对他的第一任妻子很不好。您知道的,他把她抛弃了,让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跟一个坏女人跑了。大家都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但是他却被她迷住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一两年之后也分开了。蠢货!他现在结婚的这个女人好像还不错。据我所知,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现在西蒙是个稳重的家伙了,简直有些无趣。我妹妹嫁到这家的时候,我不是很赞同。您知道的,嫁到商人之家。当然他们很富裕,但是钱不是一切。我们总是跟军界通婚。我不常跟雷斯塔里克一家往来。”
    “据说,他们有一个女儿。我的一位朋友上周见到过她。”
    “啊,你说诺玛啊。蠢姑娘。总是穿着奇装异服,跟那些糟糕透顶的男人往来。嗯,是的,现今他们就是喜欢这样。长发的年轻人,总是搞一些‘垮掉的一代’‘披头士’这类的怪名字。我实在跟不上他们。简直像在说外国话一样。可是,就是没人愿意听听老人的劝告,我们又能怎么办。甚至玛丽,我一直觉得她还不错,是那种明事理的人,但是据我所见,她有时也会神经兮兮,主要表现在她的健康方面。总是小题大做去医院做些检查或是什么的。喝杯饮料怎么样?威士忌?不?您真的不坐下来喝杯茶吗?”
    “谢谢您,但是我的朋友还在等我呢。”
    “嗯,我必须说能跟您谈话真是开心。真好啊,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情。索尼娅,亲爱的,或许你可以带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您的名字是?我又忘了,啊,是的,波洛。带他去玛丽那边,好吗?”
    “不,不。”赫尔克里·波洛连忙拒绝了这番好意,“我不想再打搅夫人了。我没什么问题,真的没什么问题。我能找到出去的路。今天真是幸会。”
    他退出了房间。
    “我一点也想不起那个家伙是谁。”波洛走后,罗德里克爵士说道。
    “您不知道他是谁?”索尼娅惊讶地看向他。
    “如今,半数来我这里拜访、跟我谈话的人我都不记得了。当然了,我不得不好好招待。你知道的,时间久了,就很容易处理了。就像在聚会上一样。一个家伙走了过来,说道:‘可能您不记得我了。我上一次见到您还是在1939年。’我只得说:‘我当然记得了。’但是其实我并没有。我已经差不多又瞎又聋了。在大战的末期,我们和很多这样的法国佬交往过。半数我都记不得了。啊,他确实说得没错。他知道我,我也知道很多他所谈论的那些家伙。那个关于我的故事和那辆被偷的车也是真的,只是稍微夸张了点。当然了,当时那个故事广为流传。啊,是的,我不认为他知道我不记得他。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不得不说,但是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法国佬,不是吗?你知道的,装腔作势、手舞足蹈、鞠躬致意、滥竽充数。那么现在,我们的工作进行到哪了?”
    索尼娅拿起一封信,递给了他。她又随手递给他一副眼镜,但是他立即拒绝了。
    “不需要这见鬼的玩意儿了,我能看到的。”
    他眯起眼睛,把手里的信拿远了一点。接着他不得不屈服,把信又塞到她的手里。
    “好的,最好还是你读给我听。”
    她开始用清晰而温柔的声音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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