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我已经准备就绪。”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琢磨怎么布置酒店里的一个空房间。
    卡伯里上校慵懒地靠在被推到墙边的床上,叼着烟斗,微笑着。“你这家伙真有意思,是吧,波洛,”他说,“喜欢夸张的表演。”
    “也许——是的,”小个子波洛承认了,“但是,这并不全是任性胡闹。演喜剧首先要把舞台布置好。”
    “是出喜剧?”
    “就算是出悲剧,舞台装置也得恰当。”
    卡伯里上校好奇地打量着他。
    “好啦,都按你说的做!真不知道你究竟在搞什么,不过,我想,你已经发现什么了吧。”
    “能满足你的要求,我感到荣幸——把真相告诉你。”
    “你认为我们可以就此定罪吗?”
    “这个,我的朋友,我可没向你承诺过。”
    “是的。不过要是这样,没准我会更高兴,可以随机应变。”
    “我的论点主要是关于心理学的。”波洛说。
    卡伯里上校叹口气。“这正是我担心的。”
    “但是,这些论点会说服你的,”波洛向他保证道,“没错,会说服的。我经常在想,真相,是一件奇异而又美妙的事情。”
    卡伯里上校说:“见鬼,有时候也会让人不高兴的。”
    “不,不,”波洛认真地说,“这是你从个人的观点来看的。你应该抽离出来,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地看问题,这样的话,事情的绝对逻辑就会让人着迷,并且井井有条。”
    “我会努力这么做的。”上校说道。
    波洛扫了一眼表——一块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像个大萝卜似的表。
    “这块表是我祖父传下来的。”
    “我想也是。”
    “到时间了,”波洛说,“你,我的上校,请坐在桌子后面的主席位置上。”
    “哦,好吧,”卡伯里嘀咕着,“你该不会让我穿制服吧?”
    “哦,不,不会的,我来给你整理下领带。”说到做到,卡伯里上校又咧着嘴笑了。他坐在指定的位子上,没多久,就下意识地把领带拽偏了。
    波洛稍稍挪了挪椅子,说:“这儿,坐博因顿一家。”
    “这边,”他又说,“我们会让跟本案有明确关系的三个人坐在这里。一位是杰拉德医生,他的证词决定了起诉的证据;一位是莎拉·金小姐,她跟这个案子有两层关系,个人的利害关系,以及她作为验尸者的关系;最后一个是杰弗逊·柯普先生,他和博因顿一家关系密切,自然也有利害关系。”
    他停住了。“啊哈——他们来了。”
    他打开门,让众人走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雷诺克斯和妻子,接着是雷蒙德和卡罗尔。吉内芙拉是独自进来的,唇边隐隐露出一丝朦胧的笑意。最后面的是杰拉德医生和莎拉·金。过了一会儿,杰弗逊·柯普先生到了,他一边走进房间,一边道歉。
    等他坐下之后,波洛上前一步。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聚会,因为我刚好在安曼。很荣幸,卡伯里上校向我咨询——”
    有人打断了波洛,声音好像是来自一个最不可能的方向。雷诺克斯·博因顿突然用挑衅的口气说道:
    “怎么回事?他到底为什么要让你牵涉到这件事里来?”
    波洛潇洒地挥了挥手。
    “死亡突然出现时,人们都会来找我。”
    雷诺克斯·博因顿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出现了心力衰竭,医生都会去找你吗?”
    波洛温和地说:“心力衰竭是一个不严谨也不科学的说法。”
    卡伯里上校清了清喉咙,这是一个职业性的开场,所以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是公事公办式的。
    “我觉得最好要弄清楚这件事。天气酷热,身体不好的老太太长途跋涉地旅行。目前为止,所有的事都很合理。但是,杰拉德医生过来找我,跟我说——”
    他询问地看看波洛,后者点点头。
    “杰拉德医生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医生,他的陈述一定会受到重视。他是这么说的:在博因顿老夫人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注意到,他的药箱中,剂量不菲、对心脏影响巨大的药物不见了。前一天下午,他发现一个皮下注射器丢了。在老太太死亡的那天晚上,注射器又被送了回来。最后一件事——尸体的手腕上有一个小伤痕,跟皮下注射器所留下的针眼一模一样。”
    卡伯里上校顿了顿。
    “根据这些情况,我认为进行调查是当局的责任。碰巧,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在我家做客,承蒙他的好意,愿意为我发挥他那卓越的才干。我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处理。所以,现在大家聚在一起,听他的报告。”
    房间里安静了,静得——就像俗话说的,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实际上,隔壁房间确实有人把东西掉在地上了,也许是一只鞋。在这种寂静的氛围中,那声音听着像爆炸声似的。
    波洛飞快地看了一眼他右边的三个人,然后,又看了看在他左边挤成一团的五个人——他们眼中全是恐慌。
    波洛不动声色地说:“卡伯里上校跟我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作为一个专家,我对他说了我的看法。我告诉他,也许找不到证据——找不到可以说服陪审团相信的证据。但同时,我很明确地告诉他,我确定能找到真相——只要对相关的人进行提问。因为要调查罪案,只需让有罪的一个或几个人开口说话,最终,他们一定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事!”他顿了顿。
    “在这个案件中,”他说,“虽然你们对我说了假话,但仍然在无意中说出了真相。”
    他听到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还听到椅子跟地面摩擦发出的咯吱声。但是,他并没有往那边看,而是直直地盯着博因顿一家。
    “首先,我研究了博因顿老夫人自然死亡的可能性,得出了否定的结论。不见了的药物和注射器,特别是死者家属的态度,这些都让我确信这个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博因顿老夫人是被人冷酷而残忍地杀死的,甚至,她的家人也知道这个真相!他们共同成为有罪的当事人。
    “但是他们有罪的程度各不相同。为了查清这次谋杀——没错,就是谋杀——是不是老太太的家人共同计划实施的,我仔细地检查了各种证据。
    “不得不说,动机是明显的。每个人都能从她的死亡中获益。不仅仅是经济方面——他们能够马上获得经济独立,享受巨额财富。另外,他们还可以从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暴君手下解脱出来。
    “但是,我马上就认定,合伙作案这个假设无法成立。博因顿一家人说的话,并不完全一致,而且也没有组织好系统、有效的不在场证据。这些事实说明,这个案子更像是一两个家庭成员做的,而其他人则是事后的从犯。接着,我考虑到底是哪个或者哪几个人做的。不得不说,我受到了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证据的影响。”
    波洛说出了他在耶路撒冷遇到的事。
    “由此,怀疑的矛头自然对准了雷蒙德·博因顿先生,他很像本案的主谋。研究过这个家庭之后,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天晚上,他最有可能对他的妹妹说出秘密。无论是在相貌还是在气质上,他们俩都像极了,想法肯定也相似。并且,两个人都有些神经质,还有点叛逆,这正是策划这种行动的必要因素。他们的动机并不是完全自私的——想拯救全家人,尤其是他们的小妹妹。这样似乎让他们制订计划的行动显得更为合理。”波洛停了一会儿。
    雷蒙德·博因顿半张着嘴,随即又闭上了。他盯着波洛,眼神里透出一种无言的痛苦。
    “在详细讲解关于雷蒙德·博因顿的不利证据之前,我想给你们读一读这份重要的明细。这张单子是我今天下午写的,并交给了卡伯里上校。
    要点
    1. 博因顿老夫人服用了含毛地黄的混合药物
    2. 杰拉德医生丢了一个皮下注射器
    3. 博因顿老夫人阻止家人跟外人交往,以此为乐
    4. 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博因顿老夫人鼓励家人离开,只剩自己一个人
    5. 博因顿老夫人是个心理虐待狂
    6. 大帐篷距离博因顿老夫人所坐的地方(约)二百码
    7. 雷诺克斯·博因顿先生一开始说自己不知道回营地是在几点,但后来承认替他母亲对过表
    8. 杰拉德医生的帐篷跟吉内芙拉的挨着
    9. 六点半,晚饭准备好了的时候,一个仆人去通知博因顿老夫人
    10. 博因顿老夫人在耶路撒冷曾这样说:‘我从不忘记,记住这一点。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
    “虽然这些事项都是逐条写下来的,但是它们之间也两两相对。比如前面两点:‘博因顿老夫人服用了含毛地黄的混合药物’‘杰拉德医生丢了一个皮下注射器’。这两项一开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可以说,我觉得这两点非同小可,而且前后矛盾。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没事,我一会儿再说这个问题。我注意到了这两点,认为必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我会总结一下我对雷蒙德·博因顿犯罪的可能性的研究。事实是这样的:有人听到过他说杀死博因顿老夫人的可能性。并且,他处于一种容易激动的精神状态。他——小姐,抱歉——”他对莎拉点了点头,表示歉意,“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情感危机,就是,他恋爱了。这种情感上的亢奋状态,有可能导致他选择以下几种方法之一。面对整个世界,包括他继母,他觉得自己成熟了,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个问题——也许他最终有了勇气去反抗她,摆脱她的影响;也许他只是找到了额外的驱动力,把他的犯罪从理论变为行动。这就是心理学!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事实。
    “雷蒙德·博因顿和其他人在一点十五分左右离开营地,那时候博因顿老夫人还好好地活着。没多久,雷蒙德和莎拉两个人说起话来。之后,他离开了她。根据他所说的,五点五十分他回到营地,去见了他母亲,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回了自己的帐篷。后来,他去了大帐篷。他说在五点五十分的时候,老夫人还活着。
    “但是,出现了一个与之相反的事实。六点半,仆人发现博因顿老夫人死了。有医生资格的金小姐检查了尸体。她明明白白地发誓说,虽然当时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死亡时间,但是能确定的是,死亡时间绝对比五点钟要早——很可能早很多。
    “这两种说法完全矛盾。撇开金小姐判断错误的可能性——”
    莎拉打断了他的话。“我没错。如果错了,我会承认的。”
    她语气严肃,吐字清晰。
    波洛礼貌地对她点点头。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了——不是金小姐在撒谎,就是博因顿先生在撒谎!让我们看一看博因顿先生撒谎的理由吧。假设金小姐没错,也没撒谎,那情况是怎样的呢?雷蒙德·博因顿回到了营地,看到母亲坐在洞穴口,他走过去,发现她死了。然后他做了什么?求救了吗?马上通知营地的人?都没有。他等了一小会儿,然后直接回到自己的营地,又去了大帐篷跟其他家人会合,对这件事只字未提。这种行为极其怪异,对吧?”
    雷蒙德紧张不安地尖声问道:
    “当然了,这很白痴。所以,你应该清楚,那时候就像我说的,我母亲活得好好的。当时金小姐太紧张了,所以犯了错。”
    “我问自己,” 波洛平静地继续说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表面上看,雷蒙德不可能是有罪的,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天下午,他只靠近过他继母一次,而她在此之前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由此,假设雷蒙德·博因顿无罪,那我们如何解释他的行为呢?
    “就像我说的,他的行为是可以解释的!我记得我无意中听到的一些对话:‘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他散步回来后,发现她已经死了,他那有罪的记忆立刻想到某种可能性。计划已经实施了,不是他,而是他的同谋做的。很简单,他怀疑自己的妹妹卡罗尔,有罪。”
    “你撒谎。”雷蒙德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波洛继续说道:
    “那么,让我看看卡罗尔·博因顿是凶手的可能性。有什么不利于她的证据呢?同样,她也有容易激动的气质——这种气质也许会给她的所作所为增添一份英雄主义色彩。在耶路撒冷的那天晚上,跟雷蒙德·博因顿说话的人,就是她。卡罗尔五点十分回到了营地,根据她的证词,她去见了她母亲。没有证人。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仆人们都在睡觉。爵士夫人、皮尔斯小姐和柯普先生去参观洞穴,他们看不到营地的情况。没有目击者,时间上也吻合。因此,在这个案子中,很容易就能得到对卡罗尔·博因顿的不利证据。
    “还有一件事。第二天清晨,有人看到卡罗尔·博因顿把一个什么东西扔进小溪里。我有理由相信,这个东西就是皮下注射器。”
    “什么?”杰拉德医生吃惊地抬起头,“可是,我的注射器已经还了回来,没错,就在我这儿。”
    波洛使劲点着头。
    “是啊,是啊。这是第二个皮下注射器,非常稀奇、非常有趣。有人想让我以为这个皮下注射器是金小姐的。对吧?”
    莎拉犹豫了片刻。
    卡罗尔飞快地说:“不是金小姐的,是我的。”
    “那么,你承认是你扔的了?”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
    “没错。当然了。为什么不行?”
    “卡罗尔!”是娜丁,她探身向前,睁大双眼,眼神痛苦,“卡罗尔……哦,我不明白……”
    卡罗尔扭过头看着她,眼神中有些敌对。
    “没什么不明白的!我扔了一个旧的注射器,我压根儿没碰过那个——那个毒药。”
    莎拉插嘴说:“皮尔斯小姐说的是真的,波洛先生,那是我的注射器。”
    波洛笑了。
    “注射器这件事,可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不过,我能说得通。啊,现在,我们得出了两个事实——雷蒙德·博因顿无罪,而他妹妹卡罗尔有罪。然而我一向都是小心谨慎、恪守公平的,总会看到事物的两面。让我们看一看,如果卡罗尔·博因顿无罪,那将发生什么。
    “她回到营地,去继母那儿,发现她——死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她会怀疑是自己的哥哥杀死了她,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后,雷蒙德·博因顿回来了,装作跟他母亲说话,之后对母亲已死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提。也许她去了他的帐篷,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注射器,所以,她更加肯定了!她迅速把它拿走并藏了起来,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它扔得远远的。
    “还有一件事能说明卡罗尔·博因顿是无辜的。当我询问她的时候,她对我保证,她和她哥哥根本就没打算去实施他们的计划。我让她发誓,于是她立刻严肃地发誓说她没有犯罪。你们看,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发誓说他们是无罪的,她只为自己发了誓,并不包含她哥哥——她还以为我不会特别注意到她使用的代词。
    “嗯,这就是证明卡罗尔·博因顿无罪的事实。现在,退一步考虑雷蒙德·博因顿有罪的可能性。让我们假设卡罗尔说的是实话,博因顿夫人五点十分的时候还活着,那么,在什么情况下,雷蒙德可能有罪?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五点五十分的时候,他去看他母亲并且杀死了她。不错,营地周围有很多仆人,但是,天色已晚,光线昏暗,因此正好可以下手。但是,这样的话,也意味着金小姐撒谎了。别忘了,她回到营地时,只比雷蒙德晚了五分钟。从这段距离而言,她能看到他去找他母亲了。后来,她知道博因顿老夫人死了,于是意识到是雷蒙德杀死了她。为了救他,金小姐说了谎话——知道杰拉德医生发了烧,病倒在床上,无法揭穿她的谎言!”
    “我没撒谎。”莎拉清楚地说道。
    “还有一种可能性。正如我刚才说的,金小姐比雷蒙德晚五分钟回到营地。如果雷蒙德看到他母亲还活着,那么也许就是金小姐扎了那致命的一针。她早就认定博因顿老夫人邪恶无比。也许,她把自己当成了正义的法官。这样就能很好地解释她在死亡事件上撒的谎了。”
    莎拉的脸变得苍白,她低沉而镇定地说:
    “我的确说过牺牲一个人来拯救很多人,这是一个权宜之计。但那是在圣地祭坛产生的想法。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伤害过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太太——我脑子中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想法!”
    “然而,”波洛轻轻地说,“你们两个人中,肯定有一个在撒谎。”
    雷蒙德·博因顿在椅子里动了动,性急地大声说:
    “你赢了,波洛先生!是我撒了谎。我到母亲那儿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这——让我震惊极了。要知道,我本来是打算去跟她说清楚的,告诉她,从今往后,我就是个自由的人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可她——死了!她的双手冰冷而无力。于是我以为——就像你说得那样。我以为是卡罗尔——因为,她手腕上有个针眼……”
    波洛飞快地说:“这是唯一一个我想不太明白的事。你原本计划用什么方法?你有个方法——而且跟皮下注射器有关。这我是知道的。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必须告诉我其余的事情。”
    雷蒙德急忙说道:“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方法——一本英国侦探小说——把一只空的注射器刺进人体内,就会发生奇迹。听上去挺科学的。我——我们原本打算那样做。”
    “啊,”波洛说,“我明白了,你买了一个注射器?”
    “没有。其实,我是从娜丁那儿偷来的。”
    波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耶路撒冷那个行李袋中的注射器?”他嘟囔道。
    年轻女人的脸有些发红。
    “我——我不确定它在哪儿。”她说。
    波洛嘀咕道:“你真聪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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