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
康熙听了胡青儿关于“产后抑郁症”的解释之后, 先后召了六位福晋入宫。六位老福晋入宫时的心情和当初的辅国公叶布舒差不多,是又惊又喜。
往年, 若是没有特别的事, 福晋命妇们只有在年节期间,有机会集体入宫参加宴席。
特别的时候,大多是被太皇太后的懿旨传入宫, 陪太后说话。陪说话只是一种表面说法, 其实是恩赏,背后的含义则是对家里男人的肯定。
太后喜静, 自太皇太后去世之后, 福晋命妇们就很少被单独召见了。能经常出入寿康宫的是只有裕亲王、恭亲王和纯亲王的三个福晋, 太后名义上的儿媳妇。
此次被召入宫的, 不包括她们三个。都是年龄稍大, 且生育子女多的福晋, 例如康亲王杰书的福晋董鄂氏。
康亲王是康熙的祖兄,自从平三藩时因延误军机,被褫夺军功, 罚奉三年之后, 一直在闲职上不得重用。董鄂氏猛然接到宫里的旨意, 先是吓了一跳, 还以为皇上又翻出了康亲王哪件为非作歹的事, 太后召她旁敲侧击问话呢。
以前太皇太后就喜欢这么做事, 少部分时候召福晋命妇入宫, 是想打探她们男人的动向。
董鄂氏看到请她入宫的公公态度颇好,才逐渐放下心。马车自西华门入,到了隆宗门停下。被公公引领着朝寿康宫相反的方向走。
董鄂氏忍不着问:“公公, 这是去哪儿?不是太后召见吗?”若是平时, 也可能是皇贵妃。现在皇贵妃还在月子里,皇上特意下过旨,一个月内皇贵妃不见外命妇。
“到了地儿您就知道了。”
董鄂氏跟着公公从月华门入内廷,当真就知道了。内廷有三大殿,目前只有皇上一个人住。平生第一次入乾清宫的西暖阁,传说中皇上翻膳牌接见重臣的地方,董鄂氏紧张得走路都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还好皇上的问话,都是关于生孩子坐月子的事。这种事无关家里的爷,也就不用思考该怎么说合适。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都是经历过的事,所提的问题,对答如流。
出宫的时候,得了两匹云锦和十匹宽幅的花棉布。皇上还特意说,花棉布是内务府用新型纺织机织出来的,让给家里的孩子添身新衣服。
董鄂氏的心情用“受宠若惊”来形容都不够贴切,是太惊了,回到府里,久久不能平静。
皇上这么关心他们家的孩子,是什么意思?看上他们家的哪个孩子了?准备将来入宫给三位小皇子做玩伴呢?
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康熙没想那么复杂,也没想那么长远,他就是表个感谢的心意。分别与六位福晋谈了话,又叫了在东配殿候着的纯亲王。
“你想个办法,找三名本月出生的女孩。条件是家庭和睦,五代之内无家族犯罪史。朕收她们为义女,封为格格,抱进宫里抚养。”
“皇兄怎么有此想法?”纯亲王问。
“你皇嫂想要个公主。”硬着头皮与妇人们聊生孩子的问题,比他处理政务有压力多了。一番下来,康熙有些头疼,抚着眉额说话,“准备了许多女孩的衣服、用品、玩具,现在生了三个小阿哥,用不上了。她心里难受。”
纯亲王:“......”
纯亲王觉得皇兄的思想有些奇葩,想要个女孩与养别人的女孩是一回事吗?又觉得皇嫂是得了便宜卖乖。皇贵妃生了三胞胎皇子,现在京城里都传疯了。谁提起未来的皇后,都羡慕得不行。
出身权倾朝野的佟佳氏;独居承乾宫;入宫十多年来盛宠不衰;这又生了祥瑞之兆的皇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外乎是如此了吧?
甚至有人说,如此大富大贵的合格,肯定是修了一百世的福气,修三世都不够。
现在竟然为了没生一位公主难受!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这是矫情,日子过和太好了,没事找事。
皇兄竟然还想着如何哄她!再发展下去,还会出现类似烽火戏诸候的戏码呢?
纯亲王心里腹诽着,嘴上却应了:“皇兄,三个女孩够吗?不够的话,臣弟给您多找几个。城内没有,去周边各县去找。”老百姓不稀罕女娃,莫要说是封格格,就是说要抱给富贵人家抚养,都得是争先恐后。为了给某些女娃一个天大的福气,他愿意多跑跑腿。
康熙道:“先找三个。天黑之前能找到吗?”
这要的也太急了些吧?纯亲王怕对方改变主意,立即说:“能!”
康熙把各项准备工作都安排妥了,才去承乾宫。这个时候已经午后了。因为没提前传话要过来,佟宝珠正在午睡着。
康熙第一次没先去西次间看娃,而是直接去了东间。卧塌上的女子,微颦着眉,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脸蛋却仍是如先前那样肤色细腻,白里透红。
康熙想起,生产那日看到的贵妃。头发蓬乱,脸庞油光发亮的浮肿,整个人看起来不成样子。当时,看得他心惊肉跳,怎么整个人跟变了形似的。
听产婆们说,刚生过孩子的妇人都是如此,才稍稍放了心。
因为容嬷嬷说,贵妃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他便没提此事。待她醒来,再看到她,就基本恢复如常了。
康熙一直以为一个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知道是有凶险,可众人不都是如此么?宫里有大清国最好的大夫,有最好的产婆。再加上,贵妃本人又懂得许多接生知识,她照管的孩子,没有一个出事的。
在孩子没生之前,康熙几乎没想过生产时会有危险之说,只是觉得后两个月行动不便受罪,生的时候受疼痛之罪。
到了生产的时候,长时间没生下来,又不让他看具体情况,他才担惊受怕。
从来不知道,女人自怀孕那一日开始,便开始惴惴不安。而他印象中的贵妃又十分坚强懂事,是个什么道理都懂的人,根本不需要别人开导安慰。
康熙摸摸她的脸蛋,手指碰过的地方,红润之色浅了些。看着手指上沾染的淡粉,他刚扭头,尚未开口。
容嬷嬷低声说:“娘娘的气色不佳,施了脂粉。”
康熙搓捏着手指,走出次间,站在廊檐下迎着带有寒意的春风,站了许久。直到从屋内传出“哇哇”的婴儿啼哭声才回神。
“把西偏殿收拾出来,让三个孩子暂时搬去西偏殿里居住。”他头也没回地吩咐。
抱着拂尘站在他身后的梁九功“喳”了一声,“奴才这就让她们去办。”
“小宝贝们,都醒了?”被哭声吵醒的佟宝珠,趿着鞋子便往西间里跑,路过正厅,看到明黄的身影负手立在门外。她又退了回来,低身施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话落了一会儿,康熙才转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这么急,鞋子都没穿好。”说着话,走到她身边,拉她的胳膊,“朕不发话,你就不起来了?”
“谢皇上。”佟宝珠狐疑地看着康熙,觉得此人今日怪怪的。
康熙弯下腰:“脚抬抬,朕帮你把鞋子穿好。”
佟宝珠:“……”
鞋子穿好,里间的哭声也停止了。
康熙拉着佟宝珠的胳膊往东间走:“来,朕问些事。”
“皇上不先看看小元元们?”佟宝珠迟疑地问。
“有什么看的,有奶娘们照顾,贵妃不用操他们的心。”最近这半个多月,康熙对孩子们的作息了解的十分清楚,这是刚睡醒饿了。此时止着了哭声,应该是在喂奶。以前这个时候,他就曾冲进里间过,正撞上奶娘撩衣服。
现在想来,过去的半个多月,在三个孩子身上花费的时间精力太多了,以至于忽略了贵妃本人。
当初,想着要贵妃生个孩子,是想增加与她的感情。现在孩子终于生了,他却顾彼失此。忘了最初的心意。
待佟宝珠坐回方才躺的地方,康熙接了宫人递上来的湿手巾,给她擦手:“你想吃什么?”
“这会儿不大想吃。”佟宝珠看着他说,“皇上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过来看你了?”康熙把手巾递给宫人,示意她们出去,“贵妃想不想让你额娘入宫陪你几日?”他对佟夫人赫舍里氏印象不佳,孩子生下来当天,就让对方出了宫。
佟宝珠看着他没说话。
康熙以为是她也不喜她额娘。隆科多曾经说过,她小时候与赫舍里氏相处的不多,多半时间是与容嬷嬷和女先生在一起。
于是又转了话:“贵妃听说过谛晖方丈吧?此人不但见闻广博、道法高深,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朕把他请进宫里,为贵妃诵经,顺便作场法事。或者让他给你讲讲他云游时遇到的奇事。”
在佟宝珠没醒来之前,康熙有一肚子安慰的话,想要说给她听。此时面对面坐着,又觉得他准备的那些话太单薄。不如双管齐下,几种法子一起使。
佟宝珠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然后说:“皇上以为臣妾怪异,让方丈进宫驱赶邪灵呢?臣妾说自己体质特殊,是因为和皇上是血脉近亲,近亲生下的孩子畸形的概率大。”
担心康熙听她这么说,会以为这三个孩子有什么缺陷,急忙又说道: “是概率大,并不是一定有问题。有些还异于常人的聪明。”
像达尔文、爱因斯坦、牛顿、达芬奇、梵高、拿破仑、斯大林、爱迪生等等。这些人都是各项全才,并在某一领域达到了巅峰。
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有不同程度上的身体疾病和心理疾病……
想到此处,佟宝珠又开始焦虑。若是在现代还可以做各种体检,在这里只能看表面。可有些疾病,不借助现代高科技的仪器根本看不出来。
康熙一直观察着佟宝珠的神色,发现她果真如胡青儿所说的,看起来“沉闷”“焦虑”“孤独”,只是她掩饰的很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居然一直没发现!
康熙更加自责,坐到佟宝珠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贵妃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朕。你是朕的女人,即使天塌下来,也有朕顶着呢,你担心什么?”
佟宝珠扭脸看着他道:“皇上真的没事?刚开朝的一个月,不是最忙的时候吗?”
胡青儿说过不能告诉对方,他知道是“产后抑郁症”,最好是装着不知情,不动声色地疏导。
这样更有效。
康熙道:“朕是皇帝,是属于大清国;但朕也是男人,再忙也应该顾着家里的女人孩子。从今日起,朕还是搬回承乾宫,和贵妃一起住。晚上就在这里看奏折。”又解释,“前些天,朕搬去乾清宫,是担心夜里批奏折打扰你睡觉。”
佟宝珠:“……”
正说到这里,隆科多求见。康熙犹豫了片刻,叫他进来。特意在这个时候求见,估计是与贵妃有关的事。
“禀皇上。”隆科多见了礼之后,说道:“四阿哥在调查康亲王、徐乾学和高士奇,臣要不要暗中阻止?”
“调查他们什么?”康熙问。
康亲王虽然在闲职上面,却是实打实的世袭亲王,还曾有军功在身,只是因犯错被褫夺了。
曾担任过刑部尚书、还是去年会试主考官的徐乾学就不说了。高士奇可是皇上的朋友兼老师,天天给皇上讲课呢。
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人都敢查。四品以上的官员,哪个认真调查起来,都能查出问题。
隆科多看了一眼他大姐,才说话:“结党贪污。”
康熙没带什么情绪地问:“朝中那么多的官员,怎么想到查他们?”一个是失了势的亲王,两名是汉官。看似是位高权重,却是最容易搬倒的人物。
老四做事还挺有头脑。
没等隆科多应话,康熙又说道:“你私下里找他谈谈,让他停手。不要说是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