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

    后来, 康熙每次回想这一日,他都记不起来, 他是怎么又回到了西偏殿里, 坐在了他的桌案前。就记得有几个人跪在了自己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实没人挡,他也不会进产房, 里面的人说了, 此时不想看到他,他自然是遵从她的意愿。既使再想进去, 他也有理智控制着自己。他只是想离里面的近一些。好像是这样, 就能守护着对方似的。
    他曾私下里, 问过梁九功, 他是怎么离开的正殿。梁九功说, 是他看见有人挡路, 自个儿转身回去的。他不信!他模糊的印象里好像是被某些人拖出去,按在了西偏殿的椅子上。
    可他问黄忠时,黄忠也是如此说法。
    他说:“明明是有人左右拉着了朕的胳膊。”
    黄忠的话与梁九功的一样:“主子爷, 您是高兴糊涂了。哪个不要脑袋的敢碰龙体呀?主子爷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 这天底下, 无人敢拦敢挡。”
    梁九功和黄忠两人的关系, 一向不睦。同一件事, 一模一样的说法, 这让他又觉得兴许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这件事本身微不足道,他只是想把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拼凑完整而已。所以也就没过多的去追问。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 手里拿着笔, 笔尖的墨滴在了质地绵韧的宣纸上。梁九功在旁边哈着腰说话:“主子爷,奴才再给您换一张纸吧?”
    康熙抬头看着这个被净了子孙根的奴才,哑着嗓音问:“你有没有后悔入宫做太监?”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梁九功怔了半天,才笑吟吟地回话:“回主子爷的话,奴才能伺候主子爷,是奴才几世修来的福气,奴才半点都不后悔。”
    康熙难得郑重地对奴才说话:“娶个媳妇,让媳妇一下子给你生三个孩子,这比当皇帝平了三藩的感觉还要......”他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该用什么词形容他此时的心情,“......还要骄傲和自豪。这是一个男人自身的能力,而不是身为皇帝的能力!”
    梁九功:“......”主子爷也太不体谅人了,这不是在狠狠地扎他的心么?
    康熙把笔掷在桌面上,从桌案里绕出来,走到梁九功跟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亲昵地说:“梁公公别伤心。兴许,以后的医术进步了,太监也一样能生孩子。若是......若是实在生不了,你看宫里哪个小太监聪明伶俐,你就认个干儿子。”
    梁九功:“......”认干儿子干孙子的事,都是暗地里的说法。太监规则第三十二条明文规定,不许结党营私,乱攀关系。
    梁九功迟疑了片刻后,跪在地上谢恩:“谢主子隆恩!等忙过这一阵子,奴才就遵从主子爷的旨意,认个干儿子。”
    康熙笑呵呵道:“勿用多礼,平身吧。你这个奴才跟了朕这么多年,朕厚待你一些,也是应该的。”
    心情好得“咕嘟咕嘟”地冒泡泡,想对全天下的人好!让全天下的人都如愿。
    梁九功对主子此时的心情揣猜出了个七八成,准备趁机提出想在城外买处宅子的事。光明正大的安家置业,休班的时候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住进去,不像黄忠那样,要偷偷摸摸的。
    就在这时,黄忠跑过来跪礼唱呼道:“恭喜主子爷,恭喜主子爷再得一皇子。三官聚齐,五谷丰登,天下祥和......”
    康熙的脑袋里“轰隆”一声,又炸开了锅,他怎么忘了,正殿东稍间里还正生着孩子。在他的印象中,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至于那三个孩子在哪儿,他还没来得及去想。
    成群的乌鸦在房顶盘旋,“呱呱”声里透着张扬不羁的喜气。
    康熙冲到正殿的台阶下时,又猛地停着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这些满人的天神们,转身问一众严阵以待的黄衣侍卫:“吵得什么都听不见,怎么还不把它们引走?”
    道喇对着他的背影激动地答话:“回皇上的话......”话还没说完,就不见了明黄的身影。
    仍跪着的黄忠,看主子爷没心思理会他,自己站起了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小跑着出后殿,准备去办另一件差事。
    “黄总管,娘娘的情况怎么样了?”一直看着后殿路口的宜妃最先看见他。她这一问,抬头望天的嫔妃们,包括站在廊檐的太后,都齐齐地看向黄忠。
    黄忠只得收着了脚步,对着众嫔妃们施了一礼,又小跑到台阶前对太后施了一礼:“禀太后,娘娘生了三位皇子。待会儿万岁爷会正式来向太后禀报,奴才先去前面禀告太子爷,他请的三官降世啦!”
    “什么?”太后问。紧跟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急声乱问:“黄总管你说什么?”“黄总管,你没说错吧?娘娘生了三个?”“娘娘生了三个皇子?”“黄总管,什么三官降世......”
    黄忠被她们问得招架不住,退也退不出去,只好又说:“太子爷不是在午门前摆道扬,请三官神灵嘛。三官请到啦!奴才得赶紧去跟太子爷禀报一声,主子们别耽误了娘娘吩咐的差事。”
    太后也是被黄忠的话,说得懵懵的,到底她经的事情多,最先稳着神儿。大笑着说:“你们急什么呀?待会儿皇帝自会过来告诉咱们详情。给黄总管让个道,让他先去办别的差事。”
    承乾宫距离午门大约有一里半地,穿过长长的夹道,出景运门,一直往南,拐进协和门再往南就是午门城楼。黄忠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往东边的燕翅楼跑时,午门前,广场上法事已经近尾声。
    看着这热闹非凡的场面,都察院右都御史作了一首诗:三官台起大街中,箫鼓清歌落半空。正是早春残雪里,珠花红树报年丰1。
    围观的老百姓中,有人悄声置疑:“听说三官画像为谛晖方丈作绘,三官是道教,谛晖方丈是佛教。这张冠李戴的作法,能灵吗?”
    有人笑着接话:“你懂个什!这叫佛法无边,天下神灵是一家。孙悟空大闹天宫你没听说过?太上老君是道教,观世音菩萨是佛教,他们不是经常来往?朋友之间你来我往的,借借力也是常有的事嘛。”
    有人插话:“高台东南角那个穿官服的大鼻子蓝眼睛老头,是西洋人,在我朝做钦天监。听说他们那里的神仙叫耶稣,也是灵验的很,能免人的罪过,有求必应。”
    有人说:“那他怎么不上高台一并求着啊!神仙多了好办事嘛。”
    有人笑道:“有时候是好办事,但有时候神仙多了也会乱打架。再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太子爷求神,自然是求我们本地的神。”
    有人附合:“这位老兄说的在理儿。”
    “......太子爷——”黄忠终于跑到了东边的燕翅楼上,他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太子爷——,您请了三官降世啦——”
    正从红色高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太子听到喊声,抬头四处看;围观的老百姓也是四处看。
    嗡嗡嚷嚷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太子爷,您请的三官降世啦——”黄忠憋足了气又喊。这下子,众人听出了声音的来源地,齐齐朝东边看来。
    四周安静了,也就不用扯着嗓子喊了。黄忠尖着嗓音喜气洋洋地说:“皇后娘娘刚刚诞下了三名小皇子,这不正是三官神灵降世了么?太子爷以及众位阿哥爷,还愣什么呀,还不赶快回去瞅瞅啊。”
    太子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身着降红色祥云服的黄忠,各种想法在脑海里纵横交错。
    他真的请来了三官神灵?
    他请来了三官神灵?
    皇额娘生了三个皇子?
    三个弟弟是他请来的?
    啊?!!!
    “三官降世了?”
    “太子爷请来了三官神灵?”
    “听说佛教的创始人,就是天竺国的皇子,他生来就有一副慈悲心肠,怜惜众生生、老、病、死之苦,离家出走之后,三十五岁得道。这道教的神灵借身于我大清国的皇子,也不算是稀罕事......”
    围观的人群,又“哄”地又热闹开来。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还愣什么呀?还不赶快感谢太子爷为我们请来了三官,再好好拜拜三官。好让三官赦我们的罪、解我们的危,赐福于我们……”
    “草民感谢太子爷……”众人纷纷跪地,冲着红色的高台叩首。仍呆立在台阶中央的太子一时间进退不得。
    此时的承乾宫后殿,除了婴儿的啼哭声之外,则是静悄悄的。乌鸦早已散去,贵妃睡着了,太后让众人禁声。三位奶娘分别抱着三个只露着小脸儿的婴儿让众人轮流探看。
    太后特意强调,看一眼就赶快离开,等洗三礼时再好好看。
    不让看不行啊!不让看,她们都不走。
    小婴儿有什么好看的呀?柔软的黑头发贴着小脑袋,脸蛋儿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宜妃的心里原本要酸出苦水,看到三个皇子,没她的儿子刚出生时个头大,也没她的儿子长的好,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
    “我家在盛京的一个邻居,父母的模样都很好,不知怎的,儿子长的奇丑无比。”出后殿时,她悄声对德妃说。
    德妃心里也正难受着呢,但她想让宜妃更难受。笑着应话道:“谁说不是呢!”转话又道,“我记得九阿哥刚出生时,也是这样儿,现在还不是俊得跟个画里的姑娘似的?娘娘这一胎尚不足月,你等着瞅吧,往后一天一个变化,兴许比九阿哥长的更好。”
    宜妃:“......”往后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众人散了,太后才过来仔细瞅孩子。看着模样差不多的三个小脑袋,她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事:三个孩子,只有四个奶娘怎么分配?
    “赶快去内务府,告诉尚大人,再选十位奶娘,带过来让皇帝挑。”接着又吩咐,“还有嬷嬷、宫女和小太监都选。再重点告诉他,选出来的奴才们,任何人出问题,尚之杰就等着全家问罪吧。还有啊,孩子的用品用具,也再添两个人份的。”
    容嬷嬷待她的话落了之后,走过来问道:“太后,奶娘和小皇子们安排在哪里?”从昨晚熬到现在,心似油煎,眼睛都熬红了。
    太后体贴地说:“你赶快去休息,贵妃还指着你照顾呢。这里由哀家来安排。”话出了口,她心里却没一点谱,究竟安排哪里是好?先前的各项准备都是照着双倍份例准备的。现在是三个娃,总不能厚此薄彼。
    “皇帝呢?”她问刚从正殿过来的田嬷嬷。这种大事,还是由皇帝亲自做主吧,省得他不满意。
    “万岁爷在拉着娘娘的手低哭呢。”田嬷嬷小声说,“主子去劝劝万岁爷,别把娘娘惊醒了。”田嬷嬷原本就对佟宝珠的印象极好,这段时间在产房里全程陪着生产,目睹了娘娘的坚强,更添了敬意,真心实意的为对方着想。
    “两位佟家夫人呢?”太后又问。
    “她们两个在跟着抹眼泪。”田嬷嬷道。
    佟家的人真是糊涂了,看到皇帝哭,还不赶快出来避避呢?还跟着哭。就等着皇帝清醒后,厌恶她们吧。
    太后当即吩咐:“先把东稍间的人全部请出来。”接着又道,“然后再告诉皇帝,贵妃这会儿最需要的是休息,别在那里打扰了。赶快出来安排这边的事,三位小皇子在这边等着他这个阿玛安排住处。还有名字,是不是还没起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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