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

    次日, 康熙把太子召到东暖阁里问话。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八岁的孩子, 挺直着小身板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严肃, 神情庄重,对于他问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能对答如流。
    两年前那个怯生生的问他, 可不可以请教他一个问题的场景, 仿佛是很久远的事。
    康熙十分欣慰,自己亲自带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大阿哥年长太子两岁呢, 除了骑马射猎之外, 无论是说话做事还是读书学问, 样样都与太子有很大的差距。
    “没事了, 太子回去吧。”康熙觉得这样说话, 有点冷淡,又添了一句:“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尽管来问朕。朕最近不忙。”
    太子的眼神闪了闪, 片刻后, 又黯淡了下去。
    打下马蹄袖, 半跪下施礼:“谢皇阿玛, 儿臣告退。”他有问题, 他有很多弄不明白的问题, 但不能问皇阿玛。
    因为皇阿玛不仅是阿玛, 还是皇帝。用老师的话说,他皇阿玛首先是大清国的皇帝,其次才是他们的阿玛。
    还不是他一个人的阿玛。
    下午练骑射的时候, 太子装着随口一问的样子, 对大阿哥说:“大哥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呢?或者是特别想要的东西。”
    大阿哥眯眼笑道:“出宫射猎啊。”低声兮兮道,“听说昌瑞山是射猎的好地方。等给两位皇额娘迁了宫,我们寻理由在那里多停几日。”蹭破皮的地方,结的痂,还没掉。贴在左脸上方,像一块大黑痣,十分抢眼。
    大阿哥的回答,不是他想要的。太子便没仔细去想他说的事。而是看着他伤疤处,怔了片刻后问:“大哥的脸还疼吗?”
    大阿哥嘿嘿笑道:“不疼。”
    太子又问:“会留疤吗?”
    “留疤怎么了?”十岁的孩子,已经有辨别容貌的能力了。大阿哥最烦谁提到自己的长相。皱了皱眉,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打仗又不是靠脸。”
    如果不是怕被皇阿玛责骂,他想伤得再重一些呢,留疤才好,才显示凶神恶煞。省得别人用俊俏形容他。
    太子不知道他大哥的烦恼,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从来就没有过烦恼。
    他低头看看自己光洁平滑的手背。被猫抓到时,整个太医院的人都紧张,生怕会留下疤痕。结痂掉了之后,涂了很长时间的药膏。
    太子突然十分羡慕大哥。说不清楚,羡慕大哥什么,就是很羡慕他。
    关于这个羡慕,他也认真思考了一段时间。直到出宫的前晚上,才模糊里想到了答案,大约是羡慕大哥的无拘无束。
    这晚,康熙带了两大木箱东西来承乾宫。
    一样一样的拿出来,给佟宝珠展示。
    “这是朝鲜进贡的驻颜膏,听说很好用。外面的野风伤人,每日早中晚涂抹手脸。”
    佟宝珠接过三个深蓝色带彩釉的圆瓷盒,打开其中一个,凑上去闻闻,有杏仁的微甜,还有些许丁香的淡雅。合上后,递给旁边的彩云,“收起来。”
    康熙等着贵妃夸赞他之后,再拿下一样给她呢。看贵妃表现平淡,只得主动问:“贵妃喜欢吗?若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库房里还有其它品类。”
    佟宝珠忙道:“喜欢。”接着又道,“盒子漂亮,香味儿也别致。尤其是杏仁味儿,清甜里透着微苦。特别适合在春天里使用。”
    这是他在多种香味儿里挑出来的,当然别致。
    贵妃果然同他一样有眼光。
    康熙这才满意了,拿起三条白色的丝帕递过来,“这是面巾,下马车的时候,用来挡脸。”抽出一条,给她演示怎么系,“城外的风烈,别把贵妃好看的脸蛋吹伤了。”
    佟宝珠笑着接了,“俗话说,会做事的人,什么事都做的好。还真不假。皇上在大事上英明,小事贴心,考虑的比这些丫头们都周到。她们都没想到这回事。”
    彩云正暗叹万岁爷待娘娘好呢,听到这话,用眼稍飞快的偷看了一眼康熙。看到康熙满脸的笑意,没有丝毫要责怪的意思,才放心。
    这些东西早准备好了。不但准备了面巾,还准备帷帽。抹脸抹手的香膏,带了好几盒。
    康熙先后又拿出七巧板、九连环、华容道和孔明锁。
    “贵妃在马车无聊,用这些东西消遣。”指着箱子里十多本书,说,“这些都是朕特意为你挑的,各地的异闻趣事。歇息的时候,打发时间。”
    朕不能一同去,有这些东西在,贵妃能时刻的想着朕。
    佟宝珠:“……”虽然心里想的是,出了门,谁还有心思看书。扒着车窗看看空旷的野草地,都比书有趣。但还是大大地夸赞加谢恩了一番。
    朝臣们和其他嫔妃们也经常夸赞他,但康熙就是觉得贵妃的夸赞同他们都不一样。他(她)夸赞的是皇帝,贵妃夸赞的是他本人。
    被一个懂得很多道理的人认同,他觉得自己特别优秀。不是身为皇帝的优秀,是身为一个男人的优秀。一想到,要差不多一个月,贵妃不在宫里。康熙就特别后悔,没有把贵妃从名单里除去。
    除了两位先皇后离世,康熙从未经历过别人主动离开他。
    元后离世时,吴三桂刚造反不久,各地的战火四起。北边的蒙古察哈尔王距离京城一百多里,而京城里兵马不足一万。与此同时,朱三太子的人,攻到了乾清门。
    自己的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为了以防不测,胤礽刚满周岁就立为了皇太子。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只顾为造反的事忧心,哪还有心思,去想别人。
    钮祜禄皇后离世时,吴三桂在南方称帝了。也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进后宫的心思都没有。
    终于等到平叛要结束,有心思想别的事。对她们两个的印象也淡了,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她们的模样。
    现在贵妃主动离开他,康熙十分不适应这种情况。此时人还在自己怀里。就觉得已经开始想她了。
    “贵妃可知道,你有多幸运。入宫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南方的战事就要结束了。去除了心中大患,以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是的呢。臣妾幸运的很。”佟宝珠欢喜道。想到明晚这个时候,已经是在京城外面了,就兴奋极了。
    “贵妃比前两位皇后有福气。”康熙温情脉脉地摸着她的脸蛋,道:“贵妃的面相,看着就是有福之人。”
    佟宝珠想到元后十二岁嫁入皇宫,第一个儿子没站住。隔了四年,终于又有了身孕,生下太子的当天就离逝了,也没机会看到太子如今的模样。
    想附合,说自己就是比她们有福气。
    话到嘴边时,又改了:“臣妾觉得两位姐姐更有福气。能和皇上做年少夫妻,让皇上一直铭记在心,才是最大的福气。”
    哪里有铭记。看到太子时,还能偶尔想到元后。至于继后都快忘干净了。
    “朕看到她们明争暗斗,就心烦,觉得她们不懂事,不为朕着想。朕一心烦,就不想见她们。”
    康熙叹了口气,转话又道:”那时候朕年轻,不知道心疼人,皇后生太子生了两日两夜,朕也没去看她。还是皇祖母说,皇后不行了,朕才去。皇后拉着朕的手,挣扎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朕那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康熙越说越多,越说越伤感。说元后进皇宫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个子跟现在的大阿哥差不多高。怯生生的,一说话就紧张。听别人说,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哭。他一听说她哭,就心烦。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要哭。
    佟宝珠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等姐姐的梓宫安置好。臣妾代皇上跟她说,皇上一直惦记着她呢。她儿子现在是太子了。而且聪明善良,受众人喜爱。跟她说,皇上会把太子照顾好。”
    康熙:“她能听到吗?”
    佟宝珠肯定地说:“能。”
    康熙又叹了一气:“那时候,要是贵妃在多好,朕不在,也有贵妃能守着皇后。钮祜禄氏心胸狭窄,盼着皇后早死,她好当皇后……”转话又道,“有贵妃在,说不定皇后……”
    佟宝珠打断了他的话,“书上说,人到这世上,是受苦受难来了。早解脱早登极乐。说不定,姐姐正在极乐世界过着好日子。皇上别忧心她了,省得姐姐在极乐世界里不安心。”听康熙的话里,元后当时在宫里过的并不开心。终于摆脱了后宫嫔妃的身份,估计不想被皇帝再惦记着。
    康熙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朕在佛经里看,人有六道轮回。皇后是不是已经投胎到别处了?”接着,又自顾说:“等百年之后,朕要同贵妃葬在一处。这样下一世,还能在一起……”
    她又没做多少恶事,下辈子老天爷不可能还惩罚她,让她做娘娘。佟宝珠不想接话,装着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说一句:“......朕一定要立贵妃为皇后,只有皇后才能同朕葬在一处......”
    佟宝珠:“......”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破解的法子。如果下辈子,真是又投胎到了一处。祈祷灵魂互换。她来做男人,把大猪蹄子纳到后宫里。
    这么一想,安心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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