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
承乾宫距离乾清宫, 正常的步速四五分钟。传话的时候,太监都是一路小跑, 来回一趟七八分钟足够了。
佟宝珠等了小半时辰, 也没等到梁九功回话。
她让人把剩下的哈密瓜切成小丁,盛在青花瓷碟里,上面淋上奶油, 装进食盒让人提着。自己抱着暖手炉, 坐辇去乾清宫。
站在抱厦里当值的太监是刘福。
看到贵妃娘娘踩着台阶上来,迎上去施了礼后, 问:“娘娘可是来找万岁爷的?真是不巧, 万岁爷在跟朝臣谈话。”接下来, 便不说话了。
佟宝珠来乾清宫的次数, 一共大约有七八回, 大部分时候, 都有人在外面专门候着她。
不请自来,算是第二回。
上次是初二那天,送衣服, 没人专门候, 但跟门口的太监一说, 就有人进去通传, 不多时就回话说, 让她进去。
这现在不说往里通传, 也没说皇上不见后宫的话, 她该怎么办?是等呢?还是回去呢?
容嬷嬷没跟着。
佟宝珠看向彩云,彩云冲她微微摇了一下头。佟宝珠不明白她摇头是什么意思。
又不能问。
抱厦里立着的太监除了刘福外,还有两个。另外左右两边各站着六名侍卫。
别看侍卫顶着寒风站得跟木桩子似的, 没灵魂没耳朵没嘴巴, 平日里基本是忽略他们的存在。但能做御前侍卫的,均是王公勋臣和宗室贵戚子弟。非上三旗就连参选的资格都没有。
在他们面前,跟侍女说悄悄话,有失贵妃矜贵的形象。
佟宝珠对刘福笑道:“本宫在这里等,皇上什么时候有空,麻烦刘公公往里通传一下。”
康熙听过侍读学士张英讲书之后,跟他谈论明年春天开博学鸿儒的事,等选过人,想让张英主持修《明史》。
这是名留青史的好事。
张英说自己的资历不够,推荐了徐元文。说徐元文在汉人中的影响力大,学问也好。
徐元文今年四十五岁,江苏昆山人,是先帝软点的状元,和他的另外两位兄弟,并称“昆山三徐”。
是康熙的侍读学士之一。
康熙叹惜:“他在丁忧,今年才是第一年。最少还要两年才能反朝。”不禁有些郁闷,最近想到的汉人,怎么都在丁忧。
想谁谁不在。
皇上的情绪不好,张英不敢胡乱接话。西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自鸣钟“嗒嗒”摆动声,和窗外呼呼的风声。
半天后,康熙道:“张大人告退吧,夜凉风大,早些回去歇息。”
“喳”
张英后退到门口后,转身穿过正殿,候在门内的太监,很有眼色帮他拉开了大门。
寒风瞬间扑了进来。
张英用胳膊在额前挡了一下,看到外面立的人,定睛一看是贵妃,慌忙施礼。
“臣张英叩见贵妃娘娘。”
“张大人平身。”佟宝珠笑问,“皇上还在忙吗?”
“不……”不忙说了一半,觉得这样说不妥。张英扭头往门口看,对立着的太监说:“孙公公,怎么没往里通传呢?”
小太监忙不迭道:“刘公公刚进去传了。”
就在这时,刘福小跑出来,说:“娘娘,万岁爷让您进去。”
佟宝珠在外面大约站了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她一直在想小太子。还好小太子送了她一个暖手炉,而她为了在康熙面前显示,她在好好用暖手炉,今儿特意带着。
她还想起了荣嫔,荣嫔说给她做个暖手筒,一直也没给她。
古代的冬天,比现代的冬天冷;古代人的心肠也比现代人的心肠硬,不好暖。也可能不是所有的古代人都这样,是宫里人这样。
佟宝珠进门的时候,从彩云手里接过食盒,把暖手炉递给了她,“你先回去,让素云过来接我。”
彩云:“娘娘,奴婢不冷。”
佟宝珠:“回去吧。”
屋内烧着地龙,还置着铁炉子,暖烘烘的。还未走到里间,便有太监把食盒接了去。
佟宝珠进到西暖阁里,朝着北边施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盘腿坐在塌上喝茶,眼稍的余光瞄着粉装女子,“平身。”接着又说:“贵妃这么晚过来,有事?”
佟宝珠往前走了两小步,搭手垂目道:“臣妾今日让内务府送了一颗哈密瓜,臣妾吃着挺甜,给皇上送来一些尝尝。”
康熙这才扭头看她。
粉色的旗服,袖口和领襟处是四指宽白底绣紫花蓝叶的图案。色彩明亮,鲜嫩,看着十分舒服。
像是走在冬日灰蒙蒙的原野里,看到一簇生机勃勃的迎春花,突然意识到,春天来了啊!再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原野里山花烂漫了。
一股奇导愉悦从心底缓缓升腾。
康熙对佟宝珠招招手,“过来。”待佟宝珠走近了,盯着她的胸脯,笑道,“竟然是紫葡萄!朕还以为是紫花。衣服挺漂亮,花色也别致,是尚衣局做的吗?”
“回皇上的话,是。”佟宝珠恭敬地答道。
“做的不错。等明儿个,朕给她们赏。”康熙道。
又不是给她赏,佟宝珠没接话。
康熙总觉得贵妃今日有哪儿不一样,左右打量了一番,发现她左边的绢花歪了。
又对她招了招手,“贵妃,再近一点。”
佟宝珠又往前走了两小步。康熙拉着了她的手,“靠近一点嘛,朕帮你把花戴好。”
太监把哈密瓜摆到了康熙面前的茶几上,宫女进来上了茶。然后,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康熙把绢花插正之后,问:“手怎的这么凉?太子送给你的暖手炉怎么没带着?”
佟宝珠笑道:“里面的碳是皇上吩咐人加的,臣妾舍不得倒掉,一直放着呢。”
康熙扬着嘴角笑。
“傻了。”停顿了片刻后,说:“去坐朕对面,用茶盏暖暖手。朕尝尝贵妃的哈密瓜好不好吃。”
来这里之前,佟宝珠才知道哈密瓜是稀罕物。才知道阿布鼐这次孝敬的挺用心。
宫里好吃的东西很多,就拿水果来说,苹果、梨、柑橘、冬枣、柚子等等,基本常见的都有,平时看不到哈密瓜,也没去想过它。
不能让别人以为自己贪这一口。
佟宝珠坐下来之后说:“皇上知道吗?黄瓜丝和苹果丝一起拌,加少量白糖和白醋,和哈密瓜相似,但比哈密瓜的味道好。”冬天里黄瓜在外面稀罕物,但宫内的暖房里种的有,对于贵妃来说,算是平常的菜品。
康熙吃了两三块哈密瓜后,放下了小勺子。把碗推向佟宝珠,“朕不爱甜食,给贵妃吃。”
佟宝珠笑道:“谢谢皇上。臣妾方吃食用了半碗,太凉,不能再吃了。”
“贵妃很自律啊。”康熙笑呵呵道,“你说的黄瓜丝拌苹果丝,明天朕也试试。若真有哈密瓜味儿,朕给赏。”
“谢谢皇上。”
佟宝珠说着话,站起了身,低身施礼,轻声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妾就不打扰了,臣妾告退。”
对方告退的十分突然。
康熙一时间想不起来,有什么理由留,看着他方才插正的粉色樱花,半天后道:“好。”
佟宝珠搭着手,后退到门口,然后转身。
康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瞬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是一阵风刮过,把漫山遍野的花吹散了。四野空旷,又成了灰蒙蒙的一处。
他把茶几上的奶油哈密瓜吃完之后,问道:“朕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黄忠道:“回万岁爷的话,储秀宫淑妃。”
“今儿天冷,别……”觉得不妥,转话又道,“叮嘱她多穿件衣服。”
彩云回到承乾宫,便把在乾清宫遇到情形告诉了容嬷嬷。容嬷嬷问:“刘公公没说让娘娘进里面候着?”
“没有。”彩云语气低落,“我提醒娘娘,今晚不求见了,先回来,娘娘执意要等。”转话道,“刘福是不是故意的?他在承乾宫受过训斥,这是要报复回来?”
容嬷嬷:“没有万岁爷暗示,他不敢。”接着交待道,“娘娘回来,莫要再提此事,省得娘娘伤心。”
佟宝珠回到承乾宫,容嬷嬷道:“听说娘娘今晚受冷了,赶快用热水洗洗手。”
佟宝珠笑:“西暖阁里很暖和,暖过来劲了。这一路又走的快,不冷。”想到手被人拉过,转话道,“还是洗洗吧。”
容嬷嬷一边侍候着洗手,一边问:“娘娘,万岁爷都说什么了?”
佟宝珠:“什么都没说,还以为他要说今日本宫处事不妥呢。本宫都想好怎么应话了,他没提,也没机会说。”
容嬷嬷笑道:“万岁爷信任娘娘。”
佟宝珠笑道:“皇家薄情,信任也只是暂时的,本宫以后还是小心行事为好。他今晚把我挡在外面了,嬷嬷知道了吧?“
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日渐成熟懂事。容嬷嬷心里有些酸,轻声道:“或许不对针对娘娘。乾清宫里有规矩,有朝臣在,后宫娘娘们求见,不通传。”
“我觉得是被针对了。”佟宝珠“嘿”笑了一声道,“本宫在皇上面前,是臣,是奴才,但也有尊严。今晚本宫在他面前特意表现出疏离。就是让他知道,感情是相互的,他伤了本宫的心,本宫会慢慢对他死心。”又嘿嘿笑了一声,“嬷嬷,我是不是很有心机?”
淑妃听到黄忠传的话,开心极了,赏了他一把金瓜子。
“黄公公此事安排的好,规矩就是规矩,就是贵妃也不能例外。这也是皇祖母的意思。被挡在外面一次,她就认清她自己的身份了。只是贵妃,不是皇后。何况今晚她是去请罪,就该罚站。让别人看到,她这么阴狠地惩罚下人,是错的。”
“谢淑妃娘娘赏。”黄忠道,“奴才是提着脑袋为淑妃做事,万一哪天被万岁爷责罚,淑妃娘娘可要为奴才说句话。”
淑妃笑呵呵道:“有本宫,有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你怕什么?你大总管的位置稳稳的。”
康熙越琢磨越觉得,今晚的贵妃与往日不同。看着说话笑盈盈的,却感受不到她的笑意,好像是同他隔了很大一段距离。
好不容易感受到她对自己有亲近之意,这才三天没见,怎么又疏离了?不是应该想念他吗?他故意不理她,是等着她主动来。等等不来,只好他主动。
问你瓜甜不甜,你就该赶快送过来,那么大一个,一个人又吃不完。还问他想不想吃。
朕是天子,一举一动都被人留意,朕要是说想吃哈密瓜,明天就端上来了,没准还一连几日都有。
原本就郁闷的心情,更郁闷。康熙让人把立门外的纳兰性德叫了进来。
“最近做什么好诗了吗?找首情意绵绵的,给朕念念。”
纳兰性德是御前侍卫,同时也是康熙少有的朋友之一。
西暖阁里没其它人,他也就随便了些,搓了搓脸才说话:“好冷啊!脸都冻僵了,先让臣暖一会儿。”
康熙吩咐:“打一盆热水给容若大人洗洗脸。”
纳兰性德的阿玛纳兰明珠,是吏部尚书,掌着全国的官员任免。同时加封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是权倾朝野的人物。
身为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的性情,跟他阿玛截然不同。情感丰富,无心仕途,如果不是同康熙的私交好,御前侍卫都不愿担任。
他洗了脸后,坐在佟宝珠方才坐的位置上。笑吟吟道:“臣最近做了首绝好的诗,念给皇上听。”没等康熙应话,便自顾吟诵道:
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待他停住了话。康熙哈哈笑:“你是不是抄别人的?”
纳兰性德立马争辩:“每个字都是臣自个想的,发自肺腑。”
康熙大笑:“你这首诗,只有前面两句出彩。但朕在别处听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
皇上是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他抄袭,他就得背着这个名头。
纳兰性德道:“那臣改改,改为,一生一代一双人。”
文人被人说抄袭,跟打脸没什么区别,他心里憋堵。也想给对方添添堵,转话笑嘻嘻道,“皇上三宫六院,也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
康熙在说话上,向来喜欢占上风,立马回击他道:“你不是也有侧室,有妾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穷人家娶不上女人,聊以慰藉的想法。”
我还就不信,给你添不堵了。纳兰性德笑道:“但臣懂得怜香惜玉,不会让自己的女人立在寒风冻半个时辰。皇上有怜香惜玉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