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1)

    公子从前年就很少亲临藏室,平时里需要什么书,会派遣侍从过来取。景仲延不知道从那里拿来一块素色的布帕,递给昭灵,让他擦拭身上的雨水。
    还真是,后来就总是派越潜过来取书。昭灵接过布帕,擦去脸上的雨水,并擦了擦手。
    景仲延没接话,只是看着昭灵,看他将布帕搁放在书案上,朝书架走去,在书海驻足,浏览书目。
    越潜被流放一事,景仲延有耳闻,不过他并不知道其中的波折。
    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帛书,昭灵回到书案前坐下,他将帛书摊开,进行阅读。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涉足藏室,昭灵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寂静而僻幽。
    见昭灵提起越潜,但显得很平静,景仲延这才搭话:臣本以为,越潜不在流放的名单里。
    公子灵宽厚仁爱,对自己的贴身侍从肯定会伸出援手。
    说是流放,其实跟宣判死刑差不多,景仲延很清楚流刑的残酷。
    手指轻轻抚摸帛书,昭灵喃喃道:我本想保下他,但他自己做出抉择。
    要是别人听见这样的事,肯定感到很意外,哪有人会自愿舍弃优渥的生活,选择去当奴隶。
    景仲延陷入思考,捋了下胡子,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臣不感到意外。
    前些日子,越潜曾向臣请教学问,询问的就是长陵君与魏况的故事。景仲延尽量让语气显得稀疏平常,并且着手整理自己书案上的物品。
    长陵君和魏况的故事,指的便是男子间的□□。
    景仲延敏锐察觉到,公子灵和越潜之间的关系,绝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
    长陵君宠幸门客魏况,导致一连串的灾殃,遭人诟病的行径,悲惨的结局,他们的故事一直被用于警戒后人。
    昭灵很惊讶,询问:景大夫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景仲延回道:那时公子还没搬入城中的府邸居住,越潜过来藏室取书,当日就我一人在。
    臣记得那日窗外开着辛夷花,大概是四月份吧。景仲延望向窗外那棵辛夷树,它满树都是绿色,早就过了花期。
    昭灵垂下头,搁在书案上的手拳起,再没有往下问。
    原来,越潜在那么早之前,就在思考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从得知,越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离开。
    景仲延看向昭灵寂寥的身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在景仲延看来,越潜的抉择很理智。
    他受公子灵宠幸,留在公子灵身边,不仅会损坏公子灵的声誉,而且自己有性命之忧。
    斜风夹着雨,从窗外洒入室内,景仲延起身,将藏室靠南的一排窗户关闭,当他回来,再去看昭灵,见他已经不在藏室。
    公子?
    景仲延在藏室四周寻找,最终在后院发现公子灵的身影,他坐在门阶上,望着那间越潜曾经住过的旧库房。
    听到脚步声,昭灵没有回过头。
    景仲延发现昭灵手里握有一件蛇形项坠,那应该是越潜的物品。
    挨着昭灵坐下,望向院墙外雨雾蒙蒙的桃林,景仲延缓缓说道:每次越潜过来取书还书,臣遇见他,总会和他聊上两句。
    有一回,他突然问臣当年登上城楼,手执梧桐叶招魂的事,说是在下房听人提及。景仲延见到昭灵手中的蛇形项坠,才想起这件事。
    昭灵猛地抬起头,神情错愕。
    捋了捋胡须,景仲延继续说道:当时臣故意旁敲侧击,但他似乎不记得幼年遇见凤鸟的事情。
    苑囿的生活艰苦,多年后,越潜不记得幼年曾经救治过一只鸟儿,实在很正常。
    如今思来,那日他向我提起,便是为了确认吧。景仲延不禁唏嘘,唯有自己最清楚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
    雨夜,梦中淅沥沥的雨水淋湿羽翼,南山在雨雾笼罩之中,难以分辨方位,昭灵不停地飞翔,直至筋疲力尽,才寻觅到浍水北岸那栋已经倒塌的小草屋,还有小草屋附近那一棵梧桐树。
    飞落在梧桐树上,长长的尾翼掠过枝叶,枝叶上的雨水倾倒在昭灵身上,他双爪抓住树枝,抖擞羽毛,将身体上的雨水甩落,一颗颗雨水似珍珠般向四周飞溅。
    五彩的羽冠在暗夜里泛着绮丽光芒,凤鸟的到来,使四周的林子静寂无声,他收拢羽翼,闭目而眠,栖息在这棵童年栖过的梧桐树上。
    昭灵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身处于府邸幽深的寝室中,床边一盏小灯散发出橘黄光芒。
    成年后,很少会在梦中化作凤鸟,或许是因为思念,使得他勾起记忆,再次以鸟的形态在浍水北岸的故地重游。
    窗外有雨声,苑囿里显然也下着雨,那条沿着浍水南下的大船,它是否也在经历风雨,船身在风浪中摇荡,也许此刻越潜也醒着。
    昭灵疲倦地合上眼睛,他感到头很沉,肢体乏力,仿佛梦境里的雨水都积压在自己身上,这份不适感,不是因为这场梦。
    可能是因为连日的阴郁天气,衣袍总是被雨淋湿,使得他在夜间发烧。
    昏昏沉沉中,昭灵的身体仿佛身处于船舱里,随着风浪起起伏伏。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清早,侍女匆匆忙忙出院门,很快,就见家宰小跑进入主院,他候在昭灵居室的门外请示。家宰面露忧色,主人的声音慵懒,略带沙哑。
    家宰心急如焚,跪地请求:请务必让老奴进去看看公子,老奴心中惶恐不安!
    用不着惊慌,只是发烧体乏,其余无碍。门内传出昭灵的声音,很平静。
    听声也不像病得沉重,可能就是淋雨着凉了。
    家宰冷静下来,嘱咐侍女照顾好公子,他转过身,快步往院外走。得赶紧吩咐厨房煮些清淡的热食,还得立即去请个药师。
    厨子将一碗热腾腾的汤端进主院,几乎与此同时,药师背着药箱,在家宰的陪同下,进入主院。
    床帷拉起,昭灵半躺在床上,面露倦容,抬眼看向药师,用眼神示意过来。
    请来的是宫中的药师,平日里专门为王族看病,面对生病的公子灵,药师是不慌不忙。
    药师上前观察病人,询问病情,对症下药。
    步出公子灵的寝室,药师对家宰说:公子忧思过度,才引起风寒入体,不知公子是为了什么事,竟然寝食难安。
    家宰只能摇摇头,他不便说。
    路过侧屋,家宰望向越潜的房门,见房门紧闭,想着过些时日,还是得让人进去收拾一下。
    家宰不禁想起三天前,自己亲眼目睹士兵从别第押走越侍,越侍那模样相当淡定,就没有流露出一点眷念之情。
    越侍可真是个心狠的人。
    午后,喝过药,补足睡眠的昭灵感觉身体好上许多,就是人懒洋洋的,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百无聊奈下,昭灵躺在床上翻看一卷帛书。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言语声时,他才放下帛书,叫侍女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侍女外出一看,当即站在门口行礼,此时太子已经登上石阶,匆匆步入寝室。
    隔着床帏,看清来人,昭灵吃惊唤道:兄长?
    太子拉开床帏,往床沿一坐,开始打量昭灵,还伸手捂额头,沉声问:阿灵,身体好些了吗?
    兄长看我像生病吗?昭灵无奈一笑,举起手中的帛书。
    哪个病人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还能读书。
    瞥眼站在床帏外的家宰,猜测是他去跟太子通风报信,不过昭灵也不怪他。自己身体一向健康,突然就病倒了,身为下人害怕担负责任。
    帛书被太子没收,念叨:虽是小病,也要好好休息。
    大白天还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穿着入睡的衬袍,哪里不像生病。
    昭灵只得躺回床,把头搁在枕上,实在没有睡意,侧身看向守在床边的太子,心里担忧:没告诉母亲吧?
    就怕被母亲知道,连母亲也要从宫中赶过来探看。
    太子道:没有。
    隐瞒许姬夫人的事,何止这一件。
    俩兄弟一个躺,一个坐,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关系亲好,很多事都无需言语。
    昭灵劝道:我真得没事,兄长回去吧。
    经过亲自看视,确认宝贝弟弟安好无恙,太子摸了摸昭灵的头,言语温和:那好,等你睡下,我便回去。
    哪里还有睡意,昭灵只得闭上眼睛,让自己像似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起身探看昭灵,大概以为他真是睡着了,亲自为昭灵掖被,放下床帏。
    太子跟侍女叮嘱一番,才离开寝室。
    走之前,太子在前院将家宰,近侍,甚至是厨子叫到面前问话,询问昭灵这几日的情况。
    众人惶恐不安,怕被治罪,又不敢欺瞒太子,只得老实交代。
    近侍说这七八天来,灵公子总是很晚才入睡,偶尔会看到他夜间在庭院里徘徊;厨子说灵公子这七八天里,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很少。
    太子只是找他们来了解昭灵的情况,对这些下人没做出任何惩罚。
    要问是谁的罪责,使昭灵忧思过度,卧病不起,还真不是近侍,厨子该来承担。
    **
    那个真正该承担的人,此时在一条河流上,栖身于拥挤的船舱里,躺靠在角落闭目养伤。
    大部分越人都聚集在舱门下方,那儿有新鲜空气,有阳光,能通过孔洞看见外头小小的一块天。
    他们仰着脸渴求着,渴求着他们失去的自由。
    常父同样站在舱门下,观察上面的士兵,他心里盘算逃跑的事,只要有机会,必须反抗。
    波那。
    有人摇晃越潜的肩膀,用云越语唤他,波那,在云越语中,意为:王子。
    越潜睁开眼睛,见到身前跪坐着一名男孩,正是越娃子,他双手捧起一只碗,碗中是清水。
    越潜回道:我不渴,你喝。
    越娃子还是没将碗放下,把碗沿递到越潜唇边,说道:就剩这些了,你再不喝就没啦。
    越潜饮下一口清水,便将碗推开,没再说什么。
    看对方又闭上眼睛,越娃子心里担心,心想他的伤会不会很严重,会不会突然就倒下,再救不活。
    听常父说波那本来不用流放,是主动要求流放的,被士兵押上船之前,还挨过鞭笞。
    把碗底剩余的清水饮下,越娃子舔舔嘴唇,朝角落里的一只陶壶望去,陶壶倾倒在地,已经是一滴水也没有了。
    昨夜下雨,他们本想接从甲板上淌下来的雨水,但是波那说那不能喝,喝了要腹泻,一旦腹泻,就会脱水死去。
    越娃子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眼眶一热,眼泪往下掉落,用手背大力抹去。
    最多再五天,船会抵达越津渡口,五天后就能出船舱。
    越娃子抬起头,发现是波那在说话。
    泪水还是簌簌落下,越娃子道:还要那么久,我一天也不想再待!
    幽闭的空间,脏污的环境,食物和水都很缺乏,身处其中的人,难免绝望。
    越潜道:过来。
    越娃子擦去泪水,听话地走过去,挨靠越潜坐下。
    越潜揽住越娃子的肩膀,安抚道:不用害怕,我和常父会照顾你。
    这三天来,越潜和常父不只一次将自己的口粮与清水分给越娃子,越娃子年纪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得不到帮助,将很难存活。
    黄昏,船靠岸停泊,士兵打开舱门,用绳索将食物和水吊进船舱,无数双手臂高举,拼命争抢。
    很多人没抢到,仍举着手,哀求:再给点吧!
    再给点吧!
    无数越人囚徒聚集在舱门下,他们高举双手,恳求着,甚至拽住投放食物的绳索不放,几乎将上头拉绳的士兵拽进船舱。
    士兵扔掉绳索,在上头放声咒骂,其中一名士兵更是暴跳如雷,叫人再次垂下绳索,他竟溜绳跳入船舱,刚站稳脚跟,便拔出腰间的鞭子见人便打。
    鞭子在船舱里胡乱飞舞,有些躲避不及的越人被鞭子扫到,疼得大叫。
    忽然,士兵挥鞭的手臂被一人牢牢扣住,只得停止暴行,船舱中的囚徒定神一看,发现制止执鞭士兵的人,竟是那名带伤的高大个。
    反了你!
    执鞭士兵拼命挣扎,想挣开被制服的手臂,发现根本无法挣脱,心里暗暗吃惊。
    怎么回事?是谁在喧哗!
    甲板上方传来斥责的声音,应该是惊动了将领。
    有士兵回道:禀将军,这帮越人嫌粮少,聚集在一起闹事,居然抓住我们的人不放!
    另有士兵道:那个大高个,就是他们的首领,是他带头!
    手一指,就往越潜身上指去。
    越潜朗声道:我等皆是囚徒,脚上戴脚镣,又身处囚室,哪敢闹事。只是恳求将军施恩,有一口粮吃一口水喝,勉强维持性命。
    松开执鞭士兵的手臂,越潜仰头,看向上面聚集的士兵,还有士兵中的那一名将领。
    越潜作揖,继续说道:将军奉命押运越奴,肯定不愿见到越奴在路途上折损过半。即便不能多给些食物,那请多给几壶清水,人缺食物尚且能活几天,若是缺水,一日也不能活。
    船行三日,舱中病饿者十有八七,再行三日,只怕满舱都是尸体!越潜扫视身边的族人,他言语饱含情感,充满煽动力。
    越潜立在舱门之下,上方的阳光聚集在他身上,他独自一人站出来。面对身边执鞭的士兵,舱门上方的将士,越潜毫无畏惧,从容镇定,将生死置之度外。
    将领看清船舱里发话的囚徒,冷冷说道:我还以为是谁,竟敢大放厥词,原来是你!
    越潜不认识将领,但不意外将领认识他,仰首应道:是我,越潜。
    将越潜押往城郊码头的那些士兵,直接听令于太子,士兵转交越潜的过程里,肯定向奴船的将领传达过太子的某种命令。
    越潜陈词时,那些因为惧怕鞭子而四散的囚徒,默默地又聚集到舱门之下,聚集在越潜身边。
    执鞭士兵还想逞威风,试图驱散囚徒,他刚想要扬起鞭子,就见到数名青壮越人堵在他跟前,心慌之下,只得倒退两步。
    看着聚集在云越王之子身旁的上百名越人囚徒,将领心里清楚,要是引起囚徒反抗,麻烦事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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