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2)

    澹台柳想晕就让他晕着去吧,他碍不了事。只是别初年隐藏住困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宫人。她们看他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偏殿中,澹台柳睁开眼睛。医官又给他看了看,交代了几句之后,就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室内。房间里只剩下澹台柳和几个亲近的大臣。
    您身体感觉怎么样?其中一个凑上去关切地问道,其他人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们是真害怕澹台柳出问题啊,隋国现在就像一架行驶在窄道上的马车,两侧皆是悬崖。隋王以前还是靠谱的,最近虽然有点懒怠,但因为她以前很有脑子,所以大家对她还是放心的,今天看来,放心早了!
    现在身份够高还够靠谱的只有隋相了,要是他再出了问题
    澹台柳慢慢看了一圈周围的人,这些里有不少是他的学生。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参玄修行、仗剑人间,但没有那个天资,也就只能放弃了,一心放在隋国上,能在高庙堂之上调理一国,也算是另一种仗剑人间。
    后来读得多了,他也看得明了。他不是没有修行的天资,而是没有修行的心。修行要看破凡尘如戏,他所愿的却是仗剑人间。凡尘之身,人间荡不成,只能安在隋国上。年寿已高,从老隋王之祖开始,到老隋王之父、老隋王、老隋王与大公子死后的小隋王,再到小隋王死后如今这位隋王,已经经历了五朝,桃李天下。人人皆尊他为老臣,但这其实是不祥事。他能历经五朝,是因为隋国不安啊,若是老隋王没有暴毙,如今还应该是他当位。隋国动荡、应氏不稳,才使得隋王频繁轮换。
    后来轮换到应不负,才算安稳下来。但这安稳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
    澹台柳暗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与周围的人紧急商讨。他不敢病,也不敢倒下。因为出问题的是隋王。
    武英堂和勇胜塔的建立依赖王气,它们都握在隋王手中,隋相虽然有驳回王诏的权利,但应不负若是一定想要做什么,完全可以通过武英堂绕过他。
    他这一昏让朝会草草结束,但也只可作为权宜之计,他若是一直昏下去,人家把他撇到一边就行了。隋相必须醒着,他只有醒来了,才能想办法阻止伐卢。
    澹台柳慢慢把事情跟几个人交代清楚,细细安排。这些人里有他的得意弟子,他已将近期颐之年,所授弟子无数。他们把他看做主心骨,但澹台柳自己也无法确保一个无虞的未来。他没查到当年隋王与大公子暴毙的原因,他当时的全部精力都在稳住隋上,根本没有心思去追查,事后错过了时机,也不再好查了;他没能改变小隋王被教导挑唆,导致后来小隋王之死;他也不知道现在应不负突然的转变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他希望在他这个凡人寿尽之后,他的弟子们,要扛得住、撑得起隋。
    等该安排的都安排好后,澹台柳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自己闭上眼睛养起精神。
    他的弟子最后一个离开,轻手轻脚绕出屏风,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老师没事,他松了口气,可是此时看见老师歪在榻上闭眼养神的样子,白发因为之前的慌忙有些散乱,脸上皱纹深深,暗青血管凸起的手上老年斑遍布。
    老师老了啊。
    冬至月头,卖被买牛;冬至月中,日风夜风;冬至月底,卖牛买被。
    今年的冬至日在下旬,人们注定将迎来一个寒冷的冬天。
    太史令早早推算出天文天文历法,隋王按照旧例,提前一个月开始对各家赐物,各家谢恩之人也开始入宫。宫门频启,往来之人却不见喜意。
    隋相到底还是没能抗得过隋王,伐卢的王令已经发下,各地厉兵秣马,武英堂中也发下了相应的任务,各个府城在接收到王令后还有拖延迟疑,武英堂中受供的修士们对此却大多雷厉风行,好似比隋地实职的官员们更忠于王令。
    可这是假象。
    隋卢之战,无论胜负,隋都只会受到消耗。隋地不是隋王的隋地,是隋人的隋地。爱护隋地,才会知道隋王此令的问题,才会想方设法地悖逆。可对于武英堂中来自四方的修士们来说,他们与隋的关系在于隋王,与隋王的关系则像商人与其雇佣的护卫们。受雇的护卫们从商人那里取得佣金,听从商人的吩咐。至于这个吩咐会是商人是赚是亏,他们是不管的。而假使商人家业败了,又或是要他们面对远高于佣金的性命之忧,他们也就离开了。
    武英堂是国之利器,这利器握于一国之君掌中,在她英明神武的时候,可以让她不受掣肘为隋开辟前路,可在她昏聩颟顸的时候,这不受掣肘的利器乱劈,必会伤隋。
    隋相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老臣欲拜见隋王。澹台柳站在宫殿外,肃容正衣,被侍卫们拦在殿外。
    五朝老臣郑重起来的威压沉沉如岳,衬上他满头白发,竟有一种决绝的气势。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在面对这已无杀鸡之力的老人时,竟被迫得生出汗来。
    其中一个暗暗打了个手势,就有一个侍卫从不起眼的角落匆匆而去,剩下的人拦在阶前,紧张地盯着澹台柳。他们倒不是怕这位老大人硬闯进去,就算再来十个澹台柳也做不到这个。他们是怕这位老大人要死谏。
    谁不知道这几日隋相为了拦下一道王令费了多少心力,却始终未能扛过隋王的一意孤行?老大人已至山穷水尽,他要是一头撞死在阶前
    澹台柳立在寒风之中,双手笼在袖中于胸前平举而礼,深深凝望着紧闭的殿门,好像目光能穿进去。
    殿前侍卫苦劝:老大人,您不要在这儿等了。外面风硬,您去侧殿中吃盏热茶暖暖吧。我们去通禀王上,王上若召见您,我们立马来通知您。
    澹台柳缓缓摇头。他已年迈,最近又熬心血,此时受寒风一吹,嘴唇白得吓人。
    侍卫们正心惊胆战,殿门突然打开了。阿鹿匆匆走出来。
    王上召老臣入殿吗?澹台柳问道。
    阿鹿为难地摇头,要请他入侧殿休息。
    澹台柳拒绝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沉静:我有几句话想同阿鹿姑娘说。
    阿鹿点头道:老大人请讲。
    澹台柳寥寥几句将近日朝堂之事概述了一下,讲清隋王伐卢是乱命。阿鹿听得半懂,眉毛渐渐结起。她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却也能听出这其中有不对之处。
    澹台柳看着她:这不是王上会下的命令。
    阿鹿心中一跳,澹台柳却已对殿中揖身告别,转而上了马车。
    殿前侍卫松了口气,这样一位年迈的老人,能为了国事顶着寒冬在这里请见隋王,他们也不由得生出敬重,感叹道:老大人无法,只能请托姑娘将话转劝王上了。
    是如此吗?阿鹿紧紧颦着眉。
    刚刚老大人看她的眼神,不像是颓然放弃,那目光太平静通透了
    阿鹿转身回到殿中,殿前匆匆赶来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他是跟着之前跑出去的侍卫来的,大冬天硬是跑出一头的汗,等他再见到空荡荡的阶前时,腿立时就有点软。
    侍卫忙迎上去:澹台大人。这位也姓澹台,是隋相的老来子,现在也五十多岁了。
    我父澹台甑喘道。
    侍卫忙道:老大人无碍,已经坐车回去了。
    澹台甑松了口气,他听来找他的侍卫说他爹在隋王殿前,可能要死谏,来了见阶前无人,就怕是他爹已经躺下让人送去就医了。他对侍卫拱拱手表示谢意,等喘匀点后,又去撵他爹的车。
    宫中车行的慢,澹台柳刚离开没多久,倒真让他撵上了,撵上之后,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喘得够呛,脸色都有点青。澹台柳把儿子叫上去灌了一碗热姜汤,这是车里提前备好的大铜壶,底下分隔层埋着炭。等澹台甑缓好了之后,再看他爹,不由瞪大了眼睛他爹刚从俩大袖里各掏出一个小汤婆子,此时正解开衣服从腰上扒拉第三个。
    见他缓过来,澹台柳招呼他:快来帮我把这个解开,烫死老夫了!
    汤婆子缠得紧,在外面裹了好几层棉布,被厚重的官袍一压根本看不出来,顶多让人觉得他爹胖了点,当然也可能是老年浮肿。澹台甑一放松下来思维就有点飘。
    他帮他爹把汤婆子解下来,小声问他爹:爹啊,您刚才就带着这些在门前谏隋王啊?
    澹台柳冲他瞪眼:大冷天的,不带着它们要冻死你爹啊?要不是宫中有阵法,他还想贴几张符呢,那个温度适宜,也不必挨这汤婆子的烫。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澹台甑没好意思说下去,不过也松了口气。他爹能带着仨汤婆子去谏隋王,肯定是不想死的。他爹裹得比他都暖和!
    你还以为我要死谏?澹台柳道。
    澹台甑点头,把他爹解下来的汤婆子自己抱着暖手,他听人说他爹要死谏,吓了一跳,出来时衣服都没穿多厚。
    澹台柳恨铁不成钢地问他:隋王下这命令正常吗?
    澹台甑摇头。
    那她都不正常了,我死谏有用吗?
    澹台甑继续摇头。
    那我干嘛要死谏?都知道没用了还白搭一条命,他蠢啊?
    澹台甑虚心挨骂,问道:那您去干嘛了?
    死谏都没用,正常谏肯定也没用啊,您跑这一趟图啥?
    澹台柳看着远方,眼神有点深:我这一趟他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这一趟不是来见隋王的,是来见阿鹿的。他觉得那小姑娘并不只是应不负用来摆着的,隋王是真的信她,从很久之前,他们议事的时候几乎就从没避过她,况且,以应不负的心智,她对今天的局面不应该一点准备都没有。如果她有所预料,就该有所准备。
    澹台柳想着上次与隋王相见时的种种细节,长长吐出一口气。希望,他没有猜错吧。
    老头子已经别无他法啦,最后能做的一件事,也只有引您自救了。
    阿鹿回到殿中,殿中缭绕着辛热的香,并不浓。这几日王上的头痛症似乎减轻了一些,香丸用得并不频。
    应不负斜切在榻上闭眼,一旁的老琴师手下琴声舒缓,如泉水潺潺。
    阿鹿悄悄走到应不负身侧,像之前那样替她梳头皮。
    老大人走了?应不负问道。
    阿鹿应了一声:他同我说您最近下的王令不对呢。
    他都说了什么?应不负问道。
    阿鹿学了两句,应不负打断她,意兴阑珊到:算了,无非还是那些老话。
    阿鹿沉默不语。她学的不是老大人刚开始对她讲的朝堂事,而是后面对她说伐卢是乱命的话。老大人前面的话是在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后面的话才是需要转达给王上的。可这些话王上早已听过了,是劝不动王上的。老大人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让她在对王上再重复一遍呢?老大人如果是为了让她传话,又何必先讲解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呢?
    阿鹿想起老大人是对她怎样说的。他对她说有话要同她讲,而不是有话要请她转达给王上。
    阿鹿只是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她并不是傻。她想,老大人不是要她做他与王上之间的传话者,他就是在教她,先教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再教她知晓伐卢的事情有百害而无一利,最后再告诉她这不是王上会下的命令。她想到老大人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心中沉重起来。
    王上,阿鹿悄声对应不负道,老大人说您的王令不对,您为什么要下伐卢的王令呢?
    你不需要关心这样的事情,不要多问。应不负道。
    她没有斥责阿鹿,她的语调仍是平和的,阿鹿的心却冷了下去。
    王上从不瞒着她朝政上的事,王上甚至会有意教她,只是她自己不愿意知道。她觉得这不是她应该学的事,她只要守着王上就好了。
    阿鹿面色如故,手上仍一下一下稳稳地给应不负通头。王上不让她问,她就不问了,等到应不负睡下后,她悄悄离开殿中,向着勇胜塔直奔而去。
    如果哪一日你发现我不对劲,就去找薛先生杀了他吧。
    她记着王上交代她的话。
    王宫的门大开着,以待最近受了冬至前赏赐的人家入宫谢恩。有的是单纯的谢恩,有的则会带上一些东西,献上或是书画字帖,或是珍玩巧物,更有人直接带了奇人异士来,要为王上献一段有趣的表演。
    昌蒲跟随在一个前来谢恩的人之后。她是作为给隋王献上表演的异士而进来的,在宫门处经过检查后才被放进来,一切法器之类的物品都不可以带进宫中。
    昌蒲跟在带她进来的人身后,她看上去平平无奇,一点也不引人注意,但心中却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她现在的行动堪称莽撞,别初年的实力不是她能够抗衡的,万一被发现,她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这不是她和仰苍原本计划好的安排,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妥帖行事了。隋王下达伐卢的王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不想办法阻止可就来不及了,因此他们只能冒险行事。
    带她进宫的人还在低声给她交代该如何讨隋王欢心,这是个小官,指望着能在隋王面前留下点印象,因此格外注重这个,来之前已经交代过不止一遍了,现在真正入了宫,又开始紧张,忍不住一遍接一遍地絮叨。带他们前行的宫人只当没听见,稳稳地给两人引路。
    昌蒲安静地听着,小官却忽然闭上了嘴,她感觉到小官与宫人都停住了脚步,正在疑惑的时候,就听见宫人行礼道:别真人。
    昌蒲心中一紧,她并没有感觉到前面多了一个人。
    小官已经堆着笑攀谈上去了,他既想讨好这位最近深受隋王喜爱的别真人,又害怕反招来厌恶不敢多纠缠,只好唯唯地讲了几句漂亮话。
    别初年漆发如墨唯有鬓边生着两缕白,看上去道骨仙风自有气韵,也并没有什么架子,对小官的奉承很平和地回应了。
    昌蒲眼睛看不见,但她敏锐的感知中竟也没有觉察到别初年的存在,只有听到他开口说话时,她才知道那里真的有一个人。她一直在听仰苍强调别初年的高深莫测,昌蒲从没放宽过对他的重视,但此时真正遇到别初年时,她才真正零星感受到一点别初年的可怖。她心中提起戒备,面色却没有变化,呼吸心跳如常,身体仍是放松的。
    别初年与小官没交谈几句,之后就互相告别。宫人重新为他们领路,昌蒲跟随在两人身后抬起脚步,别初年也走向他之前的目的,与他们错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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