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1)

    许久之后,那令朔月浑身紧绷的目光才收了回去。
    你这几日心有躁意。飞英道人不紧不慢地走近,是有什么发现了吗?
    朔月摇头:没有什么,只是这里的气息令我不安。
    这里是紧邻着台吴县的一处城镇,台吴县刚经历惨事不久,其哀恨不安的气氛难免波及到周围。
    这是个说得通的理由。
    飞英道人没有追问,他坐到朔月身边,冰冷的手指慢慢抚摸着她的脊背,在厚实的皮毛下激起一粒一粒疙瘩。
    若在外人看来,气度俨然的道士轻柔地抚摸着乖巧的小兔,恐怕只觉得这一幕和谐可爱。可只有朔月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紧张,恨不能直接从他掌下逃脱,可她只能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还不是时候,她打不过飞英,飞英的修为深不可测。她必须,也只能强迫自己忍耐,静静等待时机。
    等你帮我找到了线索,这人前庄严清静的道人垂下头,声音似撤下伪装一般,寒凉而蛊惑,我就放你离开。
    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吗?想要去找你的姐妹?
    朔月的毛发轰然炸开。
    第52章
    别害怕,我不会做什么的。飞英道人仍然不紧不慢地抚着朔月的皮毛,我是从那只蛇妖的魂魄里知道的。
    那是只小白兔对不对?你那么拼命地想让她逃走,六百年未见,一定很思念她吧?
    帮我找到我想要的,我就放你走。
    朔月不知道自己僵硬了多久,她几乎是木着点了点头。
    等到朔月缓过神来的时候,飞英道人已经离开了。
    朔月伏在原地,慢慢的,颤抖得越来越剧烈。
    那是一个威胁。
    她很清楚地知道,飞英道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杀掉朔月,从来不是因为慈悯。
    六百年前,在飞英选择炼化蛇妖血肉精气的时候,是因为蛇妖的修为精气远高于朔月;在飞英将蛇妖的血肉精气都炼化之后
    那一天,朔月心中本一片冰凉,她已经尝试过数次想要逃走,却怎么都破不开飞英设下的阵法。
    要不要自绝?朔月听着飞英道人破关而出的声音,心中越来越绝望。
    就算死了,也比魂魄被生生抽出祭炼要好。
    可就在朔月横心动手之前,却听到才破关而出的飞英一声大哭。
    那哭声凄哀悲愤、怨苦不甘,听得朔月生生打了一个激灵。
    飞英大哭不止,许久之后声音才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压低在喉咙里的抽噎。在飞英哭声低到极点的时候,在喉咙里的嗬嗬声又一点一点转变成了低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愤世嫉俗怒嘲讽辣。
    朔月听得毛骨悚然。
    飞英癫狂地不知笑了多久,一身凶煞的法力轰然荡开,发疯似的闯出了洞府。
    朔月蜷缩在角落里,等那发疯的道士不见了踪影,才慢慢爬起来。
    困住她的阵法被道士的法力冲开了缝隙。不管那道士发得什么疯,她得抓住这次机会!
    朔月趁机从缝隙中逃了,她一路小心掩藏行踪,接连奔逃了数日。
    可就在朔月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一个身影像鬼魅一般,倏忽出现在了她面前。
    那身影衣衫狼藉、双目赤红,那模样如癫似魔,煞气冲天,朔月甚至一下子未能认出来,这竟然是飞英。
    飞英一双可怖赤红的眼盯了她半晌,他似乎已经陷入疯癫了,可一身凶煞的法力却愈发骇人。
    他手指一挑,朔月腹中忽然就翻搅剧痛起来,等她力气耗尽,他才道:你身上有我下的血蛊,不要想着逃跑,乖乖为我做事,我留你一命。
    从那天之后,朔月就一直被迫跟随在飞英道人身边。
    朔月一直表现得很乖巧,她从未反抗过飞英的命令。
    上天仿佛在跟她开玩笑,她在蛇口下绝望,飞英出现时又给了她活着的希望;她在发现飞英是个炼妖修行的邪修后绝望,又逢飞英疯癫有了逃脱的希望;她在发狂的飞英重新抓住她时绝望,却又未被飞英杀死。
    她曾生出自绝的狠意,但现在,她反倒生出韧劲来。
    她要活着!
    只要活下去,就有机会等到希望。哪怕再虚无缥缈。
    拼着这许些韧劲,她在飞英手下苦熬六百年,虽然日夜提心恐惧,却从未想过要放弃。
    这六百年里,她见过了飞英道人各种血腥阴狠的术法,见过他是如何将敌人斩尽杀绝、如何不择手段只为达成他的目的。
    可是越恐惧,她便越不甘,越不甘,便越坚忍。
    凭什么呢?她三次陷入绝境,三次都未死成,三次获得希望,却又三次重入险境。
    她就是要活下去!
    可就在刚刚,飞英道人的话令她寒入骨髓,恐惧直入魂魄。
    望月、望月飞英道人六百年前就从蛇妖魂魄里得知了望月的存在,但他却始终未曾提起过。
    朔月知道飞英道人的手段,如果望月也落入了他手中
    不,她得冷静下来。
    如果望月也落入了飞英道人的手中,他就不会只是提一句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望月抓起来,带过来给她瞧,胁迫她将她所觉察的线索全部道出,再帮助他一路追寻下去。
    朔月在这几日的确有所发现,她精善梦境术法,梦境中隐藏着人们最深的秘密,有些连他们自己都忘却、又或是被强行遮掩的记忆,在梦境深处的思维中,都会留存有痕迹。
    飞英一直留她到现在,也有这一缘故。虽然朔月力弱,但以飞英的法力修行辅助,这世上少有能掩藏得住的秘密。
    飞英在六百年里一直在寻找,朔月过去从不知晓他到底在寻找些什么,飞英从未与她说起过这个,但也未曾刻意隐瞒,他要用到朔月的能力,也很难瞒得过她。
    可飞英仿佛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寻找什么,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满世界乱走,所寻的物件或消息混乱不堪,朔月只能确定,飞英所要寻找的大约是与修行相关的东西或信息。
    但是最近,飞英的目标却突然清晰了起来。
    台吴县发生了恶妖袭击的事件,一夜之间死去半县之人。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飞英把他们这些年所收集的消息独自整理了许久,朔月并不知晓他究竟从中得出了什么结果,但在他出关之后,就带着朔月一路来到了台吴县。
    他们没有进入台吴县,那里正严查着,台吴地神为了那恶妖之事已经竭尽全力。飞英一个邪道修士,去了可就难再出来了。
    他扮做四处游历的正修,在台吴县附近的城镇一面经营名声,一面追查那食人恶妖背后的线索。
    朔月也是在这一过程中,逐渐知晓了那吞了半县之人的恶妖,是一只食梦貘,那食梦貘的背后,有其他人的影子。飞英所急切想要寻找的,就是那个背后的其他人。
    这也是台吴县地神所急切寻找的目标。然而,连在此地经营已久的地神都未能寻找到幕后之人,初来乍到又不敢被发现的飞英,又哪里能够寻找得到线索呢?
    可朔月却寻到了。
    飞英要她接连入梦寻找线索,在这段时间里她入梦的许多人中,正有一个是来自台吴县的人。
    这是个幸存者,在食梦貘之事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他再也不想停留在台吴县中,便搬出了那里。
    当时朔月和飞英一起入了他的梦,将他的梦境深处反反复复寻找过,但除了悲伤与恐惧,他们什么线索都未能找到。
    这也正常,在此人搬出台吴县之前,就已经被台吴县的神明们彻底核查过。
    朔月只以为这是又一次的失败,但在回去之后,当天夜里,她却做了一个梦
    他们在捕捉我们梦中有谁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缭绕,他们想要生造出一尊梦境神明,他们想要寻找某个地方,他们寻找不到,便想在梦境中生造出这样一个地方,他们
    那是食梦貘的声音。
    朔月这才知晓,食梦貘与他背后之人并非同一立场的,他们是敌人。
    食梦貘一直被那些人所控制,他为了逃脱,寻找到机会,一口气吞了台吴县半县之人,一半是为了增长实力,另一半,则是为了引起神庭的注意,当神庭的目光终于看到他背后之人的时候,他才有机会能够从那些人的控制中逃出。
    食梦貘当初,远不止入了半县之人的梦境,他吞了一半的人,放过了另一半的人,并在那些人梦境深处,留下了只有擅梦术的妖才能触动的印记。
    他利用神庭,却又不信任神庭。他将他所知的一切都留在了里面,虽然只是些许碎断难以拼合的线索,却朦胧勾勒出了一个隐藏在暗中的可怕势力。
    朔月来不及为这势力的存在而震惊,就先深深的陷入了恐惧。
    飞英在寻找这幕后的实力,他的目的肯定不会是像神庭一样去找人家麻烦。他在寻找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迫切,并非寻找敌人或仇人一般的怨恨急切,而更近似于某种深切的渴望。
    好像那个势力手中,有什么他追寻了已久的东西。
    那个势力在捕捉梦兽。
    飞英在寻找到那个势力之后,是会放她走?还是会将她献上以换取自己所需?
    朔月对此不寒而栗。
    她知晓了这样大的秘密,可她现在受控于人,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将之隐瞒,假做自己什么都没有觉察,什么都不知道。
    可就算她瞒了下来,飞英就不会从别的渠道找到线索了吗?他现在寻找不到,未来也一定寻找不到吗?
    朔月没有多少时间继续苦熬等待时机了。
    她得逃!越快越好!
    她在食梦貘所留下的梦境中看到了那群人的手段。那样的蛊阵她就算侥幸没有死,恐怕也早已变了心性模样。
    她不认为自己有食梦貘那般坚韧隐忍,硬生生从绝地中破开一线生机的能力,更何况,在经历了食梦貘的逃跑之后,那些人的手段与监控只会更加严酷。
    她只有现在,在飞英手下的时候,方才有一线逃脱的希望!
    养云乡。
    这里是台吴县治下的一处小村庄,因为地处偏远,反而远离了各种是是非非,秉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劳作。
    天色将暮,一位农妇正在厨房里煮饭,忽听有人敲响了门扉。
    谁啊?农妇一边问道一边向院子里走去。
    打开门,外面却是一位陌生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睡得正香的孩子。
    你是?农妇问道。
    青拂对她笑了笑,慈爱地看着怀中女婴,声音柔和道:我要去县里寻人,带着孩子不方便,能不能请你帮我照看两天?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银饼:这算是对你的酬谢。
    她的声音里隐含着细细的嗡鸣,形成一种奇妙的韵律。农妇脑子一晕,什么都没问,便把孩子和银饼都接了过来,带回房间内。
    日落之后,农人归家,见妻子在逗弄一个女婴,惊问:这孩子哪来的?
    农妇道:是一个过路的妇人的,她要去县里寻人,托我照顾几天。
    农人惊疑:去寻人为什么不能带着孩子?再说,县里才发生那样的事,谁会挑这样的时候去寻人?她莫不是不想要这孩子了,才丢给你?
    怎么会?人家给了好大一块银饼。农妇说着便将银饼拿了出来。
    那银饼坑坑洼洼乌乌涂涂的,瞧着几乎与铁也没什么两样。
    你不是让人给骗了吧?农人怀疑道,他上手接过银饼,用粗布使劲儿擦了两下,磨掉一小块乌黑的痕迹,露出底下些许银亮的色彩,他又用牙咬了咬,没费太大力气,就在上面留下了些许牙痕。
    确实是成色不错的软银,只是不知放了多久了,也没有好好保存,表面才黑成那个样子。
    农人心中却更加怀疑了。能随手拿出银饼做酬谢的妇人,为何会独自出门?这样一大块银饼,足够把孩子托付给更好的人家了,为什么要找他们这样的农家?
    他将种种怀疑与妻子一说,又追问道:你知道她来自哪里?要到哪去?叫什么名字吗?
    农妇的神色恍惚起来,像是才想明白一般,蓦然变成了后怕。
    我那妇人同我一说,我脑子就一昏,直接就把孩子抱了回来,什么都不记得要问了!她才回过神来,觉察出自己行为不同于往日,心中开始害怕,那妇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还有这个孩子
    两人把女婴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但这孩子确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女婴开始以为两人和她玩,还在冲着两人嬉笑,后来被弄得烦了,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
    农妇瞧着心中一软,慢慢拍抚着把孩子哄好,对丈夫迟疑问道:要不就先养着吧?
    农人也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妇人虽然古怪,但他们也只是心存怀疑而已。这孩子还是个婴儿,总不能因为一点怀疑就把孩子给丢了。
    更何况,若那妇人真的有问题,回来不见了孩子,岂不会更添麻烦?
    青拂隐在山林里,遥遥看着女婴被安顿得很好,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另一根青黑因果延伸的方向,目中的慈爱柔软,一点一点变作了刻骨的怨戾。
    虫鸣声响起。
    那修士杀了她们母子,拿她们的血炼制了一对青蚨钱。
    她打不过那修士的。
    青拂不通修行,又在解决那个男人之后散了近半的怨戾。
    但在怨戾消减之后,她的神智也远比那时候要清醒。
    她不会莽莽撞撞地直冲过去的。那个修士在明,她在暗,她可以做下充足的布置。
    青拂按着心口,怨戾染血的因果从那里延伸而出。
    这因果由那位神明延出,其中也蕴含了那位神明的力量。
    这些,都是她的筹码!
    祈敬神明,助我复仇!
    飞英道人已经快没有耐心了。
    虽然他表面看上去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还是一个气度俨然的修士。但朔月跟了他六百年,她太了解飞英是个怎样的人了,他已经没多少耐性等待了。
    他寻找了六百年,如今方才得到确切的目标,却偏偏一直没有寻找到一丝半毫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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