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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5节

    自济慈寺归来的当日下午,穆明珠就窝在寝宫之中,于书桌前不断写八个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1
    这原是她在现代看到的八个字,初见就被其意象之美所慑,不由自主记下来,没想到穿越后,竟遇见了萧负雪,前世她一直认为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予不受,反受其害。她只好恭领了。
    如今重生,穆明珠才明白过来,前世她全然想错了,上苍让萧负雪出现在她身边,不是用来谈感情的,而是用来拼“事业”的。
    穆明珠命碧鸢取来她日前的窗课本子,比照上面的字迹,不知写废了多少张纸,她笔下的字,终于渐渐找回了她前世这个年纪时的韵味。
    她的字,是自幼由萧负雪手把手交出来的。
    自五岁至十三岁,每一岁她的字是什么样子,萧负雪怕是比她更清楚。
    她要以字迹瞒过萧负雪的眼睛,便需先以巧计骗过他的心。
    天空起了缠绵的雨丝,碧鸢轻手轻脚上前来,取下撑窗的叉竿,又在案头点上明烛,回眸见穆明珠看着她,含笑道:“殿下近日总在外面忙碌,奴婢也难得见到您。若都像今日这般,殿下有闲暇写写字,奴婢陪在一旁也高兴。”
    穆明珠笑道:“既然碧鸢都发话了,那本殿这几日便哪里都不去了,专在寝殿内写字给你看。”
    碧鸢知道她玩笑,顺着话音道:“只写字久了也无趣,殿下日前不是还说想要抚琴作画么?奴婢给您寻古琴、摆画笔去。”
    “本殿还说过这话?”穆明珠仰脸想了一想,当初废太子周瞻刚出事儿的时候,她退了预政,大约私下当真说过要消遣玩乐的话。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齐云送她的焦尾琴——难道齐云也知晓她这番说辞,因此寻了焦尾琴来给她?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穆明珠并没有在意,只命碧鸢派人往南山书院去告假。
    接下来数日,穆明珠专心在寝殿中练字,翻来覆去,便是那嵌了萧负雪名字的八个字。
    写废的纸张堆在案头,穆明珠亲眼看着樱红把它们烧成灰烬。
    樱红识字能文,却只默默烧纸,不敢有一语相问。
    待到穆明珠自觉有把握了,便取了素色的伞面来,细细往上面描摹这八个字,废了的伞面自然也不只一顶。
    好在何时送出这伞,取决于她,穆明珠并不着急。
    又过五日,南山书院歇课,萧渊派人请她去练马球。
    是日乃是晴天,穆明珠闷头写了这么久字,也有些气闷,正好出来透透气,在北苑马场见到萧渊,笑道:“几日不见,听说你挨了陛下责罚?”
    萧渊受罚一事,这几日已经传开了。他交友不分贵贱,又有些侠义心肠,日前为故太子周睦旧臣虞岱求情,终于触怒了一向对他宽和的皇帝穆桢,夺了他袭自父亲萧负暄的爵位,命人申饬他,要他闭门读书。若是寻常人挨了这样的处罚,早已战战兢兢,萧渊倒是还敢明犯禁令,跑出来练马球。
    萧渊勾唇一笑,不以为意,道:“好在我父亲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爵位也是空。我不过是继承父亲的志向罢了。”
    穆明珠摇头笑。
    萧渊从马上探身过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今夜我府中设私宴,你敢不敢来?”他收了素来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此时望着穆明珠的双眸透着难得的认真之色。
    穆明珠轻轻眨眼,清楚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私宴。以萧渊的性情,他既然伸了手要救故太子周睦旧臣虞岱,那么便不会因为皇帝的责罚便缩了手,必然会竭尽所能。前世她察觉了萧渊的意图,彼时她避忌政事,因此推拒了两次,萧渊便明白了,自此不拿涉政的事情来寻她。他热诚救人,却也能理解她的苦衷、尊重她的选择。
    永和太子周睦已经故去多年,当年聚集在他身边的能臣贤才颇多,却都在周睦病故后,惨遭清算。因为她这位无缘谋面的大哥周睦,锐意革新,力追太祖,要强扼世家,奈何虽有太祖昭烈皇帝的志向,却没有昭烈皇帝的手段,况且彼时时局也与昭烈皇帝时大相迥异了。当初周睦根基未稳,便要大刀阔斧动世家利益,结果世宗皇帝宾天不足百日,周睦便离奇病故。随后便是穆桢出面,忍下丧子之痛,合纵连横,稳住了一触即发的局势。而当初跟随周睦的旧臣,自然都失了势。
    虞岱便是当初辅佐周睦的近臣,被巧立罪名,发配往百越文身之地,已有十数年。永和太子周睦尚在之时,虞岱才名也是传遍建康城的。如今周睦已死,虞岱其实就是永和太子旧势力的核心。只要救出虞岱,那么此时看起来一盘散沙般的永和太子旧臣,便会焕发新的生机。
    这许多思量,不过在一瞬之间。
    穆明珠不避不让,同样望入萧渊眼底,扬眉一笑,明媚无双,朗声道:“来便来!本殿又有什么不敢的!”
    萧渊大笑,伸手于半空中,与她紧紧一握,道:“好兄弟,我没看错你!”因得了她应承,心中喜悦,撤回手去,催马疾驰,探身挥杖,彩毬去如流星,正中对面球门,赢得满场喝彩。
    穆明珠安坐马背上,望着萧渊远去的身影,倒是有几分羡慕,一诺重、死生同,正是少年侠气。
    作者有话要说:
    1“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清代姚鼐《登泰山记》
    还有一更,今晚见。
    第20章 (含入v
    穆明珠方同萧渊交谈过,正准备入场,忽然听到一道肝肠寸断般的喊声。
    “殿下!殿下!”
    秦媚儿沿赛场边缘一路小跑过来,“噗通”跪于穆明珠马侧,苦着脸道:“奴婢无用,请殿下责罚。那小郡主她、她骑马跑了。”
    “跑了?”穆明珠今日来时,仍如上次一般,命底下人去接牛乃棠来练习骑射。
    牛乃棠自然是老大不情愿,却不得不前来,方才还骑在马背上绕圈,忽然就不见人了——竟然是逃走了?
    穆明珠气乐了,这个小表妹看着白乎乎、软趴趴的,闹起脾气来倒是真有一手。
    “本殿倒是要瞧瞧,她能逃到哪里去。”穆明珠正好松散筋骨,亲领了一队护卫,沿着宫人所指牛乃棠去的方向,疾驰追赶而去。
    牛乃棠骑术不精,虽胯下也是名马,却比不得穆明珠等人追来之快。
    穆明珠追过两条街,便已经遥遥望见牛乃棠在前歪歪斜斜的身影,她也不着急上前,端看牛乃棠要逃往何处。谁知又转了几条街,牛乃棠入了牛国公府的大门——竟是回了家。
    这可真是……一如既往得没出息。
    穆明珠还以为她忽然逃跑,是与周睿有约呢。既然已经到了地方,自然要把人捉回去,这样偷懒耍滑可不能容许。
    牛乃棠虽然命人紧闭了大门,但国公府门上见来人是穆明珠,亦不敢真拦着。
    穆明珠领着护卫,便直冲入府中去。
    与上次不同,牛乃棠的闺房中,这次没有四角的冰盆、床边也没有吃食话本,只有一席薄被在床内侧缩成一只蛹。牛乃棠从“蛹”中探出头来,一见穆明珠,翻身坐起,缩到床角,指着她怒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她面露愤恨,气得出了哭腔。
    穆明珠斜倚在门边,短柄马鞭敲在掌心,淡声道:“起来,接着去场上练,至少练满一个时辰,本殿就放你回来。”
    “我不去!你耳朵聋了吗?我说了我不去!”牛乃棠怒道:“你别来管我行不行?不是每个人要像你一样!我知道你很厉害,会作诗、会画画、会骑马、会射箭、什么都会!我就是不如你,我就是生来笨,我学不会写诗画画,学不会骑马射箭,那又怎么了?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吗?我爱做什么,不爱做什么,凭什么由你来决定?”她愤怒喊着,“你喜欢去骑马射箭,那你去啊!我又没有拦着!我爱看话本,可我也没强制要你一起看啊!骑马射箭就是了不起的,我看话本就是丢人现眼了吗?”
    “谁说你笨了?这道理不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逻辑蛮好嘛。”穆明珠施施然道:“你不爱骑马,那去跑步也可以、游泳也可以、打拳也可以,你爱哪一样?”
    就算出于健康考虑,牛乃棠也需要适量运动,降低目前的体重了。
    “我爱你去死!”牛乃棠气得口不择言,圆眼怒睁,银牙咬碎,恨不能扑上来给穆明珠一口,活像一头圆滚滚的小狗熊。
    话音未落,国公府中一位侍女上前来,至于穆明珠身边,低声道:“殿下,奴婢求您,让小郡主上药吧,伤了好几日了,奴婢怎么劝都不成……”她托着的漆盘中,盛着一盏膏状的药剂,散着草木清香。
    穆明珠微讶,道:“她哪里伤了?”
    “你退下!”牛乃棠叫道:“我不上药!你们都出去!”
    穆明珠闻着这药剂的气味有些熟悉,已是明白过来,亲手接了那盏膏药,道:“都出去吧。”
    “都不许走!”牛乃棠忙叫道。
    然而侍女仆从没人应声,都按照穆明珠的吩咐退出去了。
    穆明珠托着那盏药,走到床边坐下来——随着她坐下来,牛乃棠缩在被子底下一颤。
    “你是自己上药,还是等着我来?”穆明珠依次搁下马鞭与药盏,慢悠悠挽起袖口。
    牛乃棠叫道:“我不上药!就放着两条腿烂掉!叫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穆明珠不再听她胡说八道,探身上前,单手将她双腕一捉,上扣按倒在枕上,另一只手掀开薄被、手指轻动便给她除去了外裤。牛乃棠气得粉脸涨红,连骂带咬,可是她整日趴在床上看话本养出的一身软肉,哪里是穆明珠的敌手。穆明珠习武不辍,能拉开一石的强弓,乃是女子中力气极大的。
    牛乃棠只觉腿间一凉,一是为人所制的被压迫感,一是极大的羞耻感愤怒感,几样情绪冲击在一处,终于击溃了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方才瞪眼咬牙的强硬面具落下来,又气又恨又羞,眼泪涌上来的同时,一种不在预期中的委屈也涌了上来,“若是我娘还在……”她只哽咽出了这半句,便再不能吐出话音,孩子一般大哭起来。
    穆明珠看似不为所动,冷着一张脸给她上药,其实已然被她这半句话触动。
    没人比她更清楚牛乃棠的痛处。
    若是穆国公夫人还在,定然不会坐视女儿遭这样的罪,更不可能放任女儿受伤却数日不上药。
    在现代那一世,穆明珠小时候受委屈的时候,也无数次想过,若是妈妈还在,定然不会这样对待她,也不会容许旁人这样对待她。
    现在穆明珠已经明白了。她的妈妈走了之后,没有回头。她为她现代的母亲走出昔日阴影下的生活感到高兴,哪怕她是被割舍的阴影中的一部分。而牛乃棠的娘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离开的已经离开,留下来的孩子要学会自己疼惜自己。
    牛乃棠一场大哭,眼泪顺着脖子上白嘟嘟的□□流下去,打湿了一半枕头。她哭得累了,也不再挣扎,隔着朦胧的泪眼,低头看穆明珠细心为她上药,腿间传来清凉之感,覆盖了过去数日火辣辣的疼痛。从她仰躺的视角看去,只能望见穆明珠紧抿的唇。表姐穆明珠分明年轻明媚,可不知为何,却叫她想起已故的母亲来。
    “姨母已逝,也不能再活过来了。”穆明珠给她重又盖上薄被,掏出绢帕,慢悠悠擦着指尖的膏药。
    她现代时曾看到过一个理论,据说有时候人有瘾只是表象,其实是通过成瘾来维持生命。比如有的人沉迷游戏,有的人沉迷小说,到达成瘾的地步,更深的原因其实是看不到的。
    她俯视着牛乃棠,见小姑娘哭得惨兮兮的,静下心来想一想,她最初要牛乃棠去书院、练骑马,固然可以说是为了牛乃棠好,为了叫她不再重复前世的悲剧,其实未尝没有一丝含了怒气的惩罚之意。以她穆明珠的手腕,本可以将牛乃棠哄得团团转,却偏偏要用最强硬的手段,自然是有一股怒气作祟的缘故。
    “你没了母亲。”穆明珠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声音平稳有力,“可还有本殿这个表姐。自今而后,我管着你。”
    “管”这个字,背后是无数的心力。
    牛乃棠撑着床板坐起身来,鼻头红肿,口唇半张,愣愣望着穆明珠,忽然冒出来一句,“谢先生不许我去上他的课了……”
    原来那日穆明珠来府中捉人,强令牛乃棠去书院,恰逢谢钧出题目要众人当堂作答,牛乃棠又困又不懂,胡写了一通。昨日谢钧的书童来传话,道牛乃棠此后不必去上谢钧的课了。当着满堂同窗,牛乃棠自觉丢尽了脸面,此事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头,却不知该向何人诉说。
    “他敢?”穆明珠一扬眉,道:“有教无类。谢钧敢不让你听课,孔夫子都不答应。”
    牛乃棠松了口气,呆了一呆,忽然又问道:“‘有教无类’,那我是哪一类?”
    穆明珠戳她额头,无奈道:“你是笨鸟先飞那一类。我明日找几个教书先生过府,给你补一补从前的课业。”
    牛乃棠被她一戳,仍是呆呆的,揉了揉额心,小心瞅了穆明珠一眼,像是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忽然低头闷闷道:“我刚才骂你的那些话,其实是我不好。你什么都做得好,又生得美,我其实是嫉妒你……我是个坏人了……”按照她看的话本里,只有配角的坏女人才会心生嫉妒。
    “你怎么就是坏人了?”
    牛乃棠瓮声瓮气道:“我不该嫉妒你……”
    “每种情绪都有存在的合理原因。你会嫉妒只能说明你是个正常的人,不能说明你是个坏人。”穆明珠坦然道:“人生在世,谁能不嫉妒?陛下身边的那位女官李思清,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还嫉妒过她的才学品貌呢!但是这不证明我是坏人。只要你不因为嫉妒去做坏事,而是把这股情绪作为动力,努力去学习进步,那你只会越来越好。还有我二哥周瞻从前骑射好,我就是因为嫉妒他,才练出了这一身骑射功夫……”
    牛乃棠愣愣听着,很是佩服她的坦荡平和,望着穆明珠,轻声叹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像你这样啊……”
    穆明珠听她说傻话,微微一笑,道:“你既然伤了腿,这几日便先在府中补习课业。”
    牛乃棠眼神一黯,轻声道:“表姐,我是不是太弱了?”只是骑了两次马,便擦伤了腿。
    “你不弱。”穆明珠认真道:“我小时候学骑马,也是第一日就伤了腿。只是那时候我为了追二哥周瞻的进度,大腿内侧血肉模糊仍是坚持练习,皮肤破了结痂,结痂又蹭掉,骑射练出来了,腿上也留了明疤。”她想到当初为了争夺母皇喜爱所作的傻事,摇头一笑,道:“我那时候犯傻,你却不必,等伤好了再练就是。”她看一眼天色,想到与萧渊今夜私宴的约定,转身欲走。
    牛乃棠不由自主跪坐起来,身体前倾追随,口中问道:“表姐,我真的可以吗?”
    穆明珠回首,望入小表妹忐忑的眸中,认真道:“我向你保证,你可以的。只要你相信,你就可以。忘掉你看的那些外室话本,相信你自己手中的力量。”
    在她做幽灵的最后那一晚,夏口夜空之中,她望见潮水般的鲜卑铁骑、突破大周防守、涌向长江南岸而来。
    在即将到来的硝烟岁月中,一个人会些骑射功夫,总不会是坏事儿。
    牛乃棠望着穆明珠,她是那样沉静坚定而又勇敢,叫人想要向她倾吐一切。
    包括关于周睿的那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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