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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一晚上,何依竹果然做了个和母亲相关的梦,因此她醒的异常早。梅怀瑾还在熟睡,她不高兴地直往梅怀瑾怀里拱。
    梅怀瑾睡意朦胧地搂住她亲:“醒这么早,做噩梦了?”
    “嗯!”何依竹脑袋在他颈窝蹭来蹭去,“我前几天才高兴,好久没梦到被逼着吃药了。”
    梅怀瑾听着。他昨夜已经察觉出异常,猜出了大概。听她说梦,说昨夜做的时候失神时的回忆。童年阴影巨大,她曾很长一段时间生病不愿意吃药。她已经很久没想起何太太了。
    何依竹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何太太总想带着她一起死。
    婚姻坎坷的女人钻了牛角尖,抑郁多年,开始琢磨着寻死。一个死还不够,每次都是要带上年幼的女儿。借口是怕没人照顾自己的孩子,也没人会用心照顾。
    很多次,何依竹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总是没死成。争执声会将她吵醒。那对夫妻十数年如一日的争吵,何依竹都觉得厌烦。不想醒过来看他们,便装睡。
    日复一日地防备精神失常的女人,实在太累。
    何依竹在长大中渐渐想明白,自己是那位女士拿捏丈夫的唯一筹码。而那位女士,以给丈夫添堵为乐。自想明白自己不会真的死,何依竹就随便多了,连防备都懒得继续了。
    强势的父母,养出来一个懒散至极的孩子,从小到大,动过最大的心思就是怎么防备母亲,其次,就是怎么睡到人。
    这样看来,她是一点也没遗传到父母的优点。
    梅怀瑾:“至少你父亲还肯关心你的生死。”
    那位女士每每拿女儿威胁,何先生都及时赶了回来。
    何依竹被逗笑了。他们俩时常攀比各自的家庭腐坏的程度,平局。半斤八两。普普通通的父爱,浅薄到,竟然只能在这种生死的事上体现些许。
    何依竹哼笑出声,不以为意,“那还不如说,还好我跟你睡到了一块。”
    那位女士也不是次次都虚张声势。真的打算一家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何依竹一点也没看出端倪,只当是她母亲寻常的闹腾。那位女士聪明之处就在这里。所有人只当她要闹腾,都随着她,却不知她做决定时,早将这些想法都计算进去,顺水推舟。
    唯一的漏洞是,那晚梅怀瑾翻了何依竹的窗。那位女士没料到。没人知道这两个孩子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两家格局相对,次卧的窗户贴在一起,很是方便。
    要不是梅怀瑾发现了异常,何依竹早就跟那两位去了。
    何依竹赖在梅怀瑾怀里拱来拱去,闹钟响了也不让梅怀瑾起来。后果就是被抓着起来一起锻炼。她耍赖,盘腿坐地上不肯动,一味盯着梅怀瑾撒娇。看久了,梅怀瑾无奈,招她到身边,亲了一下她眼皮,放她走了。
    何依竹计谋得逞,高高兴兴回去睡回笼觉。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眼神无害且容易让人心软。
    让她觉悟的是何先生。某次她问何先生:“您今晚回来吃饭么?”
    她父亲回答:“不了。”
    这个回答意料之中。何依竹也只是随口一问,何先生回不回家不关她的事,无所谓。她遵循晚辈的礼节,目送何先生出门。如果不送,被母亲知道,是会被骂的。
    当时何先生正在玄关换鞋子,准备出门。换好了鞋子,发现女儿还站在身边看着他。父女对视。最终何先生叹了口气,换了主意:“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怜巴巴。晚上我回来吃饭。”
    何依竹愣了一下。她确信自己刚才没有多余的情绪。当下就意识到了眼神传达情绪的偏差。等何先生出门后,她对着镜子看自己,若有所思。
    何依竹自此意识到了自己眼睛的优势。
    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很好用,做爱过程到时常被捂着眼睛就是证据。梅怀瑾不敢看她。他用做爱迁怒和报复,却从没说出什么羞辱和下流的话,从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额头开始,她就意识到他心软、内疚。
    早餐过后各自工作。
    梅怀瑾倒了两杯热水,拿进了书房。他打开邮箱,查看有没有新邮件,而后继续看剧本。几分钟后何依竹洗好碗,坐到她写字的桌上,打开笔记本。
    二楼只有卧室和书房。书房是两个客房打通,按照两人需求来布置的,书架靠墙设计,两张书桌各放一边,互不干扰。书房和宽阔的露天阳台之间,用落地玻璃窗隔离。
    何依竹在备课。手边放了几本书。
    新学期她多了一门理论课,还有其他院的公选课,比以前更忙了点。有学生微信发日常练习给她看,她仔细看了看,回复了一些技法问题。
    这时梅怀瑾来了电话,他去外面接。
    何依竹的桌子被轻轻扣了一下。
    “刚刚是家里保姆来的电话,乖儿,你来帮我收拾几件衣服,我得回去几天。”
    她抬头,梅怀瑾已经往外走,正给小吴打电话让小吴来接。打完电话,梅怀瑾才有空解释。梅先生今晨在家吃早餐时摔倒在地,已经送往医院。保姆打来电话说是突发脑梗时心惊胆颤,生怕雇主因此进行责难。
    何依竹的心因此跳得又沉又钝。
    父母进了医院没再醒来,她成了孤儿。即使以前心里厌烦那两位已久,可年轻的孩子从没有恶毒地咒想过那两位死亡,太突然了。孤零零的感觉不好受。医院的冷静吞没了她的血缘亲情。
    她站在原地不动,下意识地扯住自己最信任的人的衣服下摆,眼里有些惊惶。埋进了梅怀瑾怀里不吭声。只有这样,才能平稳呼吸。她只有梅怀瑾一个,梅怀瑾只剩这个亲人。想想更受不了,泪水止不住地流。
    梅怀瑾拍着她的背安抚。胸口的衣服被这个孩子抓得紧紧的,干燥的衣服上沾了水,感觉很明显。他声音很柔软:“性命无碍,只是轻微脑梗。”
    等她缓过来,才稍稍松了点手。脑袋左右蹭来蹭去,一脸湿哒哒全在梅怀瑾身上蹭干净了。
    “叔叔醒了,你及时告诉我。”
    “好。”
    梅怀瑾收拾着自己要随身带的东西。何依竹在卧室,迭好梅怀瑾要带走的换洗衣物,又翻了翻,拿了自己早上换下的睡衣迭好一起放好。
    手机、钥匙、钱包、身份证、充电器。何依竹确认了一遍,送梅怀瑾到楼梯口。梅怀瑾拍拍她的头,亲了一下她,摆手让她回去继续忙。
    “有事我打给你。”
    梅怀瑾低头戴好口罩,电梯门合上。下午,他赶到了医院。医生说明了情况,梅先生症状轻,送医及时,赶上了最佳治疗时机,预后应该是非常良好的。梅怀瑾放下心来,他坐在一边看书,等他醒过来。
    梅怀瑾有梅先生每年的体检报告,不喝酒不抽烟,就是老熬夜。医生说年纪大了,受不得太大的压力,再加上不锻炼,身体素质差。
    自离婚后,梅先生这位学术狂人不知为何,渐渐养成了每天回家的习惯,梅怀瑾为他雇请了一位照顾生活的保姆。梅先生独身成自然,平时并无什么要求嗜好,只一心扎在他的学术研究里,少有和儿子联系的时候。
    父子都很忙碌。这些年里,连过年都不见得能团聚。
    有事保姆会及时联系梅怀瑾,大多时候,都是小吴去解决,偶尔的见面,父子针锋,氛围冷淡。现在这样子,倒是这十几年里最平和的时候。
    病床上的中年男人已生老态。年近六十,白发丛生,身体机能和新陈代谢都在走下坡路。年纪增长,体弱多病。普通人的生老病死此时就这样清晰展在梅怀瑾眼前。方才梅怀瑾签了好些单子。未来指不定更多。如果梅先生病情更严重,这时梅怀瑾需要签的就是病危通知单了。
    梅怀瑾早为自己以后养老做好了打算。以前何依竹父母、他母亲各占了人为和病逝,有这提醒在前,梅怀瑾的遗嘱里对于意外死亡和老年生活都有所安排,到时会有律师履行。
    梅先生的养老梅怀瑾负责。梅怀瑾自己也会老,若是出什么意外,医院任何的签字单都需要亲属签字。想到这儿,梅怀瑾便合上了书。
    梅怀瑾回去一星期,何依竹才接到平安电话。梅先生醒了。梅怀瑾声音很平稳:“我过些天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你签完名,就赶紧回来做饭。”
    “嗯。”梅怀瑾闭上眼笑,中午的太阳很大,晒得全身发热,“小吴可真是,什么都跟你说。”他说:“你快想想我30岁的礼物了,好歹是个整数。”
    那头何依竹噫了一声:“明年的事,不急不急。”
    “那我睡不着,这事急不急?”
    回复他的是声嗤笑:“都给你带了件衣服去了。你爸可不想看见我。”
    梅怀瑾这些天面试了不少护工,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他在安排梅先生后续的生活。他在忙碌时,小吴正打来开水,倒了一杯晾着,洗了手坐下,突然听得病床上的梅先生小声问:“你们娱乐圈都……都习惯不结婚?”
    病床上那张板正的脸上,此时略微现出一点扭捏之色。小吴工作职责使然,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只这么一点,他就看出端倪。常年严肃惯了,好处就是,即使不太好意思,也能板着脸应对。这样的神色,即使是梅怀瑾,也难得看到。古板的人,是从来不会给自己看不惯的好脸色的。小吴从毕业就一直跟着梅怀瑾,对这父子相处,知晓一些。
    问出这个问题来,对这个老人来说有些难度。活到这个年纪,还不知道怎么关心人。
    昨天梅先生呵斥梅怀瑾年纪大了也不做人事时,小吴彼时刚出门,听到了,梅怀瑾的回答是:您先管好您自己吧。小吴笑了笑,知道他想问什么,只答:“梅哥有自己的打算,私事不归我管。”
    梅先生便不问了。抿着嘴,严肃得很。他还不能激动,得休养生息,保持每天良好情绪。昨天动了气,喘不过气,咳了半天。
    父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性格,实在相差太大了。小吴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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