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8)

    好一会儿,裴玉质才看见素和熙直起身来。
    素和熙已缓过气来了, 凝视着裴玉质,写道:我倘若并非哑子,阿娘是不是便不会抛弃我?
    裴玉质安慰道:口不能言并不是你的过错。
    素和熙摇了摇首:口不能言就是我的过错, 定是我前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会受到惩罚, 以致于今生不得不做个哑子。是我对阿娘不起, 投生成了阿娘的孩子, 教阿娘痛苦不堪。
    裴玉质苦于不能向素和熙透露关于其残疾的真相, 遂故弄玄虚地道:由我看来,你前世乃是一个善人,上苍是为了锻炼你才会让你经此磨难。
    素和熙全然不信:我今生定会做个善人,希望下一世能再投生成阿娘的孩子。
    裴玉质用花枝揉了揉素和熙的脑袋,正色道:我乃是即将修成人形的海棠,自能看破你的前世, 我所言字字属实,绝未诓骗于你。
    素和熙依然不信,勉强扯了扯唇角。
    接下来的一月间,素和熙日日都会去看海棠,日日都要问海棠是否见到阿娘了。
    可是直到海棠花期过了,阿娘还是没有现身。
    裴玉质看着一日较一日低落的素和熙不知该当如何安慰。
    这之后,素和熙仍是日日去看海棠,因为惟有海棠会耐心地看他写字。
    日子过得飞快,金桂时节,书院中的大部分学生都参加了秋闱。
    而素和熙由于身患残疾,是没有参加资格的。
    平时看不惯他的同窗自是在他面前好生炫耀了一番。
    他面无表情,佯作不在意,却在不久后,气冲冲地对海棠写道:我若不是哑子,定能金榜题名。
    写罢,他登时泄了气,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他乃是一个哑子的事实。
    裴玉质用枝条拥住了身量尚未抽长的素和熙:熙儿若不是哑子,定能三元及第。
    三元及第过于遥远了。
    素和熙当即沉默了。
    待桂榜放榜,甚喜奚落他的那个同窗得了亚魁,对另一个中了举人的同窗阴阳怪气地道:得先生喜爱又如何?还不是前途无望。
    素和熙无从反驳,抿紧了唇瓣。
    待回到家中,他又去见了海棠。
    裴玉质见素和熙稚嫩的面孔气鼓鼓着,急声问道:谁欺负你了?
    素和熙眼巴巴地望住了裴玉质:我不想做哑子了,你既是即将修成人形的海棠能否让我变成一个健全的人?
    裴玉质心若刀割,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假若能帮你,岂会袖手旁观?
    素和熙眼中的亮光霎时暗了,右手握了握拳,才写道:我果真是前途无望,阿爹不喜欢我,阿娘不要我,我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你还是快些吃掉我吧。
    裴玉质拒绝道: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待你及冠,我再吃掉你么?
    我今年才八岁,距及冠还有一十二载,委实太久了些。素和熙乞求道,你不能提前吃掉我么?
    不能。裴玉质用枝条缠住了素和熙的腰身,将他托到了自己顶端。
    他高逾两丈,远高于周围的建筑,这般一托,素和熙能轻易地望见远处的景致。
    素和熙顿觉新鲜,但不久后,又被难过淹没了。
    他到底为何要出生于这世上?他若是从未出生该有多好?
    裴玉质忽然发现素和熙双目湿润,慌忙将素和熙放了下去:我吓着你了?
    素和熙坦白地写道:你并未吓着我,我只是不想出生了而已。
    不想出生
    全数是自己的过错。
    裴玉质又歉疚又心疼,突发奇想地道:待我化出人形,我带你走好么?你阿爹既然不喜欢你,你为何不抛弃他?
    素和熙过得压抑,却从不曾想过离开这个家,听得海棠的提议,他吃了一惊,转瞬露出了笑容来:阿爹会后悔他不喜欢我么?
    抛弃他,不要管他会不会后悔。除非素和熙能变作健全人,高中状元,光耀门楣,不然,其父恐怕不会后悔,是以,裴玉质才会避重就轻。
    素和熙敏锐地觉察到了裴玉质所想,不由苦笑:我有健全的哥哥、弟弟,阿爹不会后悔的。
    裴玉质不发一言。
    素和熙又问道:如果我随你走,阿娘想我了,回来见我了,我不是与阿娘错过了么?
    须臾,他自问自答地写道:阿娘不会再回来了吧?
    片刻后,他下定了决心:好,我随你走。
    裴玉质惊喜交集:当真?
    素和熙颔首道:嗯,当真。
    裴玉质暗道:待离开这儿,子熙的精神状态定能好起来。
    然而,在裴玉质即将化出人形的前一日,他并非寻常海棠之事被素和熙的乳娘发现了,她马上将此事禀报给了素和熙的父亲,不久,便有壮汉扛了斧头来,意欲将他砍了。
    他盯着闪着银光的斧头,利落地用枝条卷走了斧头。
    壮汉改用火烧,他的身体一下子便腾起了熊熊烈火,他鼻尖尽是焦香,耳中尽是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扎根于此,走不得,只能承受火烧之苦。
    或许或许今日他便要葬身于此处了。
    壮汉不住地往他身上添柴火,让他烧得更旺了些。
    那厢,素和熙堪堪下学堂,远远地便瞧见海棠那儿起火了。
    他拔足狂奔,待近些了,才发现有人纵火。
    他正欲阻止,却猛地被人抱住了。
    是谁?
    他抬首一望,才知是自己的乳娘,乳娘慈爱地道:三少爷,那株海棠乃是妖怪,死不足惜。
    裴玉质一看到素和熙,即刻求救道:救救我。
    海棠分明尚未化出人形,素和熙却恍惚觉得自己与海棠透过重重白烟对视了。
    海棠不能死!海棠还未带他走,更未吃掉他。
    他挣扎不休,好容易从乳娘怀中挣了出来,竟又被家丁制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海棠被烧去大半,终是出声道:别烧了!别烧了!快灭火!
    可惜,只有他知晓自己说了什么,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古怪的咿咿呀呀罢了。
    裴玉质意外地从噼里啪啦中听见了素和熙的声音,剧痛一时间消减了。
    素和熙一点都不想被旁人听见声音,却因为他而说话了。
    少时,浓烟几乎是遮天蔽日,素和熙根本看不见海棠了。
    显然他已经失去了惟一能吐露心声的对象。
    突然间,一道雪白的人影急急地掠了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子。
    紧接着,他的身体腾空了,他被一白衣公子抱在了怀中。
    不知为何,他竟然第一眼便认定了这白衣公子便是海棠。
    他伸手圈住了海棠的脖颈,示意其将他带走。
    白衣公子自然便是裴玉质,裴玉质因是精怪,身形极快,几个起落后,已将追出来的家丁甩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亚魁:秋闱第六名
    第84章 哑童(三)
    素和熙恋恋不舍地回首望去, 父亲偏巧映入了他的眼帘,父亲正在酒楼上与三五好友高谈阔论,怀中还拥着一卖唱的女子。
    父亲亦偏巧抬起了首来, 不知是没瞧清他的面容, 亦或是浑不在意,父亲面色不改,随即低下了首, 去饮女子递来的佳酿。
    裴玉质见状,不发一言。
    素和熙不再回首,转而埋首于海棠怀中。
    直到出了城, 裴玉质方才落于地面。
    素和熙耳侧没了呼啸的风声,深知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突地抱紧了海棠。
    裴玉质的本体适才被烧去了十之八/九, 浑身发疼,被这般抱着实在难受,但他并未作声。
    好一会儿, 素和熙怯生生地抬指写道:我只有你了。
    我绝不会抛弃你。裴玉质欲要将素和熙放下,素和熙非但不肯, 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弹指间, 素和熙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衫被染红了。
    他怔了怔, 满面茫然:我受伤了?
    裴玉质摇了摇首:你并未受伤, 你可否先松开我?
    素和熙迟疑良晌,方才松开了海棠。
    他生恐自己被海棠抛弃,遂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棠不放。
    裴玉质施了个障眼法,让自己与素和熙身上的血腥不被旁人所见,才向着素和熙伸出了手去:我们先找个栖身之所吧。
    素和熙瞧着海棠的手,战战兢兢地将其握住了。
    海棠曾说过要他将其当作阿爹或是阿娘, 但在他的记忆当中,不管是阿爹或是阿娘都不曾牵过他的手。
    他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裴玉质揉了揉素和熙的发丝:走吧。
    素和熙以自己的额头蹭了蹭海棠的掌心,继而唤道:阿爹。
    他乃是个哑子,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阿爹与阿娘这两个称谓听起来才没有那么古怪。
    裴玉质登时百味陈杂,他虽然想代替素和熙的双亲,将素和熙抚养长大,但听素和熙唤他阿爹委实是无所适从,毕竟他曾无数次与其他世界的素和熙翻云覆雨,眼下甚至还怀着素和熙的骨肉,不过,换个角度想,素和熙愿意唤他阿爹,说明正在努力地放下不负责任的双亲。
    素和熙端详着海棠,少时,颤抖着手指写道:你不喜欢我唤你阿爹么?
    裴玉质慌忙否认道:不,我是太感动了。
    素和熙狐疑地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裴玉质解释道,我从不骗小孩儿。
    素和熙乖巧地道:嗯,我相信阿爹。
    裴玉质松了口气,带着素和熙找到了一户农家,向其租了一间带院子的屋子。
    他身上怀揣着系统001给予他的一百两银子,足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生计。
    这屋子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
    裴玉质牵着素和熙的手,将这屋子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后,才进了里间。
    素和熙不明所以地看着海棠上了床榻,盘足而坐,甚是奇怪。
    裴玉质叮嘱道:我受了伤,必须运功疗伤,你莫要外出,以免发生意外。
    却原来,自己与海棠衣衫上的血液竟是从海棠体内流淌出来的,对了,海棠被那坏蛋烧着了,浓烟滚滚,呛人至极,即便海棠并非凡人,亦不可能毫发无伤。
    素和熙咬了咬唇瓣,双目生泪,写道:对不起,都是我的过错。
    勿要自责。裴玉质阖上了双目,须臾,突然想起一事,睁开双目,捉了素和熙手,于其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裴玉质,我唤作裴玉质。
    玉质,这海棠妖如其名,有着一副好容貌。
    不久前,他与裴玉质在村中打听可有闲置的屋子,期间碰见了几名女子,皆对裴玉质暗送秋波。
    裴玉质如若愿意,再过不久,他便会有阿娘了。
    他未来的阿娘会是什么模样?他会不会讨她喜欢?
    应该不会吧?
    一则,他乃是个哑子,无人会喜欢哑子;二则,他并不讨喜。
    他看着裴玉质双目紧阖,头顶心冒出热气来,不敢妄动,只上了床榻,用双手虚虚地环着其腰身。
    约莫一个时辰后,裴玉质掀开了眼帘来。
    熙儿。他唤了一声,见素和熙仰起首来,抚着其后脑勺道,饿了吧?
    素和熙颔了颔首,又听得裴玉质道:你且先出去吧。
    他踟蹰了片晌,才穿上鞋袜,出了门去。
    待素和熙出去后,裴玉质剥尽了身上的衣衫细看,他身上的外伤已痊愈得七七八八,但内伤很是严重。
    素和熙唯恐裴玉质趁机抛弃他,溜到屋外,以指尖戳破了窗户纸偷窥。
    见裴玉质宽衣解带,他顿时怔住了,这便是妖怪的身体么?除了各处的尺寸较自己大一些,似乎与自己没有什么区别。
    非礼勿视。
    他猛地回过首去,脑中却浮现出了一词肌骨如玉。
    未多久,他便看见了裴玉质,裴玉质换了一身衣衫,对他笑:我带你回城里用晚膳吧。
    他不知何故有些心虚,不敢看裴玉质的双目。
    裴玉质当然发现了素和熙适才的举动,亦清楚这举动是出于不安,并未点破。
    素和熙主动牵了裴玉质的手,低垂着头。
    裴玉质指尖一点,素和熙便换了一身衣衫,并改了一副容貌。
    一进得城,却见城内人心惶惶,到处都流传着素和府的三少爷被成了精的海棠掳走了的消息,诸人皆道那三少爷定然已被那海棠妖拆骨入腹了。
    裴玉质面色如常,寻了一客栈,要了一桌子的菜肴。
    素和熙一面吃着东坡肉,一面瞧着裴玉质,心道:我巴不得这妖怪被吃掉。
    裴玉质奇道:我面上沾了什么?
    素和熙摇了摇首,乖乖地埋首用膳。
    用罢晚膳后,裴玉质又买了些点心,方才牵着素和熙回去了。
    天色已经暗了,素和熙年纪尚小,一回到小屋,便有些犯困了。
    裴玉质烧了水,注满了浴桶,向着素和熙招手道:熙儿,过来沐浴。
    素和熙到了浴桶前,扭扭捏捏地不肯脱下衣衫。
    裴玉质会意,摸了摸素和熙的头:你自己洗吧。
    而后,他便去里间打坐了。
    素和熙沐浴罢,到了裴玉质身畔,唤道:阿爹。
    裴玉质尚未习惯被素和熙唤作阿爹,顿了顿,方才睁开双目,变出了干爽的细布来,为素和熙擦拭发丝。
    阿爹。素和熙抬指写道,我能与阿爹一道睡么?
    裴玉质望着又瘦又小的素和熙,颔首道:好。
    待将素和熙的发丝擦干后,他自去沐浴了。
    素和熙上了床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爹与阿娘,阿爹大抵不会管他的死活吧?那么阿娘呢?阿娘听说了他被妖怪掳走的消息后,会如何做?会立刻赶回来救他么?
    裴玉质身着亵衣、亵裤,见素和熙时而微笑,时而阴郁,伸手将其拥入了怀中,柔声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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