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5)

    良御公子?
    正拉拉扯扯间,一个冷冽清澈的声线,半是惊疑半是错愕地从后传来。
    韩良御手上一僵,侧过头来,正看到与其他船夫一同前来牵船的林昆和李斯年。
    最令韩良御不愿碰到的场面,莫过如此。
    他一下僵持在原地,女孩趁机从他死攥的手中挣开,旁人指指点点,也都看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此处。
    林昆迟疑开口,缓声问道。
    不错,这名行为放浪不羁,扰乱他人的纨绔公子,正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的幺子。
    但是早上林昆才见他受过训斥,没想到不过半天的功夫,这位挨了顿父亲痛打的浪荡子就又暴露了原形。
    韩良御静伫半晌,片刻后,他逐渐回过神来,一张纵欲色弛的脸上显出一种狰狞戾恨的神情:
    林枕风,你可真是爱来得恰到好处啊。
    林昆蹙眉,说实话,他不爱掺和恩师的家事。但是看恩师之子如此在外败坏老师的名声,为非作乱,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我父亲常说你如何才华横溢,心性高洁。
    名唤韩良御的青衣男子讥讽说道:但是。
    他目光朝那不远处的神女河两岸的秋水阁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没想到林公子,也怪有情趣的。
    林昆不愿与他起争执,只蹙眉隔着一定距离、但也绝不退让地看着。
    半晌,林昆说道:枕风不是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只因老师无私教诲,才自蒙昧中稍有长进。
    但老师最心爱的,最望成人成才的,自然是师娘也费劲心力教养的良御公子。
    韩良御冷冷哼的一声,振袖。
    天不早了。
    林昆微微放缓了语气,劝道:良御兄长不如早些回去和师父师娘一起用晚饭。他们一直在等你倘若再迟些,饭菜就要凉了。
    这已经是无形之中的给予台阶下,韩良御目光在林昆和李斯年之间来回流转,终究觉得此时时机不佳,冷笑一声后掷袍而去。
    姑娘,已经没事了。
    见旁侧瑟缩着、尚且仍在余惊中的放船女子,林昆温声安慰着。
    多谢大人。
    小弦慌忙道谢。她认出了林昆身上的士子服,也知道李斯年所穿的黑色氅披武袍是宫中禁军所配。
    他经常来骚扰你吗?
    见小弦的惊惧程度不似第一次遭受,林昆蹙眉问道。
    是
    小弦声音弱弱的:自一月前,我偶然遇到那位公子,他便经常过来找我了
    林昆神情复杂: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不知。
    女子摇头。
    他是御史台御史大夫的独子。
    犹豫了一瞬,林昆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倘若他下次再来作乱,你可威胁,说要告诉韩御史,他也许就会怕了。被他的父亲知道,他做出这等事,韩御史会生生打断他的腿。
    女子一笑,感激地朝林昆看了一眼。
    琳琅书院在玄武路尽头的右侧,若有什么帮忙的,可到那里来找我。
    林昆又说:找他的父亲琳琅书院院长,也是同样。
    好。
    小弦对林昆的感谢已经是无以复加,慌忙要矮身进到船篷里,为林昆和李斯年倒盏茶水喝。
    不必了。
    林昆赶紧谢绝:本就是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你父亲在河堤修堤坝?
    顿了顿,林昆又问道。
    是啊。
    说到此,小弦的眼瞳就黯淡了几分:已经三年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也本就不好,不知还要做多久,才能领到赏钱。
    除了每月结一点工钱,更多的赏银,是要等堤坝完工之后才会给予牢工。
    而倘若体力透支,或是本就多病,在竣工之前就劳累病死,除了领到一点点可怜至极的抚恤之外,再没有其他补偿。可谓亏到了极致。
    会好起来的
    林昆勉力安慰道:过些时日,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嗯!
    小弦郎朗应声。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算不上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在这夏风习习的良夜,竹瑟箫声的河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澈和明艳。
    那之后很久,林昆都始终难以忘记。
    那阿奴继续去放船了。
    小弦笑道:今夜生意很好,少不得要赚半颗金珠呢!
    林昆亦与李斯年继续往上游走去,夏夜里的神女河,洁白如练,清丽无双。
    好似女子白皙婉约的手臂,微微拢合着,捧起那么一颗繁华富丽的明珠王城星野之都。
    林昆与李斯年坐在一梭摇船上,船篷前的竹帘卷了起来。潮冷湿润的河风一阵阵往面上扑着,在河的两岸,杏黄,生青,露水绿的花树各自开放。
    于秋水阁歌姬那隐约而低婉的歌声中,林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两日后小弦的尸体会从这明艳清丽的神女河中浮上来,而行凶的凶手,正是他气急败坏的老师独子。
    [*注1]:明,汤显祖,《游园惊梦》
    第164章 明月心 06
    林昆听到消息的时候,星野之都的各部及衙门,基本上也知道了。
    韩尚多年忠耿,在朝中虽然从未主动挑衅过谁,但已然树敌颇多。
    有时候,当你决定做一个好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对别人的一种阻碍了。
    听闻他独子出事,各方人马拍案叫好,幸灾乐祸之余,将这桩案子还推到了林昆兄长林栩名下审理。
    你们不是自诩清白孤高吗,那么,就看看当你弟弟恩师的孩子与假装的无私之间,你会选择哪一样吧。
    那些宵小之徒,大抵就是如此想的。
    林昆听闻这个消息,便是从他的兄长处得知。
    你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
    林栩同他说道,言语中有种斟酌的为难:韩良御他态度极其恶劣。据诉书上所说,他是奸污不成,失手捂死了那女子但他发现出人命后,非但未去衙门坦白,反而将尸体沉入神女河底,企图蒙混过关。被抓捕入狱后,也一直嚷嚷着要见他父亲,他父亲是御使大夫等话
    林昆看着眉眼与自己相近、但更为坚毅的堂兄,头一次感到无法言说的羞耻和困窘。
    林栩似乎欲言又止,他注视林昆半晌,而后拍了拍林昆的肩,道:
    你兄长虽然尚只是大理寺少卿,但倘若真的是你老师的独子我我们兴许能想些什么法子,看是否能够从中转圜
    他话虽说的委婉,但其中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可林昆心中更知道:
    作为为林氏子弟,徇私判案这种事,可谓莫大的蒙羞。不仅愧对林这个姓氏,更是令自己在俯仰天地间赧颜。
    不,不必不必考虑什么案件之外的事情。
    林昆想说。
    但是兄长却以手势打断了他,苦笑道:
    话莫说得这样早你先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枕风。看他们是如何兴许你就会改变主意。
    那个时候的林昆十六岁,尚在不知天地窘困的年纪。
    他仿佛以为这世间的抉择都很简单,黑白的划分也那样分明,只要抗拒了自己内心的恶念与外来的诱惑,便能做一个留守明心的人。
    拯救世人,也拯救自己。
    却不知道,这世上,有时候想做一个好人,却这么的难这么的难。
    琳琅书院外,君子林依然如故。
    大抵是因为听说了书院老师家中变故的原因,踏入的时候,林昆稍感林子中似乎比平常要安静一些。同窗们都在前院徘徊,不怎么到后头来了。
    书院的入口处安放着一尊雕像,但不同与其他书院放的是些先贤圣徒的石像,琳琅书院放的是一尊横眉怒目的罗刹
    入书院第一天,老师便告诉他们,这尊怒目罗刹,惊吓的是那些奸佞宵小之辈。
    倘若问心有愧,行过不德颠倒黑白之事,就莫入琳琅书院,也不配拿起这支春秋御史笔。
    此时,林昆注视着这尊可怖至极的罗刹之像,默然很久,在心中想着:
    他会有朝一日,也因为心虚,不敢与这洞彻人心的罗刹四目相对么?
    老师。
    行至书院内,林昆照旧与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在门前称呼了一声。
    然而房内,原本隐隐约约,呜咽作哽的声音倏然一停。
    林昆朝屋内稍稍看了一眼,而后顿了顿,后知后觉道:噢师娘。今日师娘也在这里。
    韩尚的声音依然是苍老疲倦的,低哑说:
    枕风。进来吧。
    屋内,桌椅摆放依然没变。简约至极的书架、笔筒,案上放着三两簿翻开的书。
    只有原本搁在雕木小桌上的瓷瓶,不知何缘故碎了两只。
    林昆目光很轻地在书房内掠过了一圈,韩尚再未说话,师娘则伏在案上,仍是呜呜的哭。
    枕风。
    半晌,还是御史大夫开了口,他勉强笑着,恍若与平常一样问道: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学问上的事情不明白?
    林昆紧紧抿着唇,他默然注视着老师的两鬓
    仅是一夜之间,但是老师好像已经苍老了许多岁。
    本已是耄耋之年,操心着朝堂上的事之余,还有家中幼子并不使他省心
    林昆迟疑了很久,还是犹豫说道:
    我听闻
    枕风!!
    然而话未说完,便已见师娘扑了过来。同样是年岁长过林昆数轮的长辈,她哭泣得声音也沙哑了,满面的泪水,恳求道:
    你救救良御吧求你,救救良御!!我与你的老师,只有这一个孩子更何况,你老师这么多年来,对你也照顾有加对不对?你如何忍心,叫他遭受老年丧子之痛啊!!
    婉琴!
    老御史怒咤。
    林昆惊诧了一瞬,但他在下意识想要后退的时候,师娘却拉住了他的衣摆和腿。
    他看着默然垂手的老师,又看看曾经明婉动人的师娘
    因为彻夜的痛哭和担忧,那双从前脉脉含情如秋水的明眸已经红肿似核,纤净的手指也粗粝不堪。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刚拜入老师门下的时候,师娘每年夏天都会给他们熬清清凉凉的梅子汤;夜来蚊蝇扰人,也是师娘亲手为他们打扇。
    尤其是在林昆少时体弱的时候,时常病倒发热,也是师娘用凉手巾擦拭他的手心和额头。
    连夜守护到他天明烧退。
    其实,师娘于他早已与亲生母亲无异了。
    僵立在这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景中,许久后,老御史沙哑开口:
    枕风。他勉强笑道,声音中却是一把怆然悲哀的情绪,低低说道:孽子不成器为你与你的兄长,增添许多烦扰了。
    老师,没有的。
    林昆慌忙说。
    但是他千言万语到唇边,一向读尽诗书的林昆,却头一次发现自己仿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御史仍勉强带着笑,但是林昆却希望他还不如不笑。
    不必为他与你哥哥感到为难。
    注视着林昆的眼瞳,御使大夫说道:我为官五十载,从未做过一件为自己谋私利的事情。到临了致仕,不至于做出这等晚节不保的事情我教子无方,走到今日境地,只不过是良御与我咎由自取!
    未等林昆回答,老御史掩着面,愧然道:更何况,我听闻那名遇害的姑娘才十四岁。
    如此豆蔻年华,就断送在那孽子手中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真是叫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无颜面对盛泱百姓!!
    林昆紧紧攥住身侧的衣袖,微微抿紧唇望着老师。
    老御史缓缓扶着椅坐下,窗外昏黄的夕阳照进来,落在他满头的华发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就在这一刻,林昆突然意识到原来他这个撑起了半个朝堂清明的老师,确确实实,也已经是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枕风师娘只想知道
    半晌未出声的女子哽咽开口,但是她唇嗫嚅数回,都未能出声。挣扎许久,才低哑地含泪问道:良御如果按律,当如何宣判?会不会
    会是斩立决。
    林昆极轻说道。
    盛泱律法严明,尤其是对奸污未婚嫁的女子,通常作案后未自行投入衙门者,都按一命偿一命算。
    从得到消息至今未闭过眼的女子身体一软,几近半昏过去。
    婉琴!!
    御使大夫慌忙起身扶住妻子,但妻子在怀中不住啜泣。哽咽地含泪说道:韩尚,韩尚,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可哪个孩子不是父母亲人的心中挚爱、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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