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那是一个，高一的黄昏。
    音乐课结束，按照学号，轮到简安打扫音乐教室。她们是今天上音乐课的最后一个班，后面不再有班级过来。简安拿着扫把，打扫着空旷的教室，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在偷懒呢？”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简安吓得往门外看，看到是顾遇靠在门框上，松了口气。
    “你吓唬我呀！”她怪道。
    “谁叫你心虚。”他笑着走进去。
    “我可没有！”简安为自己辩解。
    顾遇也不同她争吵，只走过去，走到钢琴边坐下。
    “咦？”简安心生好奇，跟到他身边，“要弹钢琴？”
    顾遇答道:“最近在学。”
    一听这话，简安满脸惊喜:“你又想学钢琴了？”
    她说又字，她还没忘记儿时他的梦想。这么久了，她从未忘记过。
    顾遇掀开琴盖，唇畔含笑，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啊，学着玩玩。”
    简安低落地说:“哦。”
    顾遇的指尖按下琴键，浑厚的钢琴声响起。简安听出来，那是一首流行乐曲。那是谁唱的来着？
    哦，周杰伦。
    是周杰伦的《不能说的秘密》。
    顾遇弹着琴，简安也不打扰他。在旁边托着腮，静静聆听着乐曲。
    侧目看去，顾遇正投入在钢琴中。他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清爽的短发服帖地贴着他的脸颊。瞳仁漆黑，似上好的黑宝石。鼻梁挺拔，下颚棱角分明。他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更添几分斯文。他还喜欢干净，不像同年级的男生那样，成日臭烘烘的，出了汗，还肆无忌惮地把校服脱下，露出青涩的肌肉。平凡的校服洁白整洁，穿在他身上，更像是王子华贵的长袍。
    对，王子。
    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词。
    顾遇就是那个，鹤立鸡群的王子。
    而且顾遇不止是脸好，性格也好，对谁都好有礼貌，也没看他对谁发火。他还会辅导自己功课，虽然自己越来越没耐心学习，可是每次他给她讲题，她总还是能听进去的。他讲题的时候，是那么的温柔。他的嗓子已经开始过了变声期，不像之前那样嘶哑，而是像一只温润的瓷瓶，静静带着温和的光。他不像别的男生，成天自恋，经常对女生评头论足，还嫌女生蠢。他和女生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安静听她们说话，时不时给予肯定，给予鼓励。如果有不同的意见，他总会等对方先说完，然后再温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还会注意，尽量不冒犯别人。到了青春期，简安经常自卑的长相，他也会带着鼓励对简安说:“简安，你很好。”
    那时候的简安太年轻，时不时地因为不如别人否定自己。顾遇在她面前，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简爸简妈经常拿顾遇打击她，可她不嫉恨他。他是那样的好，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总会对她说:“简安，你很好。”
    顾遇本人可能都不知道，在最自卑的时候，简安是带着他的这句话，坚持下来的。
    在简安眼中，虽然平常同顾遇打闹，可其实，顾遇在她眼中百般好。他是这世上的珍宝，是天之骄子，合该拥有无边的宠爱。简安讨厌顾遇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对这样的男孩子不屑一顾呀！
    他们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呢？
    就连简爸都对顾遇羡慕不已，希望自己能有个顾遇这样懂事的孩子。可顾遇的父母却从未把注意力放在顾遇身上。
    顾遇的懂事就是因为父母，简安真希望，他可以不要那么懂事。他应该对父母说，他要学钢琴，他一定会成功的，简安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顾遇没有说出口，只能像现在这样“学着玩玩”。
    他喜欢钢琴，却只能割舍自己的梦想。简安气恼，为什么是因为她？怎么能是因为她？为什么要这个世界上要有个她，有个简安？这个简安哪里都不好，她生下来干嘛呢？只会叫简爸简妈生气，叫顾遇放弃学钢琴的梦想。
    唉……！
    简安叹着气，痴痴地看着秀气的少年神情专注弹着钢琴。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期待她和他的未来。
    那色彩缤纷的未来。
    一曲终毕，顾遇抬眼，问:“好听吗？”
    简安使劲点点头，犹觉得不够，不住地说:“好听好听。”
    顾遇微笑着，正要说什么。门口忽然有人喊着:“顾遇。”
    两人往外望去，一个白净的女生走了进来。
    简安认识他，那是顾遇班上的一个女孩，叫单雯雯。那是个长相美丽的女孩子，路过简安的班上，总能激起她们班男生一片嘘声。
    那些毛头小子呀，想故意搞出点什么动静，吸引美人儿的目光。可惜，美人儿总是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顾遇见了她，眉心开出了花，温柔地说:“你来啦？”
    简安如坠冰窖。
    见单雯雯走过去，简安慌张地说:“我，我，我我就是听个琴。”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仅仅只是因为听顾遇弹琴？
    单雯雯没注意到她，她出了声，才注意顾遇旁边有个简安，她不认识她，只是客气地点头，说了句:“你好。”
    打过了招呼，简安匆忙拿着扫帚离开。她听到顾遇说:“我朋友，今天值日。”
    “嗯。”单雯雯坐在他的身边，含笑问他，“来了多久了？”
    “没一会儿，刚到。”顾遇说。
    简安思忖着，一首歌的时间算不算“没一会儿”。
    单雯雯叹了口气:“对不起，朋友缠住了，快上课了。”
    顾遇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弹起琴，和颜悦色地说:“还是可以弹一会儿的。”
    单雯雯笑着，指尖按在琴键上，很快跟上了顾遇的指法。单雯雯感慨道:“你学了才多久，顾遇，你真的很有天分。”
    简安握着扫帚，浑身僵硬。
    他是真的很有天分，只是……只是……只是因为她……
    这个世界上，到底为什么要诞生一个简安啊？
    她就是个垃圾，上帝为什么要让垃圾降生呢？因为世界守恒定律？
    简安的自卑是荆棘，疯狂刺痛简安的心脏。
    她看着顾遇和单雯雯弹琴，弹到有趣的地方，彼此相视而笑。
    简安知道的童话故事里，王子从来都只和美丽的公主在一起。灰姑娘不是公主，可是，她也需要变装，成为一个美人，获得巫女的帮助，才能来到王子面前，让王子看到她。
    简安还知道一位公主，她不记得她的名。她也不美丽，她的母亲还是恶毒的后妈。这位公主人品善良，帮助遭遇后妈诅咒的继妹逃脱后妈的残害，逃到别的国家。也遇到了一位美丽的王子。这位公主后来帮助妹妹解开了诅咒，也帮助王子解开了恶咒。她大方勇敢，然后……她也没有和王子在一起。她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男人结了婚，好像那是给她的嘉奖。而美丽的王子，和美丽的妹妹成为了一对。
    电视剧里也是帅哥与美女作配，几时看到不起眼的配角成为主角，登上舞台，和美人终成眷属？
    美人与美人天生一对，合该相配。
    单雯雯长得漂亮，人也好，家世也好。她的父母是大学的教师，能送单雯雯去学钢琴。单雯雯能教顾遇弹钢琴，她可以给顾遇，那些简安所无能为力，不能给顾遇的……
    那时候的简安还不知道后来的顾遇，还不知道单雯雯只是顾遇人生中一位旅客。她只以为顾遇已经遇到了他的爱情……
    爱情，于正在青春期的女生来说，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事物。在她的眼里，顾遇应该拥有那么美好的东西，他值得。
    而简安她，一无是处，一无所有。她喜欢不起。
    刚刚的悸动只是一瞬间，她心中肆虐的自卑足以拦住她的脚步，消灭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默默地继续扫着地。其实地已经扫完了，音乐教室，本身没有多少需要清除的垃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不离开。
    “要上课了。”
    琴声戛然而止，单雯雯急忙说道，匆忙站起，和顾遇说了一声道歉。顾遇点点头，也依依不舍地离开钢琴，跟在她后面，想着赶紧去上课。
    出门前，顾遇才想起了还有一个简安，回头说:“简安，你也快点，上课快迟到了。”
    说完，不等简安反应，自己跑了出去。
    早恋。
    这在学生时代是个禁词。
    学生不可以触碰，一旦触碰，家长知道了，这个学生就完了。
    简安还记得，过去有个女同学，因为早恋被家长知道，家长闹到学校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掌掴她，撕扯她的头发，还口口声声骂她不要脸。
    如果……
    如果……
    她把这件事报告给老师……
    等一下！！！
    简安震惊地质问自己:你想做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么卑劣？这么恶心？
    她想到方才弹琴的顾遇，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那个金灿灿的王子……
    而她，简安，竟然在刚刚，想出了那么卑劣的主意？
    她怎么会想到伤害顾遇的主意，怎么可以伤害他！
    仅仅是因为一次心底的悸动，她就能产生这么强烈的占有欲和嫉妒心，甚至想毁掉两个人的人生？
    这样的简安，怎么配得上顾遇？
    你真可笑，她讥讽自己，你居然还在想着和顾遇相配？这么卑劣的你？！
    简安，你怎么可以这样恶心？！她质问自己。
    “可是，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有谁的声音在简安心中想起。
    那个人，是简安自己。
    简安从很早，比顾遇见到她拒绝白煜，看到她有多冷酷无情那一年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德性。
    她心底有个怪物。
    那是与生俱来的，潜藏在简安血液中的怪物。
    她自私，冷酷，无情，轻而易举就能想到伤害别人的办法。
    她害怕父母发现这样的她，一直努力隐藏着自己性格中冷血的那一面。她不让她出来，不许她出来。她逼着自己，一定要做出一个正常人的模样。她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学会伪装自己。
    但那个恶毒的她，终于找到了一丝机会，引诱着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她要她成为真正的怪物。
    “不想去告密？”那个“恶魔简安”诱惑着简安，“其实你可以试试别的法子呀？”
    “去把顾遇抢过来。”她说。
    “把他抢过来，你是顾遇的青梅竹马，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得到他，如果你真的想要，那轻而易举。把他抢过来，让他爱上你，然后……”
    “抛弃他。”
    “惩罚他。”
    “折磨他。”
    “他会因你而痛苦，而别人的痛苦，会成为你愉悦的养分。”
    那个“恶魔”极尽诱惑，想要蛊惑简安成为一个彻底冷血的动物。
    简安看着那样的自己，目光冷静。
    “不可以。”她对自己下了命令。
    那个“恶魔简安”不屑一顾地一笑:“有什么不可以？”
    身体真正的主人下了命令高高在上地对另一个自己下了命令:“不可以伤害顾遇。”
    顾遇是那个，与她一起成长，会对她说“简安，你很好”“简安，你很聪明”的小小少年。他是那样的好，他合该得到这世界上最好的！
    可是，他与生俱来的父母已经伤害了他……
    他不能再受到亲近人的伤害，尤其是简安，这是简安对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伤害顾遇。
    那个“恶魔简安”恭敬地鞠躬，臣服于主人，只能叹着气，藏匿起自己的身影。
    透过了那个恶魔，简安自己预见到了，更为现实的未来。
    简安同学在那个时候，一方面还带着学生的幼稚；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是女生，或许是因为她身体中的怪物，又有着惊人的早熟。
    她冷锐地看着更为现实的未来。
    假如，她与顾遇会有两心相悦的那么一天，可是爱情是有保质期的。当过了保质期，她们两个因为青梅竹马的熟悉，知道怎么样，才能对对方造成最痛苦的伤害。
    简安无法相信爱情会永恒，她信不了。
    也许别人有，也许顾遇会遇到与他携手一生的女孩。
    可那个人不会是简安。简安自觉自己不值得拥有爱情，不相信自己会拥有长久的爱情。那个恶毒，一无是处的简安，她不配。
    “你不能喜欢顾遇。”她听到自己对自己下了命令。
    如果说，顾遇因为简安的第一次，而对自己设了禁令，之后，许久，数年，他都不敢去吻简安的双唇。那么简安也给自己设了一道禁令。
    “你不能喜欢顾遇。”
    一丝一毫都不可以，这个世界上她谁都能喜欢，唯独顾遇不行。
    如果说相爱会造成伤害，比如顾遇父母那样，有过爱情，却因为互不低头，于是分开；又比如简安父母那样，曾有过爱情，却最终被柴米油盐消磨，于是变成相看两厌，又不得不彼此终日相对。又比如……简安知道太多不好的例子，而好的例子太少，太少。
    她是个悲观主义者，无法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幸运。
    她不要和顾遇那样互相伤害，所以，只能对自己下了禁令。
    “你不能喜欢顾遇。”
    顾遇是天上的云，简安是地上的泥。云与泥相差太远，云迟早会飘向更远的天空，而泥……始终只能待在大地上，静静看着云飞远。
    如果说，爱情需要来自种子的发芽，那么简安在那一天，剪掉了刚刚萌生的嫩芽，刨开泥土，把那颗种子深深埋了进去，不许它见天日。之后，她会有许多的种子，她看着它们长出泥土，享受着阳光的滋润，然后再被她亲手咔嚓咔嚓地剪掉。
    但只有一颗种子，也只有这么一颗种子。
    那是在最开始，刚刚探出嫩芽，就被她剪掉的种子。被深埋在土壤之下，简安以为，只要这样，只要她下了命令，那颗种子便不会再生长了。
    可她错了。
    她如果真的绝情，应该把那颗种子烧了，一分不留。
    可她没有，她只是深埋那颗种子，她大错特错。
    因为那颗种子，虽然没有发芽开花。可它顽强地在泥土之下生长着，它和它的主人一样，生来带着叛逆。它的主人不允许它生，它偏要偷偷地、顽强地生存下去。它的根须往地下蔓延，无数的根须蔓延下去，在简安不知道的时候，扎进她的心，她的肺，她的五脏六腑。
    “你不能喜欢顾遇。”
    这句话维持了多少年，那颗种子，也在隐秘之下，生长了多少年。
    那个种子生长得太丑陋，因为它无法开花结果，它生长得只有那些根须。
    可它依然在生长着，并且，终有一日，它会叫主人看到它的模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