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萧婉吟靠在车厢上,对于权力人人都趋之若就,他们将追求此物之人视为利欲熏心,可谁又曾想过,没有强权,你永远都是下跪的乞求者,这不是什么天道,而是为人的生存之道,傲骨,并非男子独有。
    沂州
    马车驶入一家旅舍,婢子从车后搬出一张小墩子将人扶下车,今日娘子到底与您说了些什么让您这般愁眉苦脸的。
    什么娘子?
    婢子抬起头看着主子清秀的脸庞,就是郎君未过门的良人呀?
    莫要乱喊,今日我走这一遭,他日肯定会收到萧家的退婚。
    啊?
    毕竟你家郎君可是一个不思进取纨绔子弟,如何配得上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呢?
    可小奴这一路听人说萧家的六姑娘风评不好,是出了名的跋扈,郎君都不知道那日萧少监登门提亲阿郎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还有大娘子,一听说萧公看上了您,连眼睛都笑弯了,收礼收到手软,依小奴看这退婚...八成是不可能的。
    王瑾晨皱起眉头,难道我惹不起还躲不开了么?
    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小厮听见车马声后匆匆出店相迎。
    嗯。
    小厮将他们迎进旅舍,生意似乎有些清冷,只有靠圆柱旁的方桌上还坐着几个说洛阳正音的外地人。
    最近长安与神都又要不太平了,那平定了乱党的吴国公一直深受太后器重与喜爱,如今却只因一个名字获罪而被流放至儋州,连名籍都给消除了,真是惨啊。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古无所逃啊。
    就因为此事,使得其子不但仕途遭毁就连与兰陵萧氏嫡女的婚事也没了,听说兰陵萧氏还差点受到牵连,因此转头就与陇西李氏重新定了亲。
    真是可惜啊,想吴国公在宗室中素有声望,又是功勋之臣,这好好的一个权贵之家说没就没了。
    他之祸患,便也是拜这声望与功勋所赐,懂得收敛锋芒才能够明哲保身。
    郎君,您要的茶来了,上等的婺州东白茶。小厮将一壶煎好的茶奉上。
    王瑾晨静坐着将旁侧的闲言碎语悉数听入耳中,便抬头问道斟茶的小厮,三年前平定了徐敬业之乱的功臣被流放了么?
    小厮斟满一盏茶,可不是嘛,就是不久前的事,神都那边传来的,前宰相武承嗣说吴国公李孝逸曾唤道人替其解读名字,逸有兔,兔为天宫之物,言其将作天子,皇太后殿下听后大怒,下诏将其革职流放。
    王瑾晨端起茶碗摇头叹息道:权力蚀人心。
    郎君看着像是个读书人,可是生徒?
    哦,我不是,只在官学念书而已,不会参加尚书省的各科考试。
    也是,如今这年头就数朝廷的官最不好做了,伴君如伴虎,世道不乱可那官场却比战场还要凶险万分呐。
    第7章 长安雪
    王瑾晨离开后,书斋传来极大的摔碗声,各色彩瓷碎了一地,婢子进门又被轰了出去。
    萧二郎闻声入内连连劝阻道:六娘莫要生这么大的气,许只是他一时的玩笑呢,他在官学读书,王家又岂会养庸碌之辈?
    玩笑话?萧六娘看着兄长,满脸怨气道:他不思进取也就罢了,阿兄可曾听到他那个口气,他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多事,就凭自视清高我便瞧不惯他,也怪不得他们王家会落寞,早知道当初便不该在姑苏收他的香囊。
    我倒是忘了,你与他在三年前还有过一面之缘...
    阿兄之前不是说他和七娘还是儿时的挚友么,既阿耶这么看好他,七娘为何不向阿耶请求嫁给他,说到底,你们不都是嫌弃他非长房也非嫡出,便拿我去赌上一把?
    萧二郎捂着额头长叹道:为兄觉得瑾晨挺好的,即便不为官也有一身的才华,且他不同于其他世家子弟般风流成性子,性子极为温和,忠厚,日后你嫁过去怎么样也不会吃亏的。
    阿兄如何知道他的温厚是不是装的呢?
    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你啊,就是心气太高,父亲大人认定的事一向不可更改,且这门亲事还是大人亲自登门定下的,你知道大人是最讨厌出尔反尔的。
    这个,萧六娘垂下手,不劳阿兄费心。
    你可别乱来,名义上他还是你的未婚夫。
    会稽
    冬日的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人坐在炭盆烤暖的屋子里耳面还微微发红。
    你现在可是兰陵萧氏未过门的女婿,萧家六姑娘的未婚夫,不多去沂州走动怎么成天想着对外跑呢?嫡母端着茶碗轻轻吹拂茶汤。
    王瑾晨立在嫡母跟前,儿自姑苏至会稽除去送三姊姊成婚便从未离过家,男儿志在四方,儿也想去长安瞧瞧。
    听你这口气,倒是怨我这个嫡母这么多年都不曾带你出去了?崔氏本家现居长安,每隔不久便会带着几个嫡出女儿回本家。
    儿不敢。
    崔氏本就不喜欢母子二人,眼不见心不烦倒是合了她的心意,也好,你也快成年了,总该出去见见世面,你父亲近日不在家,我会让崔伯从账上支些银子给你们母子的,长安有个小宅子,你阿娘应该知道,车夫也认识路。
    多谢母亲,大人的身子就劳烦母亲多多照拂了。
    嫡妻应尽的本分,我难道不清楚么?
    妇人将四季更换的袍子与衫袄折叠齐整放入衣箱中,如何好端端的就想要跑去长安了呢?
    家中呆的烦了,反正他们也看儿子不顺眼。
    那你的婚事怎么办?
    儿去长安,就是想找萧公退亲,或许还能寻回些儿时的记忆,儿子总觉得与他们家的七娘...有什么过往,可我又想不起来。
    你那时才几岁,她才几岁,两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过往。妇人停下手,脸色似有些沉重,你这孩子,莫不是对人家姑娘起了什么旁的心思吧?
    阿娘怎么跟小环一样变得这般爱猜疑了?
    杨氏回道:你素来懂事,我便极少过问你的私事,但这不该有的心思便不能生,不该招惹的人不要去招惹。
    杨氏走到王瑾晨身侧坐下,娘不希望四郎去蹚世家的浑水,若是可能,换回女子该有多好。
    大人好面子,除非我死了,否则如何可能呢,不过阿娘别担心,瑾晨自有自己的命,这衣裳穿在身上也多了几分便利,离了王家瑾晨依旧能够养活阿娘。
    半月后,王瑾晨带着生母去了长安的消息传到萧六娘耳中,他去了长安?
    家仆点点头,会稽王家的人亲口说的。
    七娘也在长安...萧六娘眯起眼,上次阿兄大婚我就发觉不对劲,孤男寡女还私下偷偷见面。
    阿全。
    家僮走上前,六姑娘。
    咱们也去长安。
    家僮犹豫的抬头,姑娘,已经十一月底了,阿郎临走前嘱咐过年关时会回来的,这一来一去...
    怎么,我是被禁足了么?还是说在这个家中,你们都只听七姑娘的话?
    小的不敢,只是舟车劳顿...
    聒噪,啰嗦什么,主子的事还用不着你们担忧。
    家僮害怕的连连点头,是,小的马上就去准备。
    从江南到关中,沿途风景变化极大,王瑾晨披着一床被褥窝坐在炭盆前连连打着喷嚏,近日又有谁在背后念叨我么?
    杨氏将一碗汤药轻轻放下,你这是染了风寒,关中不比江南,你不适应又还要勉强自己,看着这天气,应当快要降雪了,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看长安的雪。
    小时候...王瑾晨摸着脑袋,一阵剧痛下听见耳侧围绕了一群孩童的笑声,恍惚间,光秃秃的桃树下还堆着两个雪人,阿娘,这里可有种满桃树的道观?
    你想起来了?扬氏惊楞。
    王瑾晨摇头,杨氏便回道:朱雀街的崇业坊有个玄都观,以桃花闻名,你幼时爱去,还得观中真人喜爱,与...
    与什么?
    杨氏摇头,你也忘了也好,儿时的事情,谁能一直记得呢。
    昨儿进入亲仁坊的时候儿子掀开车帘瞧见了萧宅的牌匾,我与她便是在这个坊间认识的么?
    王瑾晨的问话使扬氏的心突然咯噔一下紧张了起来。
    【阿娘。六七岁的小童穿着贴身的袄袍,手里还捏着一枝桃花,笑盈盈的跑到母亲跟前。
    又上哪里野去了?
    阿娘,儿子可不可以长大后娶隔壁巷子的七娘做妻子?
    瓷碗差点从杨氏手中滑落,你这破孩子,瞎说什么呢?
    可是七娘都答应我了。孩童仰着头,天真的说道。】
    杨氏想了一会儿后摇头道:你们哪有什么过多的交集,不过是你父亲替萧公写过一次碑文两家认识了而已。
    王瑾晨蜷缩在被褥里,眸光渐暗,这样吗...
    亲仁坊在东市的西南角,夜晚的东市漆黑一片,从楼阁上往下能看见各个坊间亮着彻夜不熄的火光。
    哒棋子落盘,收手的年轻女子笑道:你从三年前就开始说他忘了你,一直说到现在他都快成你的姊夫了,你要是真的在意何不将他抢过来?
    萧婉吟看着棋盘里的败局,我输了,果真下棋不是我擅长之事。而后起身走出阁楼,她都可以忘记,那么我为什么要在意呢?
    如若吴国公没有出事,你当真要嫁给他的儿子么,还是说你因为他与你六姊姊定了亲你才想不开的?
    萧婉吟否认,跟她有什么关系,不过都是父母之命罢了。
    你呀,总是口是心非,难过的不还是自己?
    萧婉吟走出楼阁,站在长廊上垂下手轻轻划着朱漆栏杆,就算她没有忘,也不是儿时那个人了。
    人总是会变得,七娘你不也一样么?
    转头间望去的方向,那已经暗了许多年的宅子今夜竟然亮了灯火,萧婉吟疑惑道:是崔大娘子来了长安么?
    年关月将至,兴许是的吧。见萧婉吟一直盯着火光不动,七娘该不会觉得是他到长安了吧,喂喂喂,你这是相思成疾么?他怎么可能来长安。
    我知道不会,你用着这样激动。萧婉吟转过头回道。
    不过是幼冲时的一句玩笑,你何必这样当真呢,就算他记得又如何,伯父伯母可会同意?你那个六姊姊的脾性,放眼整个长安有几人能够忍受。
    萧婉吟盯了一会儿后撇头,我知道,从三年前在姑苏她看我阿姊时眼里的惊艳我就知道今生缘尽,她不记得了也好,就此划清界限吧。
    女子低头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不随我回神都么,你那个姊姊也要来长安了。
    我不喜欢应付那些达官贵人,也讨厌文绉绉的规矩,偏又生在规矩里,便注定要在规矩中了此残生。
    从父、从夫、从子,妇人一生只有一个从字,能真正掌握自己的,也就只有皇太后殿下了。年轻女子解下自己的披风走上前替她披上,若遇到什么困难就写信与我吧,迁都之事差不多已经定下,这几年我大概是没有时间回来了。
    嗯。
    十二月中旬,长安初雪,屋顶和缓的举折两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未来得及清扫的街道中央交错着数十条车轮印子。
    太阳初时玄都观传来钟鼓齐鸣的报时声,王瑾晨抱着一只紫铜南瓜手炉从马车内躬身走出,官造的道观因斗拱硕大使得出檐极深,远远望去如宫殿般气势宏伟。
    婢子将王瑾晨扶下车,郎君,小奴打听到了,现在有一个坏消息与一个好消息,郎君想听哪个?
    我都不想听。王瑾晨下车站定,瞧了一眼婢女圆圆的脸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脂粉,额间还贴着红梅花钿,你今日的妆倒是挺应这雪景的。
    小环抬起肉嘟嘟的手托着下巴,郎君觉得好看吗,小奴也觉得。
    好了,有事就说事吧,挑重点。
    郎君不是说不想听么?
    王瑾晨顿住步子扭头,小环便将手放下扭捏道:好消息是这段时间许多权贵都搬离长安去了神都,萧安介与其子也去了神都,不过他家的七姑娘还留在长安而且和咱们同住在亲仁坊。
    萧安介与权贵们都去了洛阳任职,怕是离正式迁都不远了,这算好消息么?
    小坏瞪着圆润的眸子,七姑娘没去可不是好消息么?
    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您的未婚妻,萧家六姑娘也来长安了。
    王瑾晨将悬在手炉上方的手缩回,她来长安做什么?
    小奴不知,许是听说郎君您到长安便跟过来了吧,还有...
    还有什么?
    小奴说了郎君被别气,七姑娘萧婉吟与御史中丞李昭德之子李元符...定亲了。
    王瑾晨突然顿步,道观内种满了的桃树,如今冬日只剩被积雪与结冰压弯的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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