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包厢被慵懒浸染,墨胖子拿出书慢悠悠看着,书页翻的很慢,姜城子怀中揣着罗盘眯着眼睛听曲儿,指尖扣着节奏。
    窗户未关严,桃花香倏地钻进来,能听到一些鸟鹊的叽喳声响。
    忽而,清朗的古琴音席卷琉璃阁大堂,一层层顺着游廊直通阁顶,在琉璃瓦的折射下向四面八方散播开去。温柔如冬日汤泉,一点点将身体包裹,温热侵蚀骨髓。
    宫弦独响,冬日骤然退去,春日乍现,鸟语花香,桃花如海潮一般淹没口鼻,祝久辞感到呼吸不畅,猛然惊醒。
    他朝台下望去,对上梁昭歌移开的视线。
    空旷的正堂,唯他一人。抚琴倚地,衣袍堆叠身侧。
    指尖拨弦,左手摁弦,琴音悠扬婉转,直直将人拉入梦境。
    身旁窗外,忽而鸟翅振飞,三两喜鹊掠过窗口,留下一闪而逝的蓝影。
    阁中有人惊呼,人们抬眼望去,壮阔的鸟群飞过琉璃阁顶,齐齐展翅,声振屋宇。
    街巷市井的嘈杂声骤然闯入耳畔,孩子们在街上大呼小叫,一路欢腾跑进胡同,鞋底与石面碰撞,发出哒哒声响。糖葫芦三文两串,磨刀嘞,新进绸缎
    京城之声顿时将众宾包围。
    羽弦落,只一瞬间声音便褪去,耳边不闻声响。
    古琴渐渐回鸣,祝久辞低下头,他坐在一块石上,苔藓泛着绿意,扬起头参天大树遮住了阳光,偶尔有光线透过树叶照在脸上,忽闻水声,祝久辞侧目看去,面前出现一小溪,溪底石子清澈可见,他起身沿着小溪往上去,远处有一寺庙。
    古寺钟响,神魂归位。白玉案上的茶凉了,他仍坐在琉璃阁上座。
    琴音消匿,台下那人抱琴起身,琉璃瓦的光束打在他身上,墨发灼灼好似绸缎。
    他抱琴仰视,冲着祝久辞的方向微一俯身。
    祝久辞眼眸一颤,不觉脱口而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不应在这里,大千世界他不应拘泥于小小红坊。梁昭歌的琴音以心境殊绝,高逸细韵,技巧已在其次。楼邀月的琵琶虽然冠绝京城,但以出神入化的琴技入胜,若真论琴功,楼邀月没有心。
    小公爷怎么了?萧岑拿着折扇点在祝久辞衣袍边缘,上好的绸缎都皱了。
    墨胖子鼓着腮帮子软乎乎地凑过来,小公爷可把刚才的诗再说一遍,我毛笔没准备好。
    旁边包厢忽然传出粗鲁的叫好声,只听得咚咚几声,碎银散金噼里啪啦从天而降,散落在台上,砸在梁昭歌脚旁。
    美人弹得好!爷赏你!
    本是安静听曲儿的琉璃阁骤然喧闹,高雅殿堂瞬间破灭。自一人开了头,数个包厢掀开薄纱往台下掷银,伴着恶臭的叫好。
    碎银从天而降,楼下包厢与楼上比较谁的金银更多,左间与右间比谁的喝声更大。
    滚蛋,老子先扔的钱!
    京中还没人敢抢我的人!
    丫的都别吵了,你们能有老子钱多!
    不过一乐厮,跪在脚下都嫌脏。
    恶意的叫价,无端的谩骂,肮脏的话语,潮水一般席卷琉璃阁,青霄直上,破冲阁顶。圣洁的阳光从琉璃瓦片上折射下来,似乎与方才别无二致。
    你们在做什么!祝久辞猛地站起来。
    琉璃阁层层叠置的包厢无情通向高台,站在高处的人藏在青纱之后,自诩高雅人士皇族贵胄,随意拿金钱决定旁人的一生,殊绝琴音竟以金钱叫价,肮脏话语猥亵他美色。
    梁昭歌琴音绝非市井,他若非深陷此处,其天音又何需容忍他人置喙。知音难觅不得伯乐已是人中至苦,却要忍受高高在上的人随意糟蹋他的琴音,践踏他人格,一人一口唾沫淹到卑微的泥土中去。
    天上的星落进红尘,暴殄天物。
    金银碎物还在从天而降,不时划过他们包厢的薄纱,轻纱剧烈抖动,堂下噼里啪啦声响不绝。
    祝久辞冲上前一把掀开轻纱,梁昭歌站在丈尺之下,伶仃一人于旷阔的琉璃阁中央,在漫天绫罗金银的乱雨下,仰头看着他。
    第23章 护他
    小公爷。他说。
    梁昭歌的声音被暴雨一般的金银碎玉淹没,亦或他本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动着口型。
    祝久辞扶着廊栏俯身望下去,大大小小刀片一般的金银往下坠落,砸在大堂中央,跳蚤一样在地面上弹起,有的摔散在脚边,有的打过衣袖,也有不少击中他的背脊。
    于包厢中的贵客而言,台下那人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是他们用金钱就可以拍卖而来的物品,琴音不重要,独独美色便足够了。
    京城第一美人梁昭歌,将他领回家,面子上才说得过去。
    而至于把金丝雀关进笼中后,是给水喝还是不给水喝,是让他继续弹琴还是就此孤独老去,不是这些包厢中的贵客所要考虑的事情。
    明年之时,这群人还会来此,也许个中人会换一批,但本质是一样,他们站在高处好似是审判之长,把楼下的人当做卑微的蝼蚁,轻易践踏,随意取舍。
    他娘的,怎么就弹一首,老子等了十几个人,你就这么敷衍我们啊?
    不就是要钱吗?给!说你呢,给我往下砸!
    金银不再扔向空旷的地面,人们渐渐发现愈往台中央那人身上扔,场子愈发热闹。
    金子砸在背脊沉闷无声,砸向手臂时云袖翻飞。
    他抬起手护住琴面,再无其他动作。
    祝久辞站在高处,无助地看着漫天坠物砸向那人,狠烈,快速,一击而中。
    你们在做什么?别扔了!没有看到台下还站着一个人吗!
    祝久辞的声音很快被激烈的喝骂声掩盖过去,声势最响的是他们隔间包厢里面一个隐约叫王栋的男子。
    祝久辞俯身向下探,衣袖被拉住,他回头望过去,萧岑担忧地看着他: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他们怎能如此,昭歌还在下面,还有琴音!你听到了吗,此等琴音怎可用金钱衡量!
    萧岑从祝久辞身侧往下望去,面上没什么变化,年年如此啊?
    墨胖子抱着书卷抬起头,亦是司空见惯的样子。
    开光嘴睁开眼,身后翡玉屏风散着幽光,他坐在红木雕花软椅中冲祝久辞道:小公爷,这里是红坊。
    寒水骤然将祝久辞裹挟,好似一个漂泊在大海上的人,自己坐在木筏上看着远处即将淹死的人,他划不过去,亦无法救他。
    他突然想起原书中一句话:明珠蒙尘,无可奈何。
    被命运拖拽着向前的无力感将他束缚住,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仍站在台下,在一片金海中静静地看着他。
    茶色的眸子无喜无忧,碎石砸在身上他感受不到疼痛,耳边的谩骂与诅咒也与他无关。
    他眼中只有一人。
    祝久辞不再说话,突然大步朝外面走。
    诶诶诶!小公爷您去哪儿啊?萧岑慌忙拉住他。
    救人。
    等一下,等一下!我滴天呐,小公爷诶!萧岑瞪向姜城子,随手把空茶盏扔到他身上,让你乱说,小公爷生气了!
    姜城子面容严肃起来,匆忙站起身,甭着急,甭着急我这就去解决!他抓着罗盘踉跄着跑出去。
    不过片刻,祝久辞他们所在的包厢雕花门被一阵猛烈地撞击砸响。
    丫的谁信小公爷在这里!房门被粗野地一掌拍开,几个人气势汹汹站在门口,为首的油光满面大腹便便,冲着厢房怒吼,翡翠屏风被震得隐隐晃动,薄纱飞扑而起。
    其人肥胖得流油,拇指上戴着翡翠扳指,腰间缠着羊脂玉,足靴被金翡翠镶边,极是浮夸。他身旁站着两名赤臂大汉,正是他们把包厢砸开。
    祝久辞蹙眉,侧头冲身后的阿念道:你先下去找昭歌。
    阿念拱手,转过身单手撑过栏杆,直接从三层廊檐一跃飞身而下,众目睽睽之中,从丈尺之高轻巧落在梁昭歌身边。
    操,老子倒要看看谁在这里装大肚男看见厢房之景,面色一黑,视线转到祝久辞身上,他脸显惊疑,咬牙往后退一步:原来是小公爷。
    姜城子从后面冒出来,我还能骗你不成,这人儿已经被小公爷瞧上了,王大人您收收手?
    王栋冷笑一声,小公爷瞧上的人便是旁人不得碰了吗?这初礼未至,小公爷是往楼下那人脸上刻上名字了?
    闭嘴。祝久辞道。
    包厢倏地安静,王栋往后一退,两名壮汉伸臂挡在前。
    这个,小公爷看上了,自然是小公爷的人。王栋咬牙切齿道。
    萧岑道:知道就好,赶紧让他们停下!
    王栋站在壮汉之后,肥胖的脸挤作一团:素闻小公爷跋扈张扬,今日算是让我碰见了。王某退让这一次,以后可不会了!
    壮汉摔门而去。
    琉璃阁喧闹声音渐渐落下去,大堂中央数名小厮侍女拿着笤帚将金银扫去,很快焕然一新,怀抱乐器的少男少女又逐一登台,清雅的乐声重新登场。
    祝久辞默然无语,独自一人走出包厢。
    墨胖子从书堆中抬起头望见祝久辞离去的身影,小公爷怎么了?
    萧岑皱眉,匆忙跑出门喊住祝久辞,后者站在楼下木梯仰头看着他。
    今日之事小公爷不要在意。萧岑抓住扶廊,语气带着紧张。
    祝久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墨发软软散在肩上,阳光顺着窗户撒在他身上,身后晕染一圈光亮。他忽然开口问:琴曲你觉如何?
    萧岑皱眉,他又如何听不出梁昭歌之琴曲已超凡人,可惜位处红坊又有何用。
    楼下的人孤单站在那里,身上锦缎水一般垂下去,肩膀瘦削,整个人小小一只。那人仰头看着他,眼中闪着微弱的光,他在等他的答案。
    萧岑心上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压制下去,他大声道:小公爷,地上没有星星。
    祝久辞咬住下唇,低头转身踏阶离去。
    有。
    厢房里开光嘴转头对夏自友道:小公爷没事。他端起茶盏浅浅抿一口,他与我们不同。
    祝久辞踏上流水游廊,琉璃阁的声嚣被隔绝在身后。
    巨幅红绸仍静静垂立在玲珑阁中央,乐池中的琵琶少年已然散去,宾客席上只剩一两个身着并不华丽的散客,他们不时向南望去,旋即摇摇头,遗憾自己只能身处此间清冷大堂。
    小公爷!阿念从镂花木梯上三蹦两跳跑下来,梁公子回房去了。
    祝久辞点点头让阿念先行回府。
    踏上木梯,吱呀的声音穿透空旷的大堂。
    楼下传来阿念的声音,小公爷不开心吗?阿念乖乖站在楼下仰着头问。
    祝久辞扶着楼梯把手转过身,没有的,阿念。
    踏阶而上,视野中膝上青绸随着他的步伐晃动,余光能看见远处一抹红影。
    从初始到现在,它从未变过。
    踏上二层转过游廊,走上他分外熟悉的路。
    游廊蜿蜒,在一扇扇雕花木门的尽头,梁昭歌背着光站在那里。
    祝久辞鼓起笑容快步走过去,走近了才看清梁昭歌身上的绸缎有几处扯丝,袖口更是残破。
    他怀中的琴完好无损,祝久辞伸手拨开他的衣袖,后者躲了躲,但他还是看见白净的手上有几处青淤,还有几个浅红的伤口。
    祝久辞抬起头,梁昭歌笑着看他。头上的青玉簪子歪了,摇摇欲坠。
    他本就瘦弱,抱着琴站在那里,浑身残破,更显得伶仃无依。开线的绸缎让他有一种颓废的美,厌世而孤绝。
    他们面对面站着,其中一个人却在地下的泥淖里。
    昭歌谢过小公爷。他轻轻开口。
    哪里谈得上谢。祝久辞假装没有看到他一身狼狈,状似云淡风轻道,上回我把东西落在这里了,取了便走啦。
    嗯梁昭歌抱着琴转过身,伸手慢悠悠推开房门。
    祝久辞跟着进去,左脚刚刚踏入,只觉踩到一片云上面,柔软不似人间,抬眼看去,整个房间都被铺上了厚厚的西域地毯。色彩浓重,图案异域,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宗教意味。
    脚还疼吗?
    梁昭歌轻轻放下琴转过身,小公爷把我当花儿养吗?
    他走过去拉着那人衣袖往房里走,京中怕是寻不出比这里还要软的地方了。
    祝久辞被他拉着,余光瞥见他的小木箱子放在几案上,旁边摆着一紫檀香炉,右首是翡翠青玉雕花小扇。
    祝久辞脱开他的牵制走过去把小木箱拿起来,扔到地上就行了,何须摆到案上,你也不嫌尘土。
    墨香不染尘土。
    随你怎么说,我已经看到几案上的土印子了。
    祝久辞提着木箱走来,并未在茶案前坐下。
    梁昭歌眼睫一颤,开口问道:小公爷才来便要走吗?
    祝久辞点点头。
    梁昭歌突然起身站到他面前,抓住他衣袖。茶色的眸子隐隐不安地颤动,盯着他的眼睛不放。
    红唇微动,似乎要说话,却迟迟没有开口。青玉簪子在头上微微晃着,真的快要掉下来了。
    祝久辞笑着晃晃木箱子,突然踮起脚尖,伸手将他头上的青玉簪子扶正。
    挣钱呀,带你回家。
    梁昭歌失神之时,祝久辞转身离开了。
    蓝尾喜鹊飞到窗沿上扑扇着翅膀,叽叽喳喳鸣叫。
    房间内的人似乎没有听到鸟雀飞鸣,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一下。
    喜鹊振翅飞走,拍在木窗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梁昭歌骤然回神。他缓步走到窗边,将木窗关好,转过头看到墙上的挂画。
    普通的山水,上面是山,下面是水。
    他伸手捏住挂轴,手上的淤青与伤口落入视野,他停下翻转挂画的动作。
    松了手,挂画垂回原位,在白墙上轻轻晃动。
    他转过身,背靠着墙缓缓倚坐下去,破了丝线的绸缎堆叠在地上,看不出是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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