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小公爷唤昭歌做什么?他又问一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操着沙哑的声音又转回到这条街上。
祝久辞往后踉跄两步,他清楚地看见梁昭歌问话时,嘴唇并没有动。
第17章 梦魇
梁昭歌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地跪在房间中央,脖子似乎失去了支撑脑袋的能力,他的头以诡异的角度垂在胸前,面额上的墨发随着轻轻浅浅的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颤抖。
水顺着衣衫淌到地上,在他周围汇成一汪小潭。
房间被黑暗裹挟,祝久辞捧着微弱的烛火僵硬站在原地,身后挂画嗒哒嗒哒响,每一下都敲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昭歌,我扶你祝久辞鼓起勇气努力使自己的声线平稳。
梁昭歌猛然咳嗽起来,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几乎要把肺咳出来,腰肢弯折,面额堪堪要贴到地面,突然他支撑不住身子,双手猛然撑在冰凉的地上,指尖直接被碎石子划破。
祝久辞心一惊要上前扶他,抬步时却觉得脚下有些黏腻。他低下头,地面上浓稠腥红的血液从身后蔓延到脚下,已将他后脚掌淹没。
祝久辞闭上眼惊叫出声!
*
祝久辞猛然睁开眼,惊惶地坐起来,额上密密麻麻布着汗珠。他止不住地大口喘气,直觉心脏突突跳着不停,血液蜿蜒至脚下的一幕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梁昭歌在他身旁躺着,二人之间依然隔着一横枕的距离。他安然地睡着,眉眼如画,呼吸浅淡平静,墨发柔顺地散在身侧,几丝拂在白皙的手臂上,散着淡淡的药香。
梁昭歌眼睫颤动,揉着太阳穴睁开眼,他向祝久辞看过去,眼眸一颤,款款撑着身子坐起来,小公爷?
祝久辞浑身冒冷汗,身子还在发抖,远处茶案上小烛已经熄灭,蜡油滴了满桌,将残存的烛身与桌面粘接到一起,挡纱安稳地附在小烛外。
清晨静谧,心脏的跳动格外明显。
祝久辞呆滞地望着前方,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着,他低头看过去,白皙的指尖轻轻捏住他的衣袖,温柔地摇晃,他顺着手臂看过去,梁昭歌满脸担忧。
在看到那人面容时,祝久辞忍不住又一颤抖。昨夜梦魇那张惨白的脸与面前这个人重合起来。
妹妹的声音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穿过遥远的时空回荡在耳边。
梁昭歌是十足的疯子,可惜啊可惜,京城小公爷惊才艳艳被他缠上,家破人亡。
小公爷死的那天是一个雨夜,到死也没有逃出梁昭歌的魔爪,就在他怀中咽了气。
梁昭歌进祝府之后,国公爷就生了场大病离开人世,国公夫人受不住打击,自刎而去。
祝久辞心揪得一痛。
他想到现在正在家中等着他回家的娘亲,还有嘴上虽然强硬却十二分护着他的国公爷。他们
梦魇了?梁昭歌抬手把床帘往旁边搭起,宽阔的云袖落下去,露出白皙的手臂。清晨的光线涌进来,瞬间将幽闭的床榻照亮。
祝久辞垂下眼眸点点头。
药香扑面,脑袋突然被人温柔地按住,视野中纤弱的腰肢晃在眼前,梁昭歌跪在榻上,手轻轻放在他头顶,胡噜他的脑袋。
祝久辞惊惶地向后躲开,梁昭歌的手停在半空,我祝久辞企图解释他方才的退缩。
梁昭歌淡淡收回手,交叠在膝上,白皙的面容在清晨更显得透明,唇色有些发白,胡噜胡噜毛,吓不着。
祝久辞低下头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梁昭歌看着他张张口,终究还是闭口不言。
当正午的阳光不由分说地刺入眼睛,祝久辞才惊觉自己已经迷迷糊糊在街上晃了一个时辰。
晨时二人默默无言,梁昭歌取来软巾,替他拭去额上的汗,似乎还帮着他穿上层层衣衫挽上腰封,一路把他送下楼去。
街巷小孩子们嬉笑打闹,从旁侧胡同口冲出来,奔到近前刹不住脚,一下撞在祝久辞怀中,嘻嘻哈哈道一声抱歉,又从他身侧穿过去跑到远处去追糖葫芦小贩。
祝久辞又想起来,他离开红坊时,梁昭歌倚在门口脑袋轻轻靠在门檐笑着望向他。
祝久辞拢紧衣袖,早春的寒风依旧刺人骨头。
从闹市口大街一路走回国公府,寒风一点点穿透衣袖,寒意从背脊蔓延至全身,他神情恍惚鬼魂一样飘回祝府,刚敲开大门,阿念笑嘻嘻地从里面蹿出来,看见祝久辞惨白的脸,惊呼一声把他扶住。
国公爷站在门内,本是黑着脸手上攥着弯月刀,见到门口惨兮兮的孩子,国公爷匆忙迈过门槛,随着咣当一声长刀落地,国公爷一下把人抱进怀中,怎么冻成这样了?
娘亲从国公爷身后探出头来,伸手抚在祝久辞额头上,倒是没发热,小脸儿冻得和冰块一样。先回屋呆着,娘亲给你热碗汤来。
祝久辞埋在国公爷宽阔的怀里,鼻尖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冒。
你们都会好好的,我一定保护你们他断断续续哽咽着说。
国公夫人抓上国公爷的衣袖,这孩子说什么呢?
国公爷摇摇头,直接把人扛到肩上往小院去。
黄昏时分,祝久辞总算在喝了三碗热汤后把娘亲劝走,好不容易有空闲时间拿起糖衣炮弹计划蜷在自己小榻上研究,阿念带来消息,说是萧岑让他去趟醉仙楼,言七十年的女儿红今日开封,不来不是兄弟。
祝久辞无奈放下毛笔,翻出冬日的软毛大氅披在身上,抱着一个暖炉出了门。
行至醉仙楼,远远就瞧见萧岑吊儿郎当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站在醉仙楼门口等他,见到他第一眼抬头望了望天,不愧是小公爷,京中人人都过上春天了,小公爷还不紧不慢地在冬天晃悠,果然贵人荣慢。
祝久辞抬抬眼皮,见萧岑穿着一身清爽的训练劲服,窄袖挽到半臂,领口微敞,露出光洁的脖颈,想来是偷偷从校场溜出来的。
倒春寒。祝久辞从他身侧走过,上二楼进了雅间。墨胖子和姜城子早已在座位上坐好,面前放着几个小玉碟,还有几个酒盅。
小公爷今儿个看起来兴致不高啊。开光嘴从怀中掏出罗盘开始捣鼓。
还好。祝久辞自己说出来都不太相信。
小公爷可是有何烦心事?墨胖子从书堆中抬起头,小胖脸粉粉嘟嘟,眼神中露着担忧。
小公爷气色沉沉,但面带桃花,看起来是为情所困。
祝久辞手一抖,空酒盅落在桌上,叮当一声。
嚯,开光嘴真说准了?萧岑抱着一青铜瓿进来,轻轻放到桌上。
墨胖儿伸脖子瞧瞧瓶口,抬头问道:不是尝酒吗?怎么拿来梨汤?
这不是得给小公爷准备。萧岑掀袍坐下来。
喝酒就得喝尽兴,压着梨汤喝哪能尝到酒味儿。开光嘴暗戳戳地把青铜瓿往旁边推。
小公爷喝醉了你负责?萧岑一挑眉。
开光嘴闭了口,又把青铜瓿推回到祝久辞面前。
两个店小二担着尚且沾着泥土的酒缸踏上木梯来到二层,慢慢悠悠在祝久辞他们桌前停下,小二鞠一躬,拔开红绸盖,拿长舀勺取出女儿红,客官您且瞧好!
说罢踩上脚凳踮着脚尖,长勺高居于桌面三尺之上,清香的酒线从上空落下,银针粗细却长线不断,雅间内酒香登时溢满空气。
萧岑深深吸一口,赞道:好酒!
墨胖子虽只爱诗书,但家中夏金雨老爷子在酒肉方面对其耳濡目染,墨胖子点点头应和:确实上佳。
举杯碰盏,祝久辞浅抿一口酒,把酒盅圈在手心,迟疑开口道:确实为情所困。
萧岑一口酒喷出来,在旁边弯着身子咳嗽。开光嘴慌忙从怀中掏出毛笔朱砂还有红纸,亮着一双眼睛问:生辰八字可有?
祝久辞伸臂,把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臂挡开,淡淡开口道:劳烦诸位出出主意,怎样讨得美人欢心。他补充道,最好是甜到腻的那种。
过犹不及啊小公爷,这感情讲究你进我退,若一味的进攻可是会吓跑美人的。开光嘴摇头。
墨胖子把书卷收起来,翻着眼睛回忆自己亲爹的感情史,也点点头表示赞同开光嘴的话。
祝久辞笑着道:就是要蜜里调油甜到齁得慌,你们且把招数说来。
萧岑在一旁扶着桌子咳嗽,现下好不容易顺过气儿来坐直身子,哪家姑娘要倒霉啊?
祝久辞看过去,萧岑连忙一掌拍在自己嘴巴上,呸。哪家姑娘要得小公爷荣宠啊?
暂时还不方便告知。
姜城子插嘴道:有理。大事办成之前揭不得锅盖。
说人话。萧岑道。
开光嘴嘿嘿一笑:锅盖过早揭开气儿散了,这大事就办不成。
墨胖子支着下巴,肥嘟嘟的脸团在手心里,他问道:可是上次吃桃花饼的时候小公爷提到的那位?
祝久辞点点头。
萧岑刚咽下一口桃酥,又重新咳嗽起来,竟还是上一个?小公爷您这速度可有点慢啊,还没追到呢?
开光嘴一掌呼到萧岑脸上,把人推开,自己蹭着坐到祝久辞旁边,慢工出细活,是吧小公爷。
祝久辞叹口气,听着这群狐朋狗友叽叽喳喳半晌,一条建议都没从他们口中问出来。
萧岑吞下一口酒把姜城子搬开,小公爷哪有追不到的人,干脆啊,大大方方和人家说明心意。
开光嘴否定,毫无诗意,哪里配得上小公爷的气质。
萧岑翻个白眼道:你来一个有诗意的?
文化我不行,墨胖儿来。
突然被点名的墨胖子抬起头,眼睛咕噜噜转,回忆道:阿爹府上倒是有众多美女。墨胖子掰着手指头道,一,抱着美人喝酒,二,给美人金银玉翡。
萧岑摆摆手道:不行不行,凭小公爷这酒量
开光嘴笑着接道:怕是要被美人吃干抹净,卷款跑路。
桌上几个人仰着头朗笑出声,萧岑点头拍着姜城子肩膀直言说得妙。
祝久辞扶额,若是能从这帮朋友中听到有用的建议,上辈子怕是修了庙。
正愁着,面前的酒盅被推开,换上小碗梨汤。
萧岑搭在他肩膀上难得正经开口:小公爷还是闷闷不乐呀?
祝久辞抬起头勉强憋出一个笑容。
别笑了,怪丑的。萧岑揽着祝久辞坐下来。
诶,帮小公爷算算。他朝姜城子努努嘴,甭逗乐了,今天这招不管用。
姜城子摩挲着下巴,朝天望着翻出眼白,讨得美人欢心确实不容易,但办法还是有的。
姜城子双手撑在桌上向前探身,附耳来听。
第18章 寻他
生辰八字?萧岑狐疑地看向姜城子,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惊天的办法。萧岑翻个白眼坐下。
别急呀。姜城子一把将人拽回来,他们几个少年围着酒桌勾肩搭背脑袋贴到一处,外人看去还以为他们在商量什么绝密事情。
诗酒歌舞送金子对小公爷来说自然不是上选,要想抱得美人归,其实要从细节入手。
墨胖子乖乖提问:生辰算是细节?
那当然了。姜城子舞起胳膊准备畅谈一番,美人的生辰到了,你要是没给美人送上一点小礼表表心意,万一错过了,姜城子一拍手,那美人会怎么想,你连生辰都忘掉,还怎么会认为你心悦她呢?
似乎有点道理。萧岑拿起酒盅,仰头吞下一口,他拍拍祝久辞的肩,那美人的生辰是何日?咱几个帮你挑挑手信。
祝久辞一愣,他似乎不知道梁昭歌的生辰。
嘶,这可有点难办,不过凭小公爷的头脑几句话不就套出来了?开光嘴郁闷地把毛笔朱砂收起来,他们几个坐回到座位上。
七十年的女儿红愈品愈沉香,哪怕没有喝酒,酒香也顺着空气钻到肺腑里,将整个人浸在浓烈醇厚的酒桶里面。
生辰祝久辞指尖摩挲在杯沿上。
京城的春日总是多变的,昨日寒风凛凛,明日便普照大地明朗和煦,暖风将桃花香带到京城的大街小巷,钻进胡同深处,飘进百姓家里。
晾晒在院中的衣物随着桃花春风轻轻飘荡,百姓们穿着染了桃花香的衣裳走上大街,到粮铺子买半斤小米,再到酒肆要一吊酒,往西边去听听鼓楼的钟声,眯眼瞧瞧飞檐壁翼,感慨一声能工巧匠,再慢悠悠逛到护国寺街买豆汁儿和焦圈回家。
祝久辞猫一样蜷在闹市口自己的小摊儿里面,眯着眼睛享受午后和煦的暖阳,慵懒而惬意。
闹市口人来人往喧嚣繁杂,但他似乎在这片喧嚣中开辟出一块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当写诗写累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以旁观人的角度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有时是风风火火飞跑而去的孩子们,有时是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偶尔有步履缓缓满脸皱纹的老人。
这里是京城。
四季流转,人生百态。
祝久辞打个呵欠,重新在小摊前坐好,捡起毛笔润墨,铺上一张宣纸,重新开始工作。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半句诗没有写完,一道马鞭啪地一声抽在桌案上,宣纸登时裂作两半,差半寸就要抽到他的手背。
祝久辞皱眉看过去,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挑衅地看着他,骑在一匹招摇的枣栗色高头大马上,黑色长靴蹬着马鞍,小腿绷得笔直,腰背亦高高挺起,穿一身惹眼的红色劲服,袖口绑着黑色束带。
祝久辞你好大的胆子!
祝久辞一挑眉,放下毛笔。他掉进这本书中以来还没有听到别人直呼他的姓名,来者都是恭恭敬敬唤一声小公爷,这直呼姓名的他倒是头一回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