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0)

    保守派的气焰顷刻间像被釜底抽薪一般熄灭下去,不涉及自身利益之时,人人都是忧国忧民、深思熟虑的好官,而今他们却不得不考虑自己官位的问题如果萧阁真的有一日北上统一天下,自己还能否守住脑袋上这顶乌纱帽?
    反对出兵的声音随着保守派的瓦解,退潮似的消逝,沉寂了很久的皇帝终于适时地宣布,他要亲自主持出征前的军誓大典,这下没人再上书反对,反而都在默默自语,这场仗是早晚的事既然来了,那便迎头去碰吧!
    夏日晨间,霞光万道,大纛蔽天,角螺呜鸣。卤簿旗幡浩浩荡荡自奉天门行出,自城南暂驻。
    天空湛洁无云,祈年殿的蓝色琉璃瓦几乎要溶于这幕如洗碧空当中,傅弈亭先在此处祭谷,后经由翠绿甬道向南方圜丘行去,大秦祭天之人只皇帝有资格迈上坛面,此刻虽万人在场,却极致严静,只听闻丝丝夏风和树上鸟雀啼啭,傅弈亭缓缓走向中央,面容肃穆冷峻,这与天地交流的凝重时刻,他竟又心猿意马地想起萧阁来。
    那崽子会长得像他么?如若与他相似,自己难保不动恻隐之心迥异于登基祭天仪式上君临天下的睥睨张狂,傅弈亭突然明白了此刻自己心里的隐念:这留白到十二分的顷辽圜丘,也许可以容纳两人携手而立,只要那人对自己有情只可惜他并没有。
    不知是被暑日热浪、还是被内心汹涌的情波冲涌,傅弈亭眼眶骤然发烫,他长叹口气,前行几步,将手中的香落在燔柴炉前,身后百官随他对天地炎黄行三拜九叩之礼。
    皇帝礼成,鼓乐奏动,傅弈亭回身到旁殿换了龙甲,乘舆到西面的点兵台,此时数万金甲已铺满在整个坤明场上,垒垒屹立、雄迈高昂,自有吞山海、咽河川之势。
    秦地素来有饮酒摔碗之俗,殉阵、衅鼓、分胙肉一系列仪式完毕,傅弈亭站在高台之上,伴身侧的各位将领饮尽碗中琼浆,高举起空碗摔破,众军也都纷纷置碗于地,不灭萧吴,誓不还朝!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金砖上的锃铉之声在场周石栏间回响,似能涤荡天地。
    已近午时,日头逐渐变得烈了,傅弈亭一抬手臂,殷野应声在左右旌旗排列之间策马而出,率兵浩荡前行。
    *
    大秦皇都贡院虽不如江南贡院那样宏大,却也能容纳八九千名举子同时赴考,它在春秋闱时自然人头攒动,但此时却是极其安静的,排排望不到边的号舍送走了春日的举子之后默默伫立,继续等候下一批壮志未酬的年轻人。
    号舍东侧的明望阁上,有两个人在窗边眺望,此处恰能瞧见气势汹汹的秦军自南阳街上缓缓南下,他们一直目送那逶迤的队伍逐渐远去,这才回到案几旁。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这几日数万大军陆续离开,皇城便会空虚到极致。伊凡品着新下的龙井,摇头道:你们华夏的茶我怎么喝都是一个味,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烈酒来得痛快。
    到底是毛子。灰袍人心里鄙夷,嘴上却道:那是你未尝过我们云滇的普洱。浓香醇厚、回味悠长,真可谓茶中极品。
    待你做了皇帝,弄来些我尝尝。伊凡笑了一声,又蹙紧眉头,他要一统天下我自然理解,可为何此次如此突然?按说依照你们大秦年景,今年不是个出兵的好时机,此刻又是盛夏,往南行军耐得住暑热么?
    原因有二。灰袍人跟在傅弈亭身侧多年,对皇帝了解不说十分也有八分,一是他也许察觉到自己身体有恙,二是萧阁那侄子让他坐不住了。
    萧阁的侄子与他有什么干系?伊凡先是不解,后又促狭一笑,难道是傅弈亭的女人红杏出墙到萧阁那里,生了这个娃出来,傅弈亭被戴了绿帽,这才恼羞成怒?
    灰袍人闻言纵声大笑,却不肯说出实情,这事儿你不懂。你只需记住一点,凡是沾到萧阁的事儿,都能让他方寸大乱。
    伊凡依旧不明白,只好转了话题,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这几日便着手吧,趁他的心思都在萧阁身上,抓紧行动。不过禁军也不是吃素的,我们不得大意。
    暗箭难防,他再多疑,也想不到我们会驻在这风波不起、安逸隔世的贡院!
    灰袍人缓缓拿起身侧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他身边有个在秦北捂大的小狼崽子,现在武艺很高,又寸步不离守着他,我有些担心。
    洞烛司那个内卫?能利用么?不能的话就伊凡一手持白行棋,一手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我找机会除掉。灰袍人说。
    伊凡想了想,不要打草惊蛇。
    灰袍人沉吟着道:他现在和太医院的那个女医打得火热我有些纳闷,他二人是真两情相悦,还是为了傅弈亭身上的毒做着掩护?
    为了他身上的毒又如何?一介女流,她能解出什么来?再说,傅弈亭已等不到解毒的那天了
    所以女医这张牌,是毁是留?
    留下。你也没十成把握杀那小子不是?万一他二人真是生死相依呢?说不定到时候有奇效。伊凡重重把棋子落在枰纹上,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罗刹国为了辅助这次兵变可谓煞费苦心,先是派伊凡化身为波斯传教士,在京城西边的教堂里长期潜伏打探、排布势力,后又精挑细选数百名武力高强的兵士潜入大秦,为的就是逐步渗透瓦解大秦,以扩张自己帝国的版图。
    天皇太想得到东北平原富饶肥沃的土地了。罗刹地处北疆之北,虽然辽阔却极端冷冽,如何与大秦北部四季分明清爽的气候相比
    再者,据侵扰大秦的毛子勘探,松江一带的地下还藏着丰厚煤铁,甚至比西面的晋地还要可观,这笔财富如果食之入腹,对于他们本国的发展来说,其利不必多言。
    秦军出征之后,留在京城的军马不足五千,还有些在西郊营练,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伊凡与灰袍人起先还下着棋,后不约而同地把棋子挪到旁边沙盘上做起了局势摆布,灰袍人黑子代表秦兵,伊凡白子代表罗刹武士,在反复多次的商讨尝试之下,他们最终决定,既然宫中夜防严密,便出其不意地于午时之后动手,先遣武士与灰袍人提前隐匿于皇宫后面的景仁山上,由神梓门潜入,大部分兵马仍守在贡院,内部得手之后伊凡带人由外攻克禁军。灰袍人翻出东西两侧城门的值守名单来,与自己手下皇宫几卫的名册进行比对,最后敲定大部人马由平翊门、凤宸门攻入,里应外合,不愁生擒活捉皇帝。
    得了皇城之后呢?伊凡贪心不足,他又在开始想着下一步可以捞到什么好处。
    辽河以北给你。其余的你不用考虑。灰袍人冷笑一声,你罗刹的目光盯着皇宫,我却在皇都之外也有安排。
    伊凡眼神中一瞬间多了些惊异和狠毒,他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么多年你当真是处心积虑。
    我没办法,我生来便是为复仇的。灰袍人转眼看向窗外,天空碧蓝澄澈,却将他的双眸染成了绛红色。
    作者有话说:
    小傅啊,其实那孩子长得像你。。。
    第64章 皇宫兵变
    六月十八这天尤为酷燠闷热,过了晌午,聒噪的蝉鸣便叫彻整个后宫,烈日毒辣地贯在琉璃瓦上,地面金砖被晒得滚烫,穿着皂靴都能感受到那股灼意,偶有热风吹拂,也是逼得人透不过气。提着粘竿的太监们都躲到厢房里嚼西瓜去了,一个个宫女更是摇扇不停,倚在栏杆上打着盹儿,连嗑瓜子儿聊天儿的兴致也无,最后都纷纷回了宫中小憩。
    昏昏欲睡的沉闷气氛笼罩了整个皇宫,漫长的甬道上,只有各宫门前的侍卫钉子般地扎在那里。
    御花园南侧当值的禁卫此刻也热得有些发昏,汗水早已湿透里衣,甚至流到他的眼睛当中,他四处看看无人,便轻轻跺了跺脚,然而却片刻不敢离开,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有兄弟来替换他了。
    他正这样想着,却听假山前面发出一声沉重的咔嚓响动,他还未反应过来,几抹蝙蝠似的人影便从天而降,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们是如何进来的?这可是重重防守的皇宫,禁卫脑海迅速闪过这一个念头,脖颈儿中也发出了令人悚然的骨头断裂之声,他歪头倒下去,那一身千锤百炼的武艺都没有丝毫施展的空间。
    那几枚灰色的身影没有迟疑,又悄无声息地纵跃在重檐庑殿上
    动作再轻一些,先去颐章殿取玺印兵符! 灰袍人指了指殿中的宫女太监,示意罗刹武士将其快速除掉,武士窥探了一会儿,却倒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灰袍人俯身一瞧,也不禁骂起了娘,殿内除了宫女太监,书立后还站着个魁梧的少年,不是汤城是谁?
    灰袍人前几日其实就打算下毒杀掉汤城,结果自他们绑架了贺晨歌之后,汤城就急得直哭,跟傅弈亭告假出了皇宫去找她,他当时还假模假样地安慰了汤城几句,结果出宫之后他们就找不见了汤城踪迹,灰袍人原以为他会一直呆在外面寻找,结果他好巧不巧地这时回来了!
    颐章殿壁上的窗子朝天空开着,汤城在整理着什么东西,脖颈儿正好露在窗缝里,灰袍人从怀中掏出毒针盒来,迅速按了下去,而就在这一刹那,汤城俯下身在案上写字,那针越过他的头顶,插入了旁边宫女的手臂。
    啊!随着宫女的一声尖叫,汤城将手中狼毫冲窗外掷去,另一只手迅速拔刀出鞘,他其实早发现异动,只待着他们出手,他大喊了一声有刺客,便在地上翻滚到大殿西侧想要夺窗而去。
    而顷刻间,两个灰色人影已破窗而入,迅速将那些张皇逃窜的宫女太监杀死,另有几人在屋檐下到后面窗外堵住了汤城的去路。
    他们出手太过干净,须臾之间宫中又迅速恢复了静谧,在这片短暂的静默中,灰袍人原想示意众人将他杀死,后又实在担心搏斗之间他弄出太大声响,于是变了主意,不置一词,只从怀中拿出一件还带着少女气息的贴身小衣扔给他。
    汤城接住之后一下子怔住了,随即脸迅速涨红起来,他嗅到了那带着药香熟悉味道,周身都开始战栗,是你们绑架了晨歌?!
    汤司卫。我一直好奇你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灰袍人缓缓开口,继而刻薄地冷笑一声,瞧你这神情,看来是真的了?
    是你?!汤城已听出了他的声音,怒斥道:你想要对她什么?!
    我对那个小小的女医没兴趣。但他们却早馋了。灰袍人示意身侧的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张满是胡须的面颊,深陷的眼窝中发出狼一样可怖的邪光。
    我会让他们轮番品尝她的滋味,直到她被搞死在床上为止!灰袍人放肆地大笑。
    你这个畜生!汤城心知是自己害了晨歌,他不该让她卷进来,他到底还是纯良少年心性,此刻眼泪便一下子涌出来,你想做什么便冲我来,不要这样对她!
    冲你这个毛头小子?你不配!灰袍人啐了一口,告诉你,皇帝身上的毒就是我下的,我只想让他经历众叛亲离,还要亲手夺取他的一切,再让他死在我的手中!
    汤城听得呆了,你为何要如此?
    跟你没关系,你现在只需要做出选择,你的时间不多了。灰袍人烦躁地伸出五个手指,我数到五,要么你为了傅弈亭跟我们拼杀,我殿外成百上千的兄弟会去强暴凌辱那个女医,要么你就一声不响地呆在这里,结束后我会带你去见她的。
    灰袍人开始计数,那些金发碧眼的家伙也夺过汤城手上贺晨歌的小衣,恶劣猥琐地闻了起来,还有的作势要舔,汤城看着几乎要晕倒过去他在灰袍人数到五的时候,木然开口,那声音已喑哑地如同一个中年人,我答应你
    好!非常好!灰袍人心知殷野已经带军出征,林益之自从东北回到京城水土不服,抱病于西山。李密远在金城,唯这一个汤城守在身边,也因情倒戈,背叛了傅弈亭,他已然胜券在握,于是便命两名武士看守汤城,自己拿了玺印兵符,带人继续向着皇帝所在的骊眠宫行进。
    傅弈亭今日没有小憩,他在满满一瓷坛冰砖前就着氤氲凉气翻阅奏本,此时魏公公端着金丝楠木托盘缓缓走进,将食物放在桌上,陛下,您要的冰镇莲子羹和绿豆糕,御膳房已做出来了,老奴昨儿瞧了,绿豆都是现磨的,新鲜极了。
    嗯。傅弈亭应了一句,换了个姿势倚在软塌上,却不去动那盘吃食。
    魏公公打量了他一阵儿,又小声劝道:陛下,先用点心吧,放温了就不好了。
    傅弈亭闻言放下手中文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这会子又不想用了,公公这几日辛苦,赐你了。
    魏公公脸色稍变,继而又腆脸笑道:谢皇上关怀,老奴年纪大了,脾胃不好实用不得这绿豆的莲子羹又加了冰,您看
    魏公公这是要忤逆朕?傅弈亭脸上笑意却愈发浓了,御赐的东西都敢不吃?
    不敢不敢!魏公公听出话风,吓得趴在地上,把那托盘举了下来,三两口把那些点心吃了个干净,而后就默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傅弈亭又拿起奏本来看,头也不抬地道:既然吃了,便起来下去歇着吧。
    魏公公终于松了口气,想要端起托盘却又被傅弈亭制止,他只好立起身来,缓缓向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前,却听见身后掌风疾至,是冲着自己心脏来的,以这力道定是要命的一掌,他是稍会些武艺的,原可以侧身躲过,此刻身上却软绵绵闪不过去莲子羹和绿豆糕都有问题,是他亲自加的丧功散。
    魏公公挨了这一掌,口中便狂喷出一大股鲜血,匍匐于地,他感受到皇帝的龙靴已踩到了自己脸上,踢掉了头顶的帽子,只听傅弈亭冷笑道:你不是会些功夫么?怎么不躲,嗯?
    我我魏公公年纪也是大了,还欲再说什么,可瞳孔已然散了,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
    好个阉人!傅弈亭沉沉骂了一句,将他帽子捡了,整个尸体拖到床下,又将那喷在金砖上的鲜血擦拭干净,刚坐下歇了一会儿,外面便又传来叩门声,他亲自去开门,站在外边儿的是身着官服的郑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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