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比如今天出警的这起案子,四个集装箱堆在一起,受害者被夹在最下面和倒数第二个集装箱之间。发现尸体的是码头的早班装卸工,正啃油条呢,啪叽!拍眼前一截肥肠,抬头发现被吊起的箱子下面有片模糊的人形血迹,当场吐得翻江倒海。
    三个载重二十八吨的集装箱轻而易举的压碎了骨骼肌肉,零碎的部件拼图般形成一张完整的尸饼。由于集装箱表面的瓦楞结构,溢出的血液组织液、消化道内的食物残渣和破碎脏器基本都被挤压进了沟状槽内。无孔不入的苍蝇们早已在破碎的人体组织上产下了卵,入眼便是一团团白胖的蛆大快朵颐。
    赵平生到现场后顺梯/子爬上去看了一眼,和蹲在尸饼边做初检的法医韩定江打了声招呼,然后神情泰然的爬下梯/子,转头加入到警戒带外清理早饭的同僚当中。类似这种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现场,加上刺鼻的腐臭味,基本上来一个吐一个,法医有时能例外。
    不丢人,没喷尸体上都算好样的。
    恨不能给头天晚饭都吐出来了,直到吐无可吐,赵平生摸出手绢连擤鼻涕带擦眼泪,顶着胀痛的脑血管蹲那顺气儿。突然肩膀上被重重的拍了一把,回头一看,是陈飞。陈飞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庞此时微微浮肿,眼里的血丝尚未褪尽,明显昨儿晚上喝大了的德行。
    陈飞递他瓶水,转头望向不断有人爬上爬下的集装箱,尽显刑侦老油条本色的啧了一声:先散散味儿,我待会再上去看。
    用半瓶水漱过口,赵平生撑着膝盖站直身体。他比陈飞稍微高一点儿,视平线正落在对方发丝略显凌乱的发旋上。都说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陈飞就仨发旋,俩在头顶一个在前额发际线处。正因为发旋的特殊位置导致他头发稍微长一点就会卷出个头帘,也不赖,看着跟特意造过型一样。
    摸出手绢擤了把鼻涕,赵平生的声音还是囔囔的:你昨儿晚上跟谁喝的?
    嗯?哦,是卫东师兄有几个战友过来,喊我过去凑一顿。陈飞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又一把抬起手招呼负责维持治安的辅警,嗓门立马高了八度西边看警戒带的!把围观的都清了!堵的老子车都没地儿停!
    卫东师兄四个字一入耳,让赵平生胃里好容易压下去的酸水又有往上返的趋势,不满的叨叨着:伤才好几天啊又去喝,酒是人家的身体是自己的,那帮当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拿酒当水一样喝,你看你这脸,一会让师父看见又得骂你。
    陈飞终于拿正脸对着他了,虎目微弯,语气却是不耐:我没喝多少,就半瓶,本来想着今天歇假能踏实睡一天,谁知道一大早又出案子了。
    半瓶?三斤装的吧?赵平生搁心里冷哼一声。以他对陈飞的了解,每次和罗卫东出去喝酒,不喝到断片不散伙。可他管的了么?管不了。从辈分上算,陈飞是他师兄,事事以大哥自居;从工作关系上算,他俩一个副队一个指导员,平级。而且说多了还急眼,牛脾气上来能三天不搭理他。
    我特么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喜欢这么一混不吝的主。
    当然这话也就跟心里念叨念叨,真说出来,赵平生没那份勇气。对陈飞,他可以说是无底线的包容,唯独提起罗卫东他就牙酸。罗卫东是罗明哲的儿子,大他们几岁,以前在新疆当兵,转业回来去了巡特警大队,曾是一名出色的狙击手,和陈飞关系特别的铁。就陈飞那逮谁瞧不上谁的臭脾气,遇见罗卫东却全没了,一口一个卫东师兄喊的,能给赵平生听堵了冠状动脉。他承认自己小心眼,只是话没和陈飞说开,再小也只能自己堵着。粗略估算,这么多年了,起码堵了百八十回。
    醋坛子翻出二里地,注意力稍稍分散后赵平生总算是缓过点劲儿来,一看陈飞已经顺梯/子爬上了集装箱,赶紧跟了上去。
    案发地在码头,海边蚊蝇滋生,天气又热,早晨九点的气温已达三十四摄氏度,尸体暴露没多久又招了一群苍蝇过来。为免新招来的苍蝇在尸饼上产卵干扰鉴定,韩定江要求实习生在集装箱顶部撒上了消毒粉驱蝇。
    陈飞上去就拍了一手的消毒粉,边往裤子上蹭边嫌弃:老韩,你这是驱蝇呢还是驱我呢?
    嘿,这群苍蝇里数你嗓门大。韩定江抬脸跟他逗贫,我在上面都听见你跟下头嚷嚷了。
    动静小了他们听不我去!
    打眼瞧见尸饼的全貌,陈飞那两道浓眉瞬间拧起。尸体活脱被压路机碾过一样,体内所有零部件一览无余,周围凹槽的血水里还有白胖的蛆虫在蠕动。海风吹过腐臭味扑面而来,好在昨儿夜里能吐的都吐干净了,这会想吐也吐不出来。
    强压着恶心劲儿,他站到集装箱顶部,拧着眉头问:死亡时间能确定么?
    韩定江一边往瓶子里夹蛆一边回答他:根据幼蝇成熟度判断,大致估算在三天以内。
    死亡原因估计目测暂时判断不出来,陈飞没着急问,而是先观察死者的衣着和有限的体貌特征:男性,短发,T恤衫,工装裤,雨鞋,左侧有一只棉线手套,细看,头颈连接处有一抹金光反射。问韩定江带的实习生要了把镊子,他蹲下身,将那一小块金属物品从黏糊糊的人体组织里夹了出来。
    赵平生爬上来站到一旁,看向他夹着的那块接近三角状金属片。
    你看着像什么?陈飞问。
    看不太出来赵平生说着,指了指金属片的下端,不过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断下来的,你看,这里有个小茬口。
    陈飞点点头,又去问韩定江。韩法医刑摄出身,拍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有些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今天这个他拿不准,只是赵平生意见一致,认为是某个金属制品的一部分。
    等等看物证分析结果吧。
    陈飞连镊子带金属片一起交给法医实习生,让对方装进无菌管里封存。临高眺望波澜壮阔的海平面,眼睛被粼粼波光刺得微微眯起,整理好思路,他转头对赵平生说:看衣着打扮像是个码头装卸工,或者在货轮上干活的,先查这集装箱来源,核对船员名单,看有没有失踪的,哦对,待会你和付立新去趟码头管理处,把七十二小时以内轮过班的人员轮班表要来,逐个对下人头,尽快确认死者身份。
    好,赵平生说着一顿,往下面踅摸了一圈,曹翰群没跟你一起来?
    今儿他媳妇忌日,带媛媛去墓地了。
    曹翰群是陈飞的搭档,住的也近,出现场一般都是陈飞和曹翰群一起过来。俩人从中专起就是同学,又一起进了市局,为人踏实细致,在同事中口碑不错。可惜媳妇没的早,孩子才四岁就撇下父女俩走了,为了闺女他一直没再婚。
    陈飞忽然想起什么,问:哦对了,过些日子来新人,你看是你带还是给老曹带?
    男的女的?
    女的啊,师父不说这回给招一女警么,盛桂兰调走之后咱队就没女警了。陈飞拿胳膊肘一杵他,眉眼间挤出点坏笑,跟师父那争取一下呗,你都打多少年光棍了。
    谁知道赵平生没理他这茬,转头爬下了梯/子。陈飞自讨一没趣,垂眼看韩定江似笑非笑的,不免有些纳闷:老韩,你美什么呢?法医办公室也要招女法医啦。
    没有没有没有。
    韩定江闷头憋笑,心说陈飞啊陈飞,你是神经有多粗才看不出赵某人的心思啊?
    TBC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
    感谢支持,求收求包养~
    第三章
    死者的身份很快确认,是艘远洋货轮上的轮机长,名叫张斗金,按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算,殁年四十二岁。船长报的失踪,通过辨认警方提供的衣服鞋子照片认出了死者。
    船是发现尸体前两天凌晨卸的货,和韩定江预估的死亡时间差不多。由于无论是从起重机操作台还是地面都无法看到集装箱顶部,所以一开始没人注意那上面有具尸体实属正常。
    开案情讨论会的时候,赵平生率先提出意见,他把自己画在记录本上的图展示给同事们一艘船,一堆箱子,箱子上躺着个火柴人
    发现尸体的箱子是压在最下面的,那么依照起重机的工作原理,从船上往下卸集装箱的时候,肯定是从最上面的那个开始,也就是说,尸体原本是在最上面的箱子上,等卸到码头上就变成压在最下面的箱子了,自然而然会被后面压上来的集装箱挤成肉饼。
    说着,他把货轮的照片投影到大屏幕上,起身走过去,分别在船中间的控制台和起重吊臂处点了两下:船上只有这两处高于码在甲板上的集装箱,通常来说,轮机长不会往起重吊臂上爬,所以我认为死者大概率是从控制台摔落到集装箱上的。
    那现在就得看死者到底是失足摔落还是被人推下来的陈飞赞同点头,随后往旁边踅摸了一眼,诶?老韩呢?他怎么没来开会?
    罗明哲说:老韩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了,让咱们先看尸检初检报告。
    我看了,没蛋用啊。陈飞一摊手,都挤成那奏行了,死前伤死后伤根本分不出来,到底怎么死的老韩也没给个定论。
    不怪韩定江给不出准确的死因,尸体跟被磨盘挤过一样,最大块的骨头不超过半个巴掌,意外凶杀不定,现在等着看毒药理有没有发现。
    沉思片刻,罗明哲问:立新,对船上工作人员的询问何时开始?
    被点到名的付立新打开记录本:船上一共有二十七名工作人员,有七人告假上岸,剩下的二十个,除了船长和大副接受过询问,其他都安排在今天下午开始。
    请假上岸那七个让船长联系一下,尽快叫回来,一个都不能落。罗明哲敲敲桌子,将视线投向陈飞,陈飞,死者家属通知了没?
    通知了,不过死者跟老婆离婚了,老爹老妈都奔八十了,就一上高中的儿子,哦,还有个哥哥,他哥哥说这两天买到火车票就赶过来。
    嗯,来了让老韩给取个样,现在不说省厅司法鉴定中心能验DNA了么,送过去对比一下,把死者身份凿实了,别出差错。
    知道了。
    陈飞点头应下。自1987年首次将DNA鉴定技术应用于刑事案件的侦破,经过十多年的学习和探讨,现如今大部分地方警务系统都有了自己的DNA鉴定技术员和仪器,再不用像早些年那样,验个DNA还得把样本寄到北京去。一来一去一个多月,耽误功夫不说,还有可能造成DNA污染,鉴定结果不一定准确。有些嫌犯的辩护律师光申请DNA重新鉴定就能把案子拖上个一年半载的,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像这起案子,由于尸体面目全非,死者身份全赖衣物辨认,所以罗明哲要求做亲缘鉴定是有一定必要性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稳妥着点没错。单从细致谨慎这一点上来说,陈飞对师父那是相当佩服。罗明哲从警三十余年,破过的大案奇案写成小说估计五百万字打不住,迄今为止没有一起冤假错案。
    可师父说话就六十五了,返聘了五年该彻底退了,上头有意提拔他做重案大队的队长,然而他总觉着自己不是当一把手的那块料。脾气暴,一言不合当场就炸,得罪起人来一点不含糊。当副队还行,主抓案子,反正应付领导什么的有师父在。
    罗明哲就说他,知错不改,实力践踏领导底线,被督察请去喝茶还嫌人家茶不好,可着全局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虎的。
    当然陈飞有虎的资本。九六年五三零储蓄所劫案,劫匪端着冲锋/枪突突,子弹横飞给支援的武警都压得抬不起头。武器老旧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劫匪手里还有人质,这边一旦反击很有可能造成无辜伤亡。没人注意陈飞是什么时候爬到劫匪藏身那栋两层小楼的上去的,根据在场的人回忆,一波冲锋/枪的扫射过后,就听玻璃破碎的哗啦一声响,眨眼间打从二楼一窗户里飞出来个劫匪。那间屋子正好是人质们待的地方,一看控制人质的劫匪被撂倒了,武警迅速击毙了其他劫匪,最终人质无一伤亡。
    尽管因违反了纪律没能获得应有的嘉奖,不过陈飞勇对持枪悍匪的事迹倒是传得人尽皆知。大家都敬他是条汉子,也都知道这哥们不好惹,好家伙,连件防弹衣都没有还敢往冲锋/枪的枪口上冲,这得是多大的勇气和多好的身手才能办到的事情?也有人说他鲁莽,不过罗明哲不这么认为,根据现场的情况判断,先制服控制人质的劫匪是唯一的选择,只不过当时在场的领导没人愿意送手底下人去送死。
    那个时候赵平生在北京学习,等回来听说陈飞玩了一出虎口夺食,当场憋的脸都紫了。转脸跟陈飞好一顿嚷嚷,那架势,比局长还凶。队上人从来没见赵平生发过那么大的火,都以为他没脾气呢。慢慢的大家伙发现,只要陈飞一玩命,赵平生就得急眼,好像这辈子的脾气都攒陈飞身上使了。
    其实呢,赵平生一点也不想和陈飞发火,可这人就跟长在他神经中枢上似的,有点风吹草动头疼脑热他都得跟着闹心。他就是学心理学的,可翻遍了专业书籍,也找不出个专业术语来准确的形容自己的心态。只道那人开心了,他就开心,那人烦恼忧愁了,他也跟着失落。明明下定决心不去捅破窗户纸,可还是忍不住幻想有一天能用同事、哥们、朋友以外的身份和对方相处。
    哎呦老赵,我真得说,你比我妈还絮叨。
    去码头的路上,陈飞听赵平生念叨自己喝大酒的事儿听得一脑门子的官司。不就跟罗卫东出去喝了顿酒么,至于逮着他就念叨?
    赵平生正欲反驳,就听曹翰群跟后座上默默幽幽的调侃道:陈飞,这你可就会错意了,平生从来没拿你当过儿子啊,我看他是拿你当媳妇管了。
    别说,我要是女的还真保不齐嫁老赵。陈飞这神经粗的简直能跑火车,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对赵平生来说有多大的杀伤力,要文凭有文凭,要能力有能力,业务没的说,知冷暖会疼人,做饭还好吃,哦对,最重要的是,父母双亡,嫁过去不用受公婆的气。
    坐曹翰群旁边的付立新一个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你可真逗,人家平生条件这么好,娶一你这样活阎王回家干嘛啊?当门神呐?
    陈飞一耸肩,挑眼看向目光始终直视前方看似专心开车、实则内心翻江倒海的赵平生:老赵,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啊,跟这俩二百五说说,我到底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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