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付宇峥知道这样的场合自己不便在场,于是拍拍仉南的肩膀,指了下吧台座位,仉南点点头,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自己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习诗猝然抬头。
    仉南在她对面坐下,有金发碧眼的服务生递上酒水单,仉南给自己要了杯苏打水,瞥一眼像是始终按捺着情绪的习诗,指尖在酒水单上随意一点,给她点了一杯果汁。
    服务生离开,两人安静的对视,一个是风暴汹涌后淘尽的平静,一个则惴惴不安,只身伫立于狂风暴雨前夕。
    他们之间只相隔着一张小方桌,却遥远得,宛如穷尽十几年时光,都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
    习诗看着眼前的青年,曾经稚嫩的眉眼已经发生了太多改变,但依旧是记忆中的清隽模样,她几欲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动动嘴皮,却也只问的出:南南,这些年过得好吗?
    没想到,仉南兀自轻笑一声,口吻随意道:开场白太老套了,再说你真想知道,这么多年不会自己来看吗?
    怨能有多深,此刻的态度就有多敷衍。
    习诗仓惶低下头,隔许久,颤声说:对不起。
    这是最没用的一句话。仉南问,而且我过得好不好,对你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所以真假有待考量。
    他几乎针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
    这场迟来了十二年见面,甫一开始,习诗的情绪便已溃不成军,她近乎恳求,哀切道:别这样说,妈妈
    妈妈?仉南打断她,笑容平添一抹讥诮,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妈妈这两个字吗?
    习诗眼中尽是泪水,抬头怔住。
    仉南说:是谁陪我长大,一日三餐悉心照料?冬天给我加衣,夏天带我游泳,生病带我去医院,生日亲手为我做蛋糕?如果你也能算得上是妈妈的话,那仉教授家里那位,又是我什么人?
    习诗惊愕道无法言语,半晌,才喃喃道:原来你爸爸再婚了
    不然呢?仉南反问,难道要一个将近不惑之年的男人,独自抚养着儿子,还要每日苦盼已经离婚的前妻再回头?
    仉南笑容寡淡:你一辈子追求自由,但是有人,就心甘情愿地被困于家的温暖之中。
    习诗的眼泪终于无声坠落。
    她是个摄影师,二十多年前的机缘巧合,一次名校采风时,与年轻儒雅的青年教授相识,一眼惊鸿,仉墨文被她身上那股纯粹到近乎明艳的光芒所吸引,而她亦倾慕于青年风骨卓然的俊雅气度。
    所以相爱,所以决定厮守。
    当年的爱情故事,确实是一段郎才女貌眷偶天成的佳话,然而,抛去爱情本身,生活的本质,却是真真实实的萦绕的烟火气息。
    但是习诗是自由逐风的鸟,注定了无法在暖巢中安稳度日。
    婚后的生活,她依旧长年旅外,哪怕仉南出生之后,在家与他们父子相处的时间依旧很少,她将自己全部的热情都奉献给热爱的事业,付诸于那一张张绝美的人间风景,却吝啬得,不肯多给最爱自己的一点点。
    而在仉南无岁年一年,她第一次向仉墨文提出离婚,原因竟然是家庭的牵绊,逐渐侵蚀了自己作为一名摄影师对于镜头捕捉的灵感。
    家人,朋友都在劝,包括仉墨文在内,也在尽力挽留。于是,在自由与家庭的第一次博弈中,习诗默认退却了。
    而在那之后,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终于,在仉南十二岁那年,她旧事重提,因为渴望更加遥远的天空,所以最终决定斩断最后一丝固守的牵连。
    彼时仉墨文已经心力交瘁,再说不出哪怕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这样祈求的话,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习诗选择净身出户,曾经在这个家中生活的痕迹也好,那些残留的温馨也罢,她统统不带走分毫。
    然而,离开前,望着白净少年哭红的眼睛,却温柔地最后一次安慰道:南南不哭,明天春天,妈妈就回来看你。
    她还说,她永远爱他。
    仉南就信了。
    谁料想,至此山高水长,再无相见于春花烂漫之时。
    回忆倏然而止,仉南说:我曾经想过,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以为你遭遇什么意外的不测,没想到
    现在在结合付宇峥之前向他吐露地过往,他才顿悟,原来她离开的第二年,就来到了伦敦,和付雪岩生活在了一起。
    习诗早已泣不成声,双手捂住脸颊,任泪水在指缝中狂涌:不是的南南不是这样的,你听妈妈说
    仉南冷淡吐出一个字:说。
    我当时生病了习诗痛哭道,离开你们之后,我以为自己的事业会更上一层楼,但是没想到,却
    我没办法感知镜头,没办法发现那些暗藏在角落中的善恶美丑,我甚至拍不出一张像样的照片来
    仉南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灵感枯竭。
    习诗哭得断断续续:我患上了很严重得到抑郁症,甚至想到过自杀后来来到英国,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付医生。
    是他治好了我。
    仉南心中猛地抽痛一下。
    两位付医生,却用不同的方式,分别疗愈了他们母子濒临毁灭的人生。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命中注定?
    习诗在泪眼中抬起头来,哀求着:南南妈妈当时病了啊我不是不守承若,我很想你,但是我没办法回去见你,我也回不去
    这算是个理由吗?仉南想,大概算吧。
    那他能释怀原谅吗?
    应该做不到。
    他冷声冷语,压住声线中那丁点的起伏,问:那么病好之后呢?
    习诗怔住。
    仉南说:难道一直病到现在?听说你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拿到了自己的康复证明,那这之后的十年呢?你也没办法来见我一面,甚至,连个电话都不能打?
    仉南冷笑:你还当我是十二年前那么好骗吗?!
    最不堪的面具被亲生儿子骤然揭开,习诗久久无法言语。
    是啊,后来呢?
    大概就是习以为常的逃避了。
    在经历了痛苦的治疗过后,脱变之后的她 ,只贪恋于眼前的温暖,只想将这自己唯一还能抓住手心的依靠留在身边。
    他没有勇气再去面对曾经的过往,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给过的承诺,便一同被丢进了大西洋的滚滚洪流之中。
    她不能允许自己再度深陷沉沦,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仉南以为她的眼泪都要流干,习诗终于勉强开口,无力而虚弱地试探:你恨我,对不对?
    不。仉南盯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淡声道:我无感。
    是爱是恨,是怪是怨,到这这一刻,他终于已经连一点情绪都不愿再给她。
    习诗惶然地望向他。
    这场谈话到这里,基本可以画下一个休止符了。
    然而,习诗沉默几秒,忽然问:你和宇峥你知道吗,他始终无法真正接受我。
    很正常。提到付宇峥,仉南眼神终于不像刚才那样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他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小口水,说,如果换我,也接受不了。
    习诗:那你们
    我们不会分开。仉南放下杯子,嗒的一声轻响,如同说出的话一样掷地有声,干脆利落,不管是你,还是任何人,都影响不到我和他,不管你们怎么看,我们都不会分开。
    习诗咬住嘴唇,那么用力,几乎见血。
    蓦地,她听见仉南轻声开口,语调嘲弄。
    怎么,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准继子睡在一起,觉得别扭恶心?
    习诗猝然抬头,目光灼灼:不,我没有那么想!
    随便你。仉南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同样,你爱嫁谁嫁谁,愿意和谁注册结婚,我管不着,也不愿意上心。
    你要是嫁别人,我只当不知道,你要是非要嫁他爸
    习诗试探问:你怎样?
    仉南勾勾唇角,回答道:
    不怎么样,大不了就当亲上加亲。
    习诗的眼神晃了晃,而最后腾起的这半分希望,终究破碎于仉南补充的话中
    不过也只当是他爸,娶了我爸的前妻而已。
    在他心里,妈妈的那个位置上,没有她的余地。
    说完站起身来,在习诗压抑痛楚的低呼中,利落转身。
    朝着不远处吧台,付宇峥等候的位置,大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仉小南:就这样吧,拜拜了您。
    付小峥:真酷。
    十九:不愧是亲妈的好大儿!
    嗐,世上哪有多完满的事,原谅看似简单,但是有些事吧,就算不原谅,还能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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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付宇峥一直坐在吧台这边, 一侧目就能看到仉南的位置上等待,余光看见他走过来,立刻从高脚椅上下来,随手掏出几张钞票放在吧台上, 用英文对服务生说:连同B2桌一起结账。
    等仉南走到他身边, 什么都没说,直接将人揽住, 大步走出酒吧。
    他们谁都没有驻足回望。
    室外居然还在飘雪。
    一直到出了门, 走了几步远, 付宇峥才轻声问:要说的都说完了?
    说完了。仉南吐出一团白雾,心中万千感慨,都化为一声轻笑, 剩下的事, 就爱谁谁了,跟咱们没关系。
    付宇峥沉默两秒, 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回答道:没错那么, 你想回家吗?
    仉南笑得轻松, 说:回家啊?可是今天是平安夜, 现在走了,有点可惜吧?我还没感受过国外的平安夜氛围呢。
    付宇峥见他这样说,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好, 那我们就留下, 过完节再回去。
    别这么惯着我啊, 容易膨胀。仉南拉住他的说,语气难得正经,你呢,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有没有什么想做却没做的事?
    付宇峥沉静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脸上,半晌,低声问:有的话,你陪我吗?
    仉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说: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无论去哪里,只要你说出发,下一秒,我就敢抵达。
    甘之如饴。
    平安夜这天开始,伦敦大街小巷的商铺、景点、一切营业性场所几乎全部关闭,除了必要的特殊执勤车辆,包括城市公交、地铁也相继停运,笔直宽阔的马路上几乎看不见车流人影,仉南和付宇峥在街边站了许久,直到天色已经将晚,才等来一辆已经停运赶往回家途中的计程车。
    司机看见他们双双站在路边,好心地放下车窗,询问他们的目的地。
    很巧,竟然和他回家的方向一致,于是,便自愿请他们上车,捎带一程。
    这简直是现实版福音在人间。
    上了车,仉南和付宇峥分别道谢,车子一路向市郊开去。
    到了目的地,他们下车前付宇峥坚持付车费,但这位伦敦本土的计程车司机只是爽朗大笑,推拒了他的车费和小费,说:God love the people of the world。
    付宇峥便不再坚持,颔首致谢。
    天色阴冷,雪还在下。
    他们到达的位置,是市郊的一处公墓园。
    最后一抹稀疏得到日光照射在墓园大门前,仉南和付宇峥并肩而立,随后,他拉住了付宇峥冰冷失温的手,向他曾经做过的那样,握紧,而后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付宇峥垂眸一扫,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他们牵着手,顺着潮湿的墓园甬路一直向深处走去,甬路两旁皆是错落安置的墓碑,墓碑上一张张生疏的面孔,或是年轻的苍老的,或是崭新的斑驳的,一张张照片皆是微笑的模样,在这样飘雪的傍晚,交织勾画出一幕陌生而和谐的安宁。
    长青的灌木丛成为最翠绿鲜亮的背景,他们在一处墓碑前停下来。
    仉南瞥了一眼付宇峥此时的神色,而后偏头看去。
    暗色大理石碑身,周边有莹白色的浅淡暗纹,付宇峥说,那象征着纯洁的云。
    付宇峥妈妈的墓碑没有篆刻任何墓志铭,能代表这处石墓主人身份的落款,更是第一无二。
    My forever Love
    而落款同样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英文单词。
    Yours
    付宇峥将一捧白色雏菊放在墓碑边上,轻声说:这是我爸留给她的承诺。
    然而,十几年时光翩跹远走,当初的誓言还剩几分纯真,恐怕连当事人都已经说不清楚。
    爱情这件事,总是糊涂而盲目。
    付宇峥在墓碑前坐下来,沉默地看着碑身上那张小相,久久无言。
    仉南站在他身后,安静地垂目等待。
    十几分钟后,仉南问:就你之前和阿姨,也是这么凭借意念交流的吗?
    付宇峥轻轻笑了一下,没说话。
    一看你就没有什么经验。仉南在他身边坐下,道,那什么,你要不知道说点什么,我先来?
    虽然是来看望母亲,但是付宇峥心中除了深沉的怀念,并没有多么悲苦,毕竟他妈妈虽然用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他,但是从前那些陪伴他成长的时光,却是那么温暖而柔和。
    那是母亲留给付宇峥所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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