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

    送苏凝走后,高城正躺在床上发愣,手机响了,是爸爸的。
    “爸爸。”
    “城子。”
    电话里一阵沉默,高城鼻子又开始酸,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叫他城子了,从他上中学到现在,爸爸一直以一个上级对下级的姿态,喊他“高城”。“城子”这个名字像被爸爸忘记了。现在听到爸爸这样叫他,高城忍不住想冲着电话哭,在父亲面前,再大的人也是个孩子。
    高城稳稳情绪,说话。
    “爸爸,什么事?”
    “钢七连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怎么样?”
    高城觉得喉咙处有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他想说我很难受,我快撑不住了,为什么是钢七连,可是高城不能说,高城沉默好半天才又说出话。“爸爸,没事,我服从组织安排。”
    “七连的兵都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什么意见也没有。”
    电话那头,爸爸长长的叹气,“城子,部队要发展,每一步发展都会伤筋动骨,但是不发展不行,国家的需要啊,你理解吗?”
    “理解。爸爸,前几天想不通,现在想通了。”
    “想通了?”
    “是,爸爸。我有个兵,这两天我在他身上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业即业,无图即图。这个兵让我明白,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这个兵我以前不看好,甚至不想让他在七连,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错误至极,他每做对一件小事都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现在,他抱着的已经是让我仰望的参天大树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高城听到爸爸的呼吸声。
    “爸爸,我还明白了,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不过与自己斗。”
    “城子……”
    高城听到爸爸的声音有些颤。
    “城子,你终于长大了,爸爸有你这儿子,骄傲。”
    高城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仿佛看到电话那头的爸爸,和他一样也是泪眼模糊。这是高城第一次听到爸爸的表扬。高城哽咽。
    “爸爸,你,你和妈妈也要注意身体。”
    “嗯,知道了。”
    挂掉爸爸的电话,高城感慨万分,爸爸,终于承认了自己,承认的如此简单,不是因为他立了多少功,不是因为他当了什么连长,而是因为他说的一段话。
    在六连食堂吃午饭时,团部通讯员传达命令,让高城饭后到团长办公室。高城问,“只叫我一个人?”
    通讯员说是。高城看着正埋头吃饭的许三多,一种淡淡的酸楚拥上心头,孤寂的许三多,孤寂的钢七连。这个兵的孤寂在六连的食堂里,如此突兀。
    团长王庆瑞传达命令,高城升调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高城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喜色,也没有露出惊讶。王庆瑞默默地看着高城,这是他第一个喜欢的连长,十六个连队,除了他没有人敢和团长对着干,除了他没有人敢和团长死缠烂磨,但高城敢。高城之所以敢不是仗着他老子,而是靠他自己的本事。王庆瑞舍不得高城走,就像他舍不得解散钢七连一样,但军人、军队,服从是第一位。
    王庆瑞和高城说了很多,高城把对爸爸说的话重复说给王庆瑞,王庆瑞心中大悔,散了钢七连,犹如割了他的肉,现在听完高城的话,他更加后悔,走了高城,不异于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刺一刀。
    王庆瑞最后说,“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
    高城庄重的立正,敬礼。临出门时说,“王叔,以后,不要再喝花茶了,喝绿茶吧,绿茶有降压作用。”
    王庆瑞一愣,心说他怎么知道我血压高。王庆瑞没有再看高城,摆摆手,说了最无力的两个字“去吧”。高城再次立正、敬礼,出门,并带上了门。
    高城回到钢七连,站在七连空地上,看着士兵入伍宣言,久久不动。当初当上钢七连连长,为了和别的连队不一样,为了独树一帜,为了张扬,高城搞出了独具特色的士兵入伍宣言,一年排长三年连长,四年过去,他就是用这个宣言,牢牢地把他的兵凝聚在钢七连这三个字里。现在,高城看着这些誓言,像是从来不认识,那么陌生。原来一切豪言壮语,最后都被朴实无华的话淹没。就像许三多说的,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
    今后,他会照着许三多的话,好好活,做有意义的事。
    一想到许三多,高城一阵难受。他走了,钢七连就只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连队,许三多的日子该怎么过,他不敢想。高城回到钢七连,许三多正在拖地,高城也拿过一个拖把,两个人一人一边,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钢七连的地面被拖的一尘不染。
    高城回屋整理东西,看着洪兴国送给他的棋,看着史今临走留给他的明信片,看着写着兵们留言的笔记本,他心里一阵凄楚。
    高城把自己的cd和卡式合一的便携音响、一些音乐碟和卡带、还有一摞子书都送给了许三多。高城送的东西堆了许三多的半张桌子。许三多说他不能要,这是私人物品,高城拼命挤出一丝笑容,说是送给许三多的,许三多还要坚持,高城有点急,说“你怎么要三班长的东西,就怎么要我的,以后我和他,都一样。”
    许三多终于收下。许三多说:“连长,我要去跑步了。”
    高城说:“去吧,我还有点事。”
    高城没有告诉许三多他调任装甲侦察营的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他怕自己说出来看到许三多更加孤寂的眼神。
    许三多跑步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钢七连门口。许三多没有多想,连长还在钢七连,有事连长会应付。
    接高城的车来了,高城上车,车开到部队门口,高城让车停下,他不放心许三多。高城快步走到机一连,伍六一分在机一连。高城告诉伍六一自己升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伍六一说好事啊。高城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高兴。他的眼神飘忽不定,闷闷的说:“六一,我这一走,钢七连就剩许三多一个人了。”
    高城的担忧迅速传染了伍六一,伍六一脸上的笑迅速消失。
    “你,你这样,六一,以后,你帮我多照看照看许三多,他一个人,我有点不放心。”
    “是,连长,不,副营长。”
    高城摆摆手,“还叫我连长吧。”
    “是,连长。有个问题。”
    “说。”
    “你不是最讨厌许三多吗?现在……”
    高城目光看向训练场,场上许三多正在做单杠大回旋,高城想起许三多做三百三十三个大回旋时的情景,也许,从哪个时候开始,从三百三十三个单杠大回旋开始,许三多已经进入了他的心里,像一粒种子,现在已经发芽了,只是他自己不曾觉察罢了。
    高城幽幽的说,“人是会变的,你现在不是也在关心他吗。”
    高城走了,路过钢七连门口,高城停下,他挺直身躯,立正,敬礼,再见了,钢七连,再见了我的家。
    远处,伍六一立正,敬礼,久久没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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