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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23节

    沈子蕃谦逊致礼,由衷道:“多谢李公,向官家进言,道是‘一片韶光谁画得、定经引纬巧天工‘,吾等南迁的织匠,才能在这杭州城、西湖边,得赐一处避风挡雨之所,凭手艺继续吃上饱饭。”
    李唐目光倏地一暗,喜色被漫漫涌起的怆然吞没,叹口气道:“国事板荡,吾等草民,还留着一命,南渡至此,已是幸事。”
    沈子蕃也无意再继续故国往事的神伤话题,而是又让自己的老妻,展开另一幅织画。
    李唐看去,乃是三尺见方的工笔花鸟缂丝佳作。
    画上,池塘里红莲、白荷彼此呼应,堤岸边,围绕着太湖石,则生长着芙蓉、萱草、蒹葭等更为丰富多彩的植物。一对绿颈水鸭,引领几只稚态可鞠的乳鸭,游在水面上,白鹭与翠鸟,则或立于水边,或飞在空中,都是一派怡然自得之态。
    李唐面上的惊喜,更甚于方才看到那幅山水缂丝画时。
    他是丹青大家,但因博采众长的豁然心胸,平素对缂丝亦十分景仰,研究颇深。他知道,用缂丝织就禽鸟花卉,尤其是如此密集又多层重叠的小视角画作,比登天还难。
    “这……是沈公的……”
    沈子蕃忙摆手道:“并非老夫与内子所织,乃是我们最看中的徒儿,小朱娘子的心血之作。”
    李唐想起来:“可是那位闺名唤作克柔的女娃娃?”
    沈子蕃点头:“正是她。李公,趁着端阳节,吾家将这幅《莲塘乳鸭图》献与官家,但求内廷翰林院,能收克柔这样的女子入院,给她们待诏之职,莫只吸纳为绫锦院的内人宫婢。”
    李唐思量片刻道:“官家应能准奏。毕竟,从前在北都,将作监和翰林院里,都给女子授过官职或差遣。”
    ……
    沈氏夫妇出得皇宫,相携着,往西湖边走。
    湖畔,鼓声震天,人头攒动。乌泱泱聚拢来的杭城士庶万民,喝彩声都给了湖中的龙舟竞渡。
    这可是张俊麾下的水师呢!
    皆是各营选出的青壮健儿,孔武强悍,绝非城中寻常军卒能比的。
    八条龙舟自涌金门内的水面,往白堤的断桥方向出发,几乎齐头并进,引得岸上百姓愈发伸长了头颈盯着看,拍手叫嚷,兴奋不已。
    沈子蕃看妻子眉头微皱,探问道:“我们绕到雷峰塔那边回家吧?”
    沈妻笑道:“好。我年轻时就怕吵,你晓得的。”
    “嗯,在瑶华宫时,我就晓得。”
    沈子蕃说着,目光温润地看了看妻子的侧影。
    她的侧影很美,恬淡柔静,即使如今鬓染繁霜、双颊松弛,在沈子蕃眼里,她和四十年前那个坐在缂丝机前的小女孩,也无甚分别。
    夫妇二人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孙女沈婉,就兴奋地过来报喜:“翁翁,婆婆,我的琉璃五色粽,得了饭食行的头名。”
    此时的杭州城,每逢端阳节,饭食行都要举办粽艺赛会,行内行外的人,皆可参加。
    沈婉拖着祖母的手,小黄莺般叽喳道:“今岁,其他人也仍然都是将还裹着箬壳的粽子,搭成苏堤六桥、保俶山保俶塔、吴山天风亭子等景致,来参赛,只有我,照着婆婆你教的法子,和朱姐姐用石花菜煮出的水拌了荸荠粉,再调入一点点胡豆汁,蒸成浅赭石色的软膏,包入山楂、赤豆、糖芝麻各种甜馅儿,塞到箬壳里扎牢,在井水中浸了一夜。今日去参赛,我们剥去箬壳,将这些粽子搭出水晶宫的模样时,饭食行的行首都看得呆了。”
    沈子蕃揶揄道:“行首尝了么?没有说中看不中吃?”
    沈婉撅嘴:“当然尝了!行首很喜欢,说冰冰凉凉的,荸荠团子中那一丝胡豆的微苦,压着果馅子的甜腻,很特别。”
    沈子蕃笑起来。
    多年前,也是端阳节,姚娘子在学坊里,做了许多水晶琉璃粽,女娃娃们就稀罕得很,也爱吃。他们这些男师傅与男弟子们,觉得不过尔尔。
    “师傅,师娘,今日来看粽艺赛的许多人都说,到底是缂丝世家,做出的粽子,都像画一样好看。”
    沈家最得意的女弟子,朱克柔,端着一盘咸鸭蛋,摆在院中的食桌上,笑吟吟地接过沈婉的话头。
    不多时,朱克柔的两个师妹,也端着食盘,从灶间出来,摆好晚饭。
    河虾仁爆黄鳝,蒜头煮红苋菜,糖醋茭白,都是这个季节的时令吃食,外加一只从清河坊老字号里买来的酱鸭,和一壶雄黄酒。
    沈子蕃吃了一杯徒弟们敬的酒,缓缓道:“李公应承了,献上克柔的《莲塘乳鸭图》时,会向官家为克柔讨个待诏之职。克柔若进了翰林院,务必勤勉,为你这两个师妹,还有城里其他几家缂丝、绫锦、书艺坊的女娃娃们,也铺一铺前程之路。千万莫要在男子待诏面前妄自菲薄。多年前,姚坊长走的时候,就叮嘱我这样鼓励女弟子。”
    老人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空中艳如榴花的晚霞。
    算来,姚娘子今岁应还未到花甲之年,不知她和她夫君,是否仍在人间。    ……
    五千里外,烟水浩渺。
    这是一片比杭州西湖广大得多的水域,傍晚时分,晚霞映在湖中,天地仿佛一同燃烧起来。
    “今日端阳节,可惜没有龙舟赛看。”
    邵清眯着眼睛,对姚欢道。
    姚欢给他斟了一杯酒:“你还在惦记汴河上的龙舟赛?都三十多年了。”
    每片土地,在经历岁月变化时,总会多少保持着一些执拗。
    在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上,人们可以接受中原的诗词,中原的音律,可以接受西来的咖啡,西来的宗教,却保持着对眼前这片水域的敬畏,拒绝在端阳节时赛龙舟。
    他们不愿惊扰、触怒河神。
    姚欢拈了一筷子饵丝煮蚕豆苗,又喝一口浓鲜的鱼汤,揶揄邵清道:“你的眼睛已经花了,有龙舟赛,你也看不清,安安心心吃你的鱼吧。你今天钓的这条鱼,真不错。”
    “谁说我眼睛花了?我帮你挑鱼刺。”
    邵清夹过一块鱼肉,凑近仔细打量,一根根地拔出小刺。
    这湖里的鱼很鲜美,就是刺太多。
    姚欢抿嘴,看着他。
    姚欢想起多年前那个端阳节的午后,在姨母沈馥之开满蔷薇花的小院里。
    邵清拔挑鱼刺的模样,还像他当年剔鸡脚时一样帅。
    第366章 枝嫩不胜吟
    桐花开遍,春寒已无力。
    汴河两岸,处处垂杨系马,京城街巷,家家燕儿呢喃。
    春风里,姚欢抬起头,望着廊下的燕子窝里,探出来的一排毛绒绒的乳燕脑袋。
    去岁搬来的时候,这柱子上头,还空着,今春,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对燕子,就来安了家。
    都说燕来是喜,姨父姨母的小院里,前一阵也有新燕筑窝。沈馥之颇为激动,给姚欢去送卤猪肠和糟猪肚时,特意问她,自己是不是要做姨外婆了。
    古往今来的长辈,在晚辈结婚后,最关心的,果然都是同一桩事。
    但姚欢,得了邵清关于生育问题的开解后,释怀不少,加之手里这盘“北宋蓝翔技校”开局不错,她的脑子里,没空去装备孕焦虑。
    眼前的燕子窝,若说有什么吉兆,姚欢更希望是与艺徒坊相关。
    今日,徐侍郎带着国子监的颜祭酒,莅临学坊,特别看了学习誊抄、画画与书籍装订的孩子们。
    并非看看就算了。
    当着姚欢的面,徐侍郎已开始和颜祭酒讨论,新学科的名字,丹青、缥缃之类。
    缥是月白色,缃是浅黄色,因从前的书囊或书皮,都是青白色或浅黄色的绢帛制成,缥缃二字,便用来指代书籍装订。
    这般,边看边聊,徐侍郎甚至还主动透些韩相公那边的意思给姚欢。
    韩相公说了,京畿各县,印坊中已有妇人刻字工出现,若礼部下辖的官学中,开设丹青、缥缃、算学、缂丝、音律、小木作之类的科目,学子们结业后,可以像医科生被分去太医局或官药局那样,由朝廷安排去印书坊、将作监、司天监、户部、工部、宣徽院、裁造院等处,女学生亦可有些出路。
    送走徐侍郎一行,姚欢接待领导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招呼杜瓯茶来自己平时处理学坊事务的小屋里,喝现磨咖啡。
    豆子很新鲜,是刚从广州纲运入京的,榷货务的王斿,在遴选入宫的上品豆子里,留出一些,分别送到苏颂府邸和姚欢学坊中。
    此刻,杜瓯茶在屋里,磨豆、烹煮、打发奶泡,一气呵成。
    又搬出两把椅子,与姚欢坐在廊下的日影里,喝着咖啡,吹吹春风,看看乳燕,聊聊天儿。
    音律班悠扬的乐声断续传来,姚欢的心情越发轻快愉悦。
    对杜瓯茶,她并不吝啬直抒赞美与感激。去岁末,是这姑娘灵光所致,提议去琼林宴上寻求发展契机,姚欢与邵清先还觉得有些天方夜谭,杜瓯茶却道,分管礼部的宰相韩忠彦,自家幼弟是唐国公主的驸马、端王的姐夫,端王资助的学坊,韩相公必鼎力支持。
    果然,裙带关系扯一扯,上级招呼打一打,徐侍郎的重视程度就不一样了。
    杜姑娘跑腿也勤快,礼部的衙门进得,徐府的宅门也进得,几趟下来,事情显见得颇有进展。
    所以,资方空降来的副总,未必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姚欢喝着香醇温热的现磨咖啡,问杜瓯茶:“徐侍郎想促成此事,不是我会错意吧?”
    杜瓯茶婉婉道:“当然不是,侍郎公务何等繁忙,肯花这样多的工夫给我们学坊,足见其心。不论是因为端王与韩相公的缘由,还是因他想在政绩考功上对官家有所交待,对我们总是有利无弊。”
    姚欢探寻地问道:“瓯茶,我也问了姨父,姨父说,徐侍郎是蔡京提携上来的?”
    杜瓯茶平静道:“娘子莫虑,娘子虽得罪过蔡家,学坊却是一处大大助益于端王名声的所在,徐侍郎是聪明人。”
    姚欢道:“也对。其实,如今御前三位执政,章相公和曾相公,都在韩相公前头,曾枢相还好,最怕的是章惇相公,因朱太妃的缘故,就怕章相公廷议时阻挠。所以回头,你在几个正店请人说书时,须让他们,将简王给我们送肉送粮的事,也编进去。”
    杜瓯茶会心道:“好,让章相公知道,学坊办得风生水起,简王也有好名声。”
    姚欢点头:“我要去一趟县里,估一估今夏鳌虾的收成,学坊诸般事宜,辛苦你了。”
    ……
    数日后,近午时分,杜瓯茶和英娘,从城北一家颜料坊中走出来。
    张择端已经开始给学生们教设色画,所须的颜料中,白色用得最快。
    此世的白色颜料,乃取砗磲这种海中贝类,烈火煅烧、研磨成细粉,称作“蛤粉”
    跑了数条街巷,终于买到符合张教授苛刻要求的蛤粉,英娘的面色,却反倒闷闷不乐起来。
    走了几步,杜瓯茶点穿她的心思:“英娘,你不想回去?”
    英娘挤出一丝掩饰的笑意:“没有啊,我只是在琢磨,先生教的梨花,就是用这蛤粉上色。”
    女孩并不想细述自己越来越领受到的敌意,杜娘子已经开导过自己,自己若还抱怨同一件事,不是显得杜娘子的话都白说、宠都白给了么。
    杜瓯茶心中一软。
    但她强令自己拂去恻隐之情,保持住那副温情仁慈的面具。
    过了十字街口,杜瓯茶往西走,英娘唤她:“杜娘子,走错了。”
    杜瓯茶和言道:“我们的确不用这样急着回去,今日,我还要替姚娘子请一位贵人用午膳,你随我一道。”
    英娘诧异:“哪位贵人?”
    听到“徐侍郎”三个字时,年轻女孩的艳若桃李的脸上,惊喜,羞涩,神往,各样表情揉在一起,翻涌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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