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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65节

    曾布微微侧身,既面对蔡荧,也面对帘后的姚欢,语调沉缓道:“蔡学正,老夫无意居功,今日只想问问,曾纬为何突然发难,因蔡京授意他磋磨于你,还是另有隐情?”
    蔡荧毕竟也浸淫于大宋王朝的顶级臣圈好几年,熟谙臣子们彼此攻讦、告状、邀功讨赏、辞咎脱罪时的套路,他心思兜转间,已明白,曾纬怕姚欢真的气急去告他,所以先发制人,让女子的举告,变成“替姨父报复的诬陷”
    蔡荧看向姚欢。
    他早就不把这个和沈馥之一样喜欢自己摸爬滚打的甥女,视作年幼怯懦、需由家中男性长辈出面代为陈情的小女郎了。
    曾布的目力与心性,何其敏锐,当即开腔道:“姚娘子,你与四郎走得近,必知端倪,但说无妨。”
    姚欢揣摩,曾布这般帝国执政官级别的巨咖,不会明知原委后还来浪费时间在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试探。
    曾布开门见山地披露了弹劾内幕,相应地,作为“回报”她与姨父,也应该如实相告。
    她于是也不磨叽,从曾纬在襄园逼自己做外室到开封县虾田被毁风波,再到丽园坊那夜之事,言简意赅地陈述给曾布,当然,也明确地告诉眼前这位差点儿成为自己公爹的权臣,自己对他儿子,如今已由爱成厌。
    一旁的曾纡,听到开头便出现了母亲魏夫人,并且是那般不光彩的角色,不由眉头紧蹙,惴惴地去瞧父亲面色。
    然而,曾纡发现,父亲目光中真正起了波澜之意,是从姚欢说到“邓洵武”和殿前司开始的。
    从遇仙楼出来后,回程的车中,姚欢忖了忖,问蔡荧:“姨父,御史奏状若被留中,是否此事就算平息了?”
    蔡荧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前朝也有不少言官,反复上奏,甚至一忽儿绝食,一忽儿自己摘了乌纱帽要撞死在德殿紫宸殿的,逼着天子对他们所弹劾的官员从重发落。不过,曾纬应该不会,他此举不是要沽名钓誉,只是要防患未然。目的达到了即可。”
    姚欢道:“那就好。”
    蔡荧意识到什么,诚恳向甥女道:“我与你姨母都觉着,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万莫自责。遥想洪水肆虐那夜,我看曾纬当真是个好儿郎。如今他恶行恶状,岂能怪你?况且,蔡京恨我不听摆布,他既然招到曾纬这样的台谏新秀做女婿,要假言官之手整我,也是早晚的事。”
    姚欢看着车窗外熙攘的街市:“只怕蔡京之恶,不止兴宣仁之诬、打压下僚、怂恿章惇重开市易司。”
    蔡荧当然想不到姚欢念及的是数年乃至数十年后的时局,但他亦轻叹一声道:“你说的不错,蔡京对首相之位的觊觎,远甚其弟蔡卞,既有此图,不顾民生社稷而一味媚上,他做得出来。若论手腕,我看,章惇和蔡卞,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曾枢相,可与他匹敌。”
    姚欢点头。
    她回忆曾布方才的措辞,细细琢磨。
    赵煦主动找曾布去商议,将奏状留中不发,这样的做法,起居舍人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帝王此举,多少有名声上的风险,赵煦在如今的绍圣三年,已算得心态成熟的统治者,不会单纯因为欣赏与信任蔡荧这个小小的太学学正,更不会因为是对她姚欢有什么念想悯恤,就将御史上奏,摁了下来。
    真实的原因应该还是四个字异论相搅。
    赵煦身为天子,虽要推行绍述新政而不得不使用章惇、蔡京这样强硬狠辣的变法派,但他执政心态的根本,离不开他自幼生在帝王家所接受的熏染任何执政官层面的朋党势力迅速膨胀,都是对皇权的极大威胁。
    皇帝会让你在一件事甚至几件事上如愿,但不会让你在“每”一件事上都如愿。
    曾纬,如今带上了背叛父亲的烙印,带上了蔡京朋党的烙印,赵煦一个反手就用曾布压他一下,在古今中外统治者的辞典里,都是标准动作。
    姚欢于是作了若有所悟之色,向蔡荧道:“哦,怪不得,方才我说到邓洵武,枢相的反应,比听到魏夫人参与期间,似乎更显得留意许多,这个邓洵武,是蔡京蔡卞的朋党?”
    蔡荧道:“我是元祐年间才得蔡京举荐,转为京朝官,原本对邓蔡两家的交情不甚明敏。你与我们说了虾田风波后,我便去打听了,邓洵武的父亲叫邓绾,当年与蔡卞同为王安石门下,彼时,邓蔡两家就过从甚密、互相在神宗皇帝御前搭台唱戏。邓绾此人,品性不纯,被神宗皇帝看出来,厌弃外放到西北,听说在那边亦颇会钻营,如今邓绾的庶子还留在那里。章捷数年前领了环庆路,但似乎并未重用邓家人。”
    这些都是史料中没有的,姚欢越听越感兴趣,佯作好奇:“嗯?章经略不是章相公的堂兄吗?章相公不是与蔡卞交好吗?”
    蔡荧道:“章捷这位国朝帅臣,我还是十分敬佩的。最近听闻,边军老将折可适兵败,章惇和蔡卞向官家上奏,要斩折可适,章捷与曾枢相力保折将军。这还是头一回,章捷和曾枢相站到了一处。”
    真复杂,姚欢暗自嘀咕。
    又隐隐觉得奇怪。
    她记得,自己进宫煮咖啡时,折家还有个女儿在给赵煦当美人,虽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不怎么得赵煦的宠爱,但宫中上上下下,对这位折美人都哄着。
    折氏和建立西夏政权的党项人本为同族,这个将门世家的地位与战斗力,不比种家、杨家低,斩了折可适,折家一怒之下反去西夏,也不是没可能的。
    折家给大宋守了这么多年边境,折可适吃了一次败仗,蔡卞就要他人头落地?实在不像这位副宰相一贯的行事风格。
    不过,这样看来,虽也身陷党争之世,曾布和章捷相对理智、相对能思谋社稷未来的政治个性,倒与后世所载出入不大。
    蔡荧此刻提到了宋夏交战,也忽地想起贺咏的事。
    “欢儿,你要去见那贺家公子,可要姨父姨母陪着?”
    姚欢摇头:“无妨,他得党项边民相救,已娶了救命恩人的女儿,我二人的缘份好比止于前世。见一面便见一面,何况是邵先生引我去。”
    蔡荧意味深长道:“邵清护着你就好”
    姚欢心底,却发愁得紧。
    姚家姑娘,你怎么也不托梦给我,说说你们的往事。
    我这一去,和对方怎么聊呢?怎么能不露馅呢?
    而想到柳氏折腾出的鸡心,姚欢几乎能肯定,自己寄魂的这位姚家姑娘,与贺咏已有过亲密关系。
    第281章 见面
    姚欢站在胡人坊的坊口,等邵清来接她。
    由于担心竹林街附近的禁军里有张阿四的狼兄狈弟,邵清将她与贺咏见面的地方,安排在了胡商朋友图麦特和契里的宅子里。
    坊口沿街,都是饭食铺子,卖着各种各样的胡饼,蒸笼、烤桶里冒出阵阵热气与香味。
    离姚欢最近的一家,卖的是髓饼。
    店家将羊骨髓切成小丁,与蜂蜜、酥油一道和在面团里,揉成圆饼,用前端有花样子的木棍戳出花纹,放到陶缸炉中烤制。
    那些陶缸炉子,很像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坑。
    白花花的、带着油光的面团子被放进去时,仿佛是人类在对它们进行一种独特的掩埋仪式。
    但正如解庖丁解牛对于饥饿的人群来讲,意味着无关血腥的庆典,这些髓饼进入炼狱般的馕坑后,也意味着很快就有美味诞生。
    约摸烤制小半炷香的时间,髓饼出炉了。
    它们的体积大了足有一倍,丰满圆胖,软乎乎的,看着竟有些像面包,与胡饼里常见的薄脆芝麻扁饼很不一样。
    姚欢掏出十钱,买一个小的尝尝。
    仁宗时开封城的羊馅儿大馒头,三钱一个。现在,据说帝国的粮田面积在不断扩大,从夏人手里夺回的土地亦能养出更多肥壮的羊儿,然而稍稍带点荤腥的馒头饼子,两位数起。
    房价、物价、人工价都在飞涨。起码从这一点来讲,变法派的口号没有诓人如此昂贵的生活成本,依然有无数人涌入开封这样的大都市,帝国禁军的数字也依然往上窜,嗯,看来是真正富国强兵的盛世了。
    姚欢啃了一口髓饼。
    这加了羊骨髓的黄油面包似的玩意儿,口感还真不错。
    羊髓烤热后混在面饼中,柔软又油润,咬到一口,有爆浆感。
    只是,到底是羊肉,与后世的火腿面包或猪肉松面包比,略有些膻气。
    姚欢与胡人店主搭讪道:“这个羊髓的膻味,有些大,下回你戳花样子时,戳得深几分,在面窝里撒些蒜末葱末,一同烤得香喷喷,能去膻呢。试试呗?”
    店主心道,你花钱吃肉,不就为了开个荤么,又不是吃菘菜萝卜,还头一次听说,有人嫌弃羊肉有肉味儿的。
    但买卖人,心里再鄙夷,口中照样莲花盛开。
    店主带着“你花了钱、说什么都对”的谦逊,笑道:“好咧,好咧,娘子是行家。”
    姚欢被羊油腻到,很想来杯深度烘焙的美式压一压。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辨出阵阵熟悉的焦香传来,忙问道:“老丈,附近可有卖那种胡豆黑饮子的?”
    髓饼店主热情一指:“有哇,娘子往东走几步。”
    姚欢依他所言,寻得在煮咖啡豆碎粒的饮子店。
    果然胡人都开始熟悉,这种原本产于西域更西的胡豆,要烘烤后烹煮,才有独特迷人的风味。
    姚欢刚想买一杯同行做的咖啡,邵清在身后唤她。
    姚欢回头,邵清手中已拿着两只竹筒,朝她示意。
    姚欢走过去,邵清轻声道:“此处的胡豆饮子铺,眼瞅着也要遍地开花了。巷子里这家,煮出的更好些,我买来你尝尝。”
    言罢,邵清的目光落在她手里啃得不剩多少的髓饼上。
    姚欢暗忖自己的表现,似乎显得有些太没心没肺。
    今日要见的,毕竟是她曾经愿意为之殉情的青梅竹马的恋人,她还有心思先逛食摊尝美食,未免怪异了些。
    “我要见他了,有些紧张,就想吃东西。”
    她只能这么解释。
    邵清目光温润:“我明白,就像有时候,将军们指挥大战前,会独自去湖边,静坐钓鱼。”
    姚欢哑然失笑,你给我把境界拔得忒高了,我紧张,只因为是个冒牌的。
    邵清递给她一截竹筒咖啡:“你喝着,什么时候想进去了,我们就走。”
    邵清的话语,比热咖啡还暖。
    他好像,有一种天赋,当你不知道需要怎样的回应时,他那句话一出口,你就豁然开朗,对,就是那样的回应。
    姚欢方才的默默揶揄,忽地变作全新的感触。
    她瞄了一眼他的直裰,是那夜他救她出来时的同一件。
    这是一个不曾给她任何男性压迫感的怀抱。
    她可以在其中进行缓慢的修复,可以在其中享受舒适的孤独,也可以在其中什么都不想,沉沉睡去。
    屋子里,贺咏带着踟蹰之意远远地站在窗边。
    他像此坊的西域胡人那样,拿头巾遮住了大半个面庞,只露出目光灼灼的双眼。
    不仅为了从都亭驿过来的路上,能避人耳目。
    他更怕,自己如今的面貌,如果不经任何缓冲地突然亮相,会吓到姚欢。
    院门响。
    贺咏遥望见进来一男一女,霎时抑制不住激动,往门边迈了几步。
    与邵清身边的姚欢目光相接时,贺咏愣了愣,才开口道:“你是,欢儿?”
    邵清敏感地辨出,贺咏的口气里,不仅仅是近乡情怯的无所适从,更带了隐隐的疑惑。
    想来他二人分别五载,姚娘子从刚刚及笄到如今的双十年华,无论面貌与气概,都变化颇大。
    姚欢则没有马上应答,她也盯着面前的男子,几息后,她不得不放弃了最后一点幻想。
    姚家姑娘的魂魄,看来真的一丝一毫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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