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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27节

    哪里还来得及。
    不知是否因为从未接触过南朝植物的花粉,萧知古这哮喘发作得当真来势汹汹,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嘴角都哆嗦起来。
    “赶紧抬萧观察进去,莫再沾了这漫天的花粉!”
    苏颂急道,又喝斥着驿长,“官驿不备郎中么?”
    驿长目瞪口呆。
    他今日忙得脚不沾地,早早带领属下把个驿站打扮得花团锦簇,备好晚间的宴席,只等宋辽使团到后,去隔壁请开封知府林希过来陪宴。
    他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卑职,卑职这就去请郎中。”
    他发足就要往街上走,苏颂身边的姚欢却一把拽住他:“开封府的衙门里,可有仵作?”
    驿长摸不着头脑,但如实回答:“自是有的。”
    “眼下还只申时,仵作应在值上,你亲自去开封府叫个仵作来!快些,晚了就真出人命了!”
    姚欢虽然口气不容置疑,但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小妇人,驿长未免去瞧苏颂求个示下。
    姚欢只得三言并作两语向苏颂道:“苏公信我!辽使起病这般凶险,若喉头肿了,或叫泌出的粘痰堵了,哪里还来得及靠什么汤药医治。只能在此处扎一刀,通个管子进气。”
    姚欢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自己的脖子。
    她说的其实就是现代医疗急救中常见的环甲膜穿刺。
    前一世,她在政府给企业办的急救培训班上,除了学习心肺复苏和海姆利克急救法,还听执业医师讲过,对于急性过敏、急性会厌炎、哮喘引起喉头水肿的病人,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行“环甲膜穿刺术”
    而在读培训班之前,姚欢看过《电锯惊魂》其中也有一个情节,受害者头上被套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箱,鼻子和嘴都在水里,只有脖子露在空气中。千钧一发之际,受害者只能用钢笔,从自己的喉咙处扎进去,刺穿环甲膜后,让中空的钢笔芯进入气道,传送外界的氧气。
    可苏颂一个古人,素来对于外科手术的了解,至多也就到三国时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的程度,这直取咽喉戳气管的操作,忒也惊悚。
    “姚娘子,你,见过此法能救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挺身而出,就不能迈一步又缩一脚。
    姚欢将心一横,果断道:“少时居于庆州,在我阿父所收的医书上见过。苏公,干仵作的,应熟谙人的咽喉经络与血脉,手上的准头,或能强去普通郎中三四分。”
    苏颂念头飞转,事已至此,叫来一个懂得下刀的,总好过束手无策。
    他当即命驿长往一墙之隔的开封府公廨奔去,回身再看姚欢,人却没影儿了。    ……
    姚欢揣着找来应急的东西,几乎是和赶来的仵作,前后脚进的驿站。
    萧知古果然快不行了,连狂躁抓挠脖颈的动作都已消失,双臂瘫软在身侧,眼珠上翻,喉鸣音清晰。
    萧知古不仅是访宋的外交使节,还是大辽皇帝尚父的嫡子,若就这般死在了开封城的官驿里,可怎生是好?
    苏颂急得眼前一黑,忽听门外院里的动静,见驿长拖着个皂衣小吏奔入,后头还跟着姚欢,顿时仿佛看见了几分希望。
    姚欢二话不说,吩咐萧知古那面如土色的汉人亲从:“你扶正萧观察的头颅。”
    又急问那仵作:“你可剖过尸体的咽喉处?”
    所幸,今日在衙门里当值的这仵作,年过三旬,目露精光,看起来甚为老道,更无废话:“验毒杀案和火烧案的,哪能不割开喉咙察看。”
    “此二侧血脉之间、锁骨凹槽上,有一处软膜挡在气道之前,先生可有印象?”
    仵作在此世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同于现代社会的法医,乃是受提刑官们呼来喝去、又受平民百姓鄙夷的群体,何时得过彬彬有礼的对待。
    这皂衣仵作听姚欢尊称自己一声“先生”忙拱手回礼道:“小人知晓,若是男子,就在喉结下方。”
    姚欢心道,太好了,来了个业务熟练的老法师。
    她将手里的物什塞给皂衣仵作:“你拿这针,扎穿他喉结下那层软膜,探进气道中,然后拔出针,他就能靠这竹管进气、或可活命,先生可明白?”
    仵作接过东西,见拔了毫毛笔尖的细竹笔杆中,赫然一根如女子发簪般粗细的钢针,还有余温,当是片刻前在火上烤过。
    这仵作不仅胆大,脑瓜也极快,即时反应过来,这玩意儿,不就是隔壁针铺里卖出来做罗盘用的钢针嘛。
    像他这般熟悉人体构造的,姚欢说的救命原理,他一听就懂,还不忘搭一句:“小的明白,不能扎透,更不可扎到两侧血脉和气道后的食道。”
    那仵作熟知成年男子的气管粗细几何,因而将罗盘钢针微微探出细竹管,食指与中指并在一处,轻按萧知古喉结下方,找准位置后,一个作势,手起针落。
    但闻“噗”地一声,钢针带着细管,刺穿了萧知古的皮肤。
    仵作手势优秀,一针下去,没有血流涌出,显然扎得很准,没有碰到人体颈部的血管。
    “到了。”
    仵作低声道,应是感受到钢针突然没了阻力,进入了一个空腔。
    他旋即果断地用左手稳住竹管,右手抽出钢针。
    “娘子,再待如何?”
    仵作问姚欢。
    “扶着别动。”
    建立了人工气道后,才是姚欢最紧张的时刻。
    若在现代医院的急救室里,这时候就要有氧气装置往环甲膜穿刺后的人工气道里打氧气了,同时静脉注射激素类药物,释放喉咙水肿。
    但目下,只能等,等空气中的氧气从竹管里一点点输入萧知古的气道,等他因哮喘而肿胀的喉头自行消肿。
    几息、十几息后,萧知古的眼珠不翻了。
    再过了一阵,嘴角紫绀瞧着似乎淡去了些。
    最关键的是,他胸部开始恢复明显的有规律起伏。
    第226章 辽人要和亲
    萧知古能咳嗽的时候,开封知府林希也闻讯赶来。
    这林希,就是曾布的姻亲(林希的女儿嫁给曾布哥哥曾巩的儿子)也是那位当初按照章惇的授意、起草诬毁司马光和宣仁太后诏书的林舍人。
    宋代文人要面子,讲究“名节”二字。林舍人为了报答章惇的知遇之恩,这般豁出去地“坏”了一回名节,章相公岂能让林公在天下士大夫面前白丢一次人?
    在章惇的运作下,林希以宝文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
    开封府的一把手,历来有“储相”之誉,备位将来的御前宰相班子。从这一点来讲,章惇对于自己阵营里的人,顶格给待遇了。
    然而林希却另有盘划——他不是那种将关乎仕途巅峰利益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
    自打从外放地回到京城,林希因直接进入中枢和御前,很快就看明白了顶层权力斗争中的各方势力。
    章惇刚猛激进,蔡卞深不可测,蔡京狡黠多诈,向太后对这三人都不喜欢。
    向太后,在举朝臣子眼中,似乎不如婆婆宣仁太后那般有雷霆手腕,常将“老身瞎字也识不得几个”挂在口边。
    实际上,前朝名相向敏中的曾孙女,会是等闲之辈?
    林希确定,向太后唯一肯结盟的外朝臣子,是曾布。
    并非仅因为曾布的族中晚辈嫁给向太后的侄儿,更因为,曾布虽是公认的新党成员,但立场和行事路数,很合向太后的口味。
    同时,官家赵煦,对于曾布也是倚重的。
    林希执笔诏书,算得离官家赵煦最近的文臣,他去岁就揣摩到,官家不仅在国事军事上利用曾布牵制章惇和二蔡兄弟,并且有意推动这一门臣子与遂宁郡王赵佶交游。
    这原本有些出乎林希的意料,但他再细细思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官家的生母朱太妃,手腕不及向太后,性子更是浅薄急躁,趁着皇后孟氏无子,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醒官家提携同母弟赵似、疏远异母弟赵佶。
    这妇人怎地就不想想,自古天家,先论君臣,再论孝悌。就算官家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官家也还是叫向太后“母亲”叫她“姐姐”(宋代宫中,妃嫔所出的皇子公主,称皇后为母亲,称自己生母为姐姐)官家和自己的同胞兄弟赵似,也还是君臣关系。
    你一个太妃,时常将小儿子和储位牵扯上的心思,以为官家看不出来?
    林希这么一分析,自打坐镇开封府后,便想趁着不再被视作章惇笔杆子的机会,尝试着将自己的颜色洗一洗,逐渐修复与曾布曾枢相的关系。
    前几日,副使凌录被苏颂先赶了回来,林希得知后,立即差遣亲信去知会了曾布,好教曾布先存个小心,章蔡等人是不是又要绕过他枢密院、在天子跟前做什么虚增边事的动作。一向冷淡的曾布,果然领了这位姻亲几分情,竟是回了一句:“林储相这般懂得绥边弥患的社稷之臣,若能备位我枢密院,才是幸事呐”
    林希颇为欣然,准备待使团进了城,好好地款待一番,不料萧知古竟突然命悬一线。
    踏进屋中时,林希乍见萧知古仿佛一箭穿喉的模样,唬了一大跳。
    驿长请来的医官,正在查看萧知古喉头状况,并与那仵作彼此合作,试着堵了几次竹管前端。
    反复确认萧知古不必再借助竹管进气了,医官才让仵作将细竹管拔了,给萧知古的颈部上金疮药,又命仆从扶起他,慢慢地喂汤药。
    治活人和验死人的,合作救命,林希还是头一回见。
    林希一面瞧着,一面听苏颂道明原委,也不免后怕。
    他的目光扫到那已退到屋角的仵作,似乎正低声和一个素色褙子的美貌小娘子讨教着什么。
    原来那就是曾家收的义女。
    若她同时还是苏公的女弟子,那么,此前开封县来的一则邸报中,提到有位与苏公一同受到朝廷嘉赏救护福庆公主的姚氏,租了抛荒的官田、还雇了几十个河北路流民的,就是眼前这女子了。
    苏颂素来是不党不群的宗旨,对于新党本身,没有多么大的敌意。但因章惇要编纂元佑臣子奏疏、大搞文狱,林希又是章惇提携的人,苏颂对林希,便鲜有善感,只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淡漠神情。
    林希见险情已过,与苏颂之间又很难没话找话,遂转向萧知古道:“萧观察,所幸外头风停了,开始落起雨来,顶好那雨多下上几日,花粉柳絮不会漫天飞。本府已吩咐人去赶制绢丝面帷,晚间即可为足下送来。”
    又作了商量的口吻问苏颂:“苏公,出了这大的事,是苏公去向官家奏禀,还是本府去?”
    苏颂知他想出风头,淡淡道:“目下未到戌时,有劳林公去吧。”
    ……
    紫宸殿的后阁,离福宁殿很近,林希还没饮完一盏茶,天子赵煦就到了。
    “官家,本来,辽使转危为安,此事可明日上朝再奏。但臣因想着……”
    赵煦打断他:“凌录给苏公赶回来后,风尘未洗,就到朕跟前来领罪。你们今日呢,倒是立了一大功。在朕心里头,立功和请罪一样,都须越早让朕知晓,越好。”
    林希道:“若说有功,最大的一笔,当记给曾枢相府上的寄名女眷,姚氏。”
    林希陈奏了姚欢和开封府仵作救回萧知古性命的奇招,还捎带了几句她去乡下租田种桑养虾的举动。
    赵煦听了,嘴角微扬:“这个姚氏,若是男儿身,当可做个能吏。”
    又道:“凌录虽年轻,但与这姚氏一样,都是当得前驱之事的,对辽人嘛,敲打和怀柔,都是试探的好法子,姚氏有功,凌录亦不算有多大罪过。”
    林希恭敬聆听,心中嘀咕,果然,若非蔡京甚至天子授意,凌录这么个鸿胪寺的执事官,怎敢出语无状。
    “子中(林希的字)你今日来,朕正好问问你,此处并非政事堂,你不必有什么忌讳。辽人此番来贺朕得了皇子,苏公要与他们商谈的两国榷场事宜,想来无甚难处。但辽人要为他们的皇孙,求娶朕的公主,章相公极力反对,此事,你以为如何?”
    林希略略斟酌,道:“国朝肇始,我大宋还不曾有过和亲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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