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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80节

    曾纬道:“汴河决堤不仅仅由引黄入汴所致,更因为,章惇手下的工部侍郎吴安持,要将黄河从北边拉回东边的故道。”
    “哦?黄河改道,乃是上天之手左右,章惇为何要逆天而行?”
    “刘兄果然在西北驻守国门既久,对朝堂上争了这多年的河议,知之甚少。章惇之流始终对辽国敌意甚炽,投了官家痛恨西夏人的心思,将辽国也拉进来一起编排,说是,倘若黄河不走回故道,大宋对辽国的天堑就没了,澶渊之盟的两国国书,恐怕要成为一张废纸。故而,自官家亲政以来,工部又在三省授意下,重提回河。”
    刘锡虽被曾纬揶揄不懂京中官场的热议,却浑不在意。
    因为,听了上面这番话,他作为一个年轻的但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武将,也获得了可以嘲笑的对象。
    “章相公好懂兵法啊。那为何,澶渊之盟之前,黄河明明是走故道的,我大宋却挡不住北辽南下呢?”
    曾纬哈哈一笑:“有理,有理!”
    对于各自父亲共同的政敌章惇的讥讽,使得这一文一武两个男子之间,那种微妙的彼此轻视,减弱了许多。
    刘锡收了笑容,默然须臾,由衷道:“四郎,我阿爷在马背上过了大半辈子,狄青大将军的故事在前,他也从未想过要回京、位列朝班。他对章惇越看越不顺眼,不仅仅因为他往边关安插亲信,更因为,章惇在进筑拓边一事,太过激进。”
    曾纬因来之前已得了父亲曾布的周详教令,明白刘锡何所指。
    他点头道:“我父亲认为,宋军控制横山、与夏人画河为界即可。但章惇眼里,则只将横山视作,他撺掇着官家继续穷兵黩武,直至吞并整个西夏。”
    刘锡咬牙道:“越是如我阿父这样随时准备马革裹尸的边帅,越是爱兵如子、明白熄战多重要。只有章惇这样且将枯骨换取大权独揽的权相,才不把边军和边民当人。劳烦四郎回府后转告枢相,入冬则无战,我此番回京探母,可比夏末时分多待一阵。阿爷嘱咐过我,要我但凭枢相吩咐。”
    曾纬拱手致意。
    这亭子忒冷了,他正要告辞,刘锡面色转了松弛,微微一笑道:“对了四郎,你那开饭铺的侄女,还在东水门吧?我带回来一个人,说是这几日就要去拜访她,再叩谢她此前的救命之恩。”
    “是何人?”
    “章惇原来养着的那个歌姬,李师师。”
    第143章 李师师回来了(下)
    姚欢今日,将汝舟送去已经复课的邵先生私塾后,雇了驾骡车,往东华门来。
    她与姨母沈馥之说的,是往城北番商处打探一下海运番货的行情。
    而实际上,她是想租新屋。
    开一爿由自己完全独立经营的店。
    卯时,做上朝官员们的早饭生意,孜然羊油肠子煎蛋炊饼,配美式清咖,各位大官人吃得热量够够的、精神足足地去上朝。
    其他时辰,做轻食咖啡馆。
    饮料自然主打各种咖啡香饮子,食品类则是去骨鸡爪菘菜色拉,鸡汁冷淘,糖霜茉莉花猪肉片,以及从姨母那里学来的经典主食——猪肉笋丁豆酱春饼,并且莫忘了给吃素的客官们准备上茴香蕈子咸馒头或者八宝甜馅儿馒头。再加上杏仁豆腐等甜品。
    总而言之,回忆回忆星巴克、肯德基、永和豆浆、真功夫卖啥,东华门外的姚氏咖啡馆就卖啥。
    市民社会嘛,对于快餐轻食的需求原理,古今都差不多。
    不过,姚欢还没把这个想法与姨母沈馥之说。
    一来,邵先生的阿拉伯朋友们,看起来并无大宗进口咖啡生豆的经验,她与他们约定开春后、天气暖和了试一次,核算下成本。
    二来,苏颂他老人家,还没带着她研究出提高烘豆效率的机器。
    再一个呢,她还想起早贪黑地做饭食行,再挣点启动资金。毕竟赈灾花光了她进宫挣的二三十贯,当初邵先生通过冯牙人从地屋行讨来的几十贯赔偿,有一半是留给姚汝舟的学费,做流动食摊车花了好几贯,她名下便只剩了三十贯。
    八字还没一撇,这种创业想法,先不急着与至亲说去。
    过了横街,姚欢就从骡车上下来。
    她徐徐而行,路过那些或大或小的民居。
    窗栅边爬着正准备经冬的藤蔓,来年想必又是生机盎然。有的屋前摆着吃食货物售卖;有的则屋门紧闭,偶尔打开的瞬间,网巾青衫的男子和淡彩褙子的妇人迈出门来,相傍着往街心去。
    姚欢蓦地有些出神。
    她盯着那扇又被关上的门。
    她想起了四郎。
    对了,倘使她搬出来住,明年,明年曾纬备考礼部院试时,他是不是也可以不住在国子学?
    国子学的饭堂做的东西,哪有她做的好吃?
    姚欢又去看那些敞着的窗户,她好像看见窗户里头,现出灯影摇曳的景象,红袖添香夜读书无疑了。然后……
    然后。儒家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子弟修完精神世界,自然是要用身体犒劳一下家眷……
    她想着想着,脸就在寒风里发了烫。
    她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个现代人的灵魂,直接就这么大剌剌得脑补与喜欢的男子婚前同居的场景。
    古人一定是不明白,良好的婚姻,往往是以男女先试着一起住一阵为基础的。
    思及此,姚欢又有些惘然。
    平心而论,到目前为止,为数不多的知情者里,姨父姨母这样的亲人,还有邵先生这样的好朋友,他们都对于她与曾纬的灼灼燃起的情缘,祝福多过惊诧,给予了她多么大的充满善意的支持。
    可是往后呢?曾纬即使明年不能金榜题名,也是可以凭门荫入仕的。曾布这样的政客,会白白浪费一次与同僚联姻的机会?
    譬如曾缇那般,能够做出的妥协就是,嫡氏来自政治联姻,而真爱做个侧室已是大造化。
    偏偏,史料里并没有曾布这小儿子的记录,他的婚姻,到底是怎样的?
    姚欢不由一阵烦乱,抬起在寒冬里冻得冰凉的双手,搓了搓自己的面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往前走过一条街,终于看到“店宅务”衙门的牌子了。
    正要去门口等候入衙申请的人群后排队,却听身后有个带着惊喜口吻的女声唤她。
    “姚娘子!真的是你!”
    ……
    姚欢盯着坐在食案对面的李师师。
    这位比自己略年长一两岁的美人,去熙州边关转了一圈,虽只三个月,却明显黑了。
    但这层黝黑,是衬在亮莹莹的年轻紧致的肌肤上的,黑里还泛着健康的红晕,再与主人一对晶芒闪烁的灵气双眸彼此辉映,真正诠释了“神采奕奕”四个字。
    她比在云山小院的时候更好看了。姚欢想。
    女子跟了男子,变得更容光焕发了,就是最好的幸福宣言。
    看来刘仲武那个大儿子,不算单纯的兵营粗汉,还挺知道怜香惜玉的。
    对眼前这个李师师,姚欢此前与她一同经历了云山小院那场险境后,就疑心,这歌伎不是《宣和遗事》或者《水浒传》这些后来的话本里记载的“李师师”
    试想,若没有姚欢扑上去死死抱住赵延,李师师就被赵延一刀搠死了,怎么还可能到了宣和年间,与宋徽宗赵佶来一段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持久绯闻呢?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历史上真有一个姚娘子,她真的救过李师师?更或者,在那个平行时空里,也有个穿越者姚欢?
    彼时,姚欢还不及深想,刘锡就跳出来将李师师带回边关了,想来不大会有攀扯上赵佶的可能了,这令姚欢越发肯定,自己遇到的,一定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师师姑娘”
    没想到,今日在店宅务门口竟又与她相逢。
    李师师得知姚欢只是想进衙门咨询咨询公租屋的情形,又见已过了午初,便拉着她去寻体面的酒楼吃饭。
    “本想着今日从店宅务出来,便往东水门去找娘子,不想这般巧。我方才呀,将里头的办事吏员都问了个遍,娘子还想打听什么,一边吃一边问我便是。”
    李师师的语速不慢,嗓音也稍稍大了些,不似当初见面时那般带着压抑的腼腆。
    姚欢能清晰地感到,李师师对待自己的亲热,与对待客人的冷怯,是两个极端。
    都是出来挣生活的女子,就算没有救命之恩,也容易惺惺相惜吧。
    李师师领着姚欢,拐了两条小街,就上了这座“风荷楼”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姚娘子,我最爱唱周美成的词,所以几年前看到这座风荷楼,就想着,有朝一日定要来尝尝他家的菜式。”
    姚欢心道,菜好吃就行,词不词的,我也不懂。
    周美成,是周邦彦吧?要是邵先生在就好了,你们定有共同语言。
    第144章 刘将军是个好人
    伙计恭恭敬敬地递上木牌子,李师师一瞧,俏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
    “有趣,有趣,果然这酒楼的‘风荷’二字,来自周学士的词,姚娘子你看,这家的菜名,每一道,都是周学士的一句词。”
    李师师语音柔婉,向姚欢道。
    姚欢只能礼貌而尴尬地笑笑。
    菜名,我主要认识“水晶鱼脯”、“荔枝腰子”、“鹌鹑羹”这种接地气的。
    才女你做东,你点就好,我什么都吃。
    李师师翻了翻牌子,指着一处,问那殷勤侍立一旁的伙计:“这‘嫩绿轻黄成染透’,是什么菜?”
    “回娘子,这是将莴苣焯水,切成小粒儿,待鸡蛋蒸成软羹后,将莴苣撒上,淋一道小麻油,再蒸片刻,出笼时浇一杯大食来的红花汁,恰如斜阳晚照。嫩绿轻黄成染透的上一句,不是‘韶华已入东君手’嘛。”
    李师师又翻过一页,问道:“这道‘应怜江上寒’又是什么菜?”
    伙计道:“周学士的《菩萨蛮·梅雪》里,‘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说的是欲梅欲雪天气,那冷冽中,真合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暖锅。所以俺家这道菜,是辣茱萸鲤鱼锅汤饼。娘子点这个好,如今时节,鲤鱼正肥咧。”
    李师师将木牌子递回,莞尔道:“好,就这一荤一素,加一碟蜜渍金桔拼梅子。你们定也有家酿的酒吧?”
    伙计道:“那自是有的。俺家的酒,便是和樊楼的眉寿比,不分伯仲。”
    “好,那就温一壶来。“
    伙计见这美貌姑娘点了个硬菜,还要了好酒,乐不颠颠地下楼催菜去了。
    李师师杏眼一弯,冲姚欢道:“店宅务的事,娘子要问什么?”
    姚欢已与她没什么生分感,此际八卦心爆棚,抿嘴一笑,直言道:“师师娘子,能否先说说,你怎地回京城了?”
    “姚娘子,你是不是以为,我去熙州给刘锡做侍妾了?”
    姚欢点头。
    “我也以为是。不想,他一路恪守君子之礼,到了熙州,也让我与婢女住在军府后院,命我教他军府里的官伎们唱词。秋风初起时,夏人就来犯塞,我还随他去了一次阵前。姚娘子……”
    李师师眸中倏地仿佛点燃两团火焰,兴奋得前倾了身体,语速也快了些:“姚娘子,我在营地的箭塔上,给将士们唱了范文正公的《渔家傲》刘将军弹的琵琶。你能想得到吗?刘将军,他居然会弹琵琶!而且是那种虎虎生威的铁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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