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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73节

    母亲原本是锦衣玉食的公主,何曾受得这般惊吓,好在养父领了骑士疾驰寻来,护他母子二人平安折返。
    今日,邵清从姚欢口中听得她的理由后,心中涌起的,则是另一番体会。
    “放心”二字。
    在他想来,她将要迎来全新的路途,她不傻、对人性的善恶有足够的认识,就好。
    邵清这般傍着粥摊,煮了几日汤药,与姚娘子联袂营业,已觉心满意足。
    就算看到几回那神秘出现的马车,情绪也不太波动了。
    并非自己到得不够早,只怪对手实在太好。
    或者,从曾府线人所禀报的姚欢第一次遇险起,那曾纬,便比他更得了运气吧,总是及时地出现在至关重要的场合。    ……
    这日,在公事和情事上,似乎都缺乏一些“大杀四方”的煞气的邵先生,却马到成功,为姚欢带来了一个她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姚娘子,你请我寻的东西,可是此物?”
    邵清示意契里打开手里的缯布口袋。
    前几天,姚欢刚见到契里时,已然精神一振。小伙子们棕色皮肤,高鼻深目,睫毛卷曲,简直就是妥妥的迪拜王子天团。邵先生的朋友,果然是阿拉伯人。
    不过,在如今的时空里,阿拉伯人,应该被中原汉人称作“黑衣大食”他们的阿巴斯王朝,将在一百多年后,和南宋一样,毁灭在蒙古人的手中。
    此刻,姚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契里解开袋绳的手,盯着这手伸进缯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来。
    棕色皮肤的掌心间,赫然一堆灰绿色的、中间豁了一条缝的豆子。
    这不是咖啡生豆又是什么?
    幸福来得如自己所愿!
    原来咖啡生豆,真的已经坐着骆驼或者大船,来到了宋朝的疆域内。
    商人啊……这常常被施以贬义的群体,其实是个多么可爱的群体。
    无论哪朝哪代,无论战争与和平,商人们都可以精力充沛、不畏艰险地穿行于山河湖海间、各国疆域间,最终令人类的物质与文化交流,从极盛走向更盛。
    邵清见姚欢脸上异样的惊喜,疑道:“姚娘子其实从前,见过这东西?”
    姚欢决定将故事编得彻底些,“不瞒先生说,少年时在庆州,确是见过番客煮它饮用,今岁在西园又听黄公(黄庭坚)提到广州亦常见大食番商随身携带,我猜应是这种豆子。“
    这两年,西北因宋夏战事进入胶着,西域商人走陆路入中原,已多危险。
    辽国则不同,辽、夏早就和亲,并无战争。萧林牙安排在开封照拂、接应邵清的胡商们,实则均有辽国背景,自可仍走陆路。邵清却谨慎,交代过契里,就说这次的豆子,乃从广州的番商朋友出求来。
    姚欢与胡人契里亦打了几日交道,知道他的汉话流利,遂直接问他:“吾等经商之人,头脑最是活泛。这豆子既能像我们汉人的茶一样煮来饮,为何番客们不将树种带来种植?”
    契里笑道:“娘子不知,大食自从当年怛罗斯一役战胜大唐,便不许任何活的植物种子运出国门。鸵鸟、孔雀这些,倒是可以。娘子看到的这些豆子是晒干的食货,边境上官们,也不会管。况且……”
    契里看了看邵清,带着讨好的口气对姚欢道:“况且,同样是苦,大宋的煎茶苦得香醇可口,这豆子苦得全是青草涩气,中原人自家有宝贝,哪里会掏钱来喝这种苦豆水?不过是番客聊慰思乡之情罢了。”
    姚欢心道,那是因为你们现在还不懂咖啡的烘焙技术,咖啡豆没有经过焦化反应,绿原酸的苦涩味自然特别重。
    若论宝贝,在人类世界的苦味饮料里,茶和咖啡,实在是不分伯仲的!
    姚欢翻捡着这些生豆,自然不会这么快就说出“它们需要烘烤”之类的话。
    那也太惹疑了。
    烘焙的行为,还是要慢慢来,显得她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不过,即使用生咖啡豆,有赖于她上辈子丰富的工作经历,她也知道几种生豆萃取液饮料的制作配方,大不了可以说是庆州胡商教过的,反正要用到的,也是西域香料。
    “这位契里郎君,我想问你买些茴香籽、豆蔻、丁香和干酸橙,可否劳烦你明日帮我带来?我便拿这绿豆子,煮一种好物给你们尝尝。”
    第130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上)
    开封城,毕竟是皇城根下。
    在经历最初的懵圈与瘫痪后,重阳洪灾过去的第十天,数万禁军厢军被发动了起来。
    济粮、修渠、清街、转运掩埋尸体、防疫这些灾后应由朝廷善后的活计,慢慢进入正轨。
    太学和姚欢的施粥义举,也渐渐进入尾声,这日只来领粥的,不过是百来个城中无家的流民。
    午后,稍稍得空,沈馥之另雇了驴车去清江坊的家中,看房东修缮。
    其余人等,则坐在河摊大柳树下的石头上歇歇。
    近冬的阳光穿过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柳枝洒下来,如高妙的画师,在泥地上作出线条奇炫的影画来。
    太学来帮忙的仆役,岁数大了,不免要打个盹儿。
    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学子们,却精神甚好,围在姚欢和邵清等人身边看热闹。
    阿拉伯小哥哥契里,办事牢靠,收了友情价一百文,大清早就给姚欢背来了几小袋子香料。
    邵清给姚欢贡献的,则是医家常见的“惠夷槽”
    惠夷,取“惠及病患、化险为夷”的意思,就是俗称的“药碾子”药碾子有手用和脚用之分,构造大同小异,皆是一个铁质的船型凹槽,上头带一个两端有把手的圆轱辘,槽中放入要磨的药材,手或者脚操作圆轱辘滚动,将药材磨成碎粒甚至粉末。
    姚欢早就看中了这玩意儿作为磨咖啡豆的工具,故而向邵清借来一用。
    契里弄来的咖啡生豆,被姚欢精选出没有虫蛀和发霉的,分成两批。
    第一批,她已提前在井水中泡了一夜,方才自己忙着给流民打粥时,吩咐美团用药碾子像磨黄豆似的磨碎了。
    此刻,临时又搭起的小灶上,咖啡生豆的碎粒,在锅里头咕嘟嘟地煮了小半个时辰。
    姚欢将小锅端下来,准备滤汁。
    美团忙要帮忙,邵清却接过,温言笑道:“美团,我来吧,这活计,我这个郎中,应是比你们厨子,做得地道些。”
    美团咧嘴应了,心中赞一句:邵先生笑起来,还是挺俊的。
    姚欢也冲邵清点点头,又回身将西域的香料,用纱布包了个大坨子,扔进另一口添了井水的陶瓮里煮。
    围观的学子里,太学中那位陈东的兄长、热爱做甜馅儿馒头的陈皓也在。
    陈皓正情绪饱满地指点身边的同窗:“兄台你瞧,除了胡人小郎的那些香料,姚娘子最后添进纱布包里的,是小茴香籽。茴香真乃好东西,所幸在前汉张骞通西域时,种子就传了进来,在中原种植。开封市集上就有新鲜茴香的叶子卖,和羊肉星子一起做馒头,香煞人,俺家弟弟,一顿能吃四五个,可惜俺娘吃素。”
    姚欢侧头搭话道:“陈官人可试试将鸡蛋打散了,滴几滴素油,再用平日里做蝌蚪粉的勺子漏过蛋液到热锅里,不待变老,就盛出来和茴香叶子一同做馅儿。若令堂吃素,连鸡蛋也是忌口的,也可试试将笋丁或者蕈子丁焯水烫个半熟,拌几滴麻油,再与茴香叶子做馅儿,别有清香滋味。”
    她话音刚落,却听学子们身后传来一句:“茴香素馅儿馒头,好,好,老夫亦是一顿能吃上四五个!”
    众人应声让开一条道儿。
    姚欢抬头看去,只见襕衫常服的苏迨,陪着一位须发皆白的网冠老者走过来。
    那老者看着已到古稀之年,身量瘦削,双颊的脂肪已被岁月抽干,面庞看起来却并不枯槁,因为他的眼神熠熠闪耀,笑容也在磊落里透着慈祥平静,就像个精神矍铄的老神仙。
    “这位,是中太一宫使,苏公。”
    苏迨恭敬地向诸人引见。
    中太一宫使,是宋朝的“祠禄”官名,由前任宰相提举。通俗讲就是,宰相要是当得不错,退下来后,皇帝家挺优待您的,封个中太一宫使,用公帑好好地给您养老送终。
    苏迨一说明这位老者的身份,陈皓等太学生已经面色转为肃然,纷纷向他作个日本人那样的九十度大礼。
    “原来是苏公。”
    “晚辈今日何其有幸,竟能于此见到苏公。”
    “天寒风冷,苏公怎地来此?”
    学子们的致意声,此起彼伏。
    姚欢毕竟只是个历史爱好者,对于北宋的祠禄官职没什么概念,故而不晓“中太一宫使”的内涵。
    见这位老者的现身能引来这么强烈的反应,她脑中飞转,猜测他的身份。
    谁啊这是?
    太医宫使?是个太医?
    她正哑壳中,一旁的邵清轻声喃喃:“确是没想到,竟是苏相。”
    苏相?
    相公?
    哲宗朝,姓苏的宰相就俩,一个是已经被贬去岭南的苏辙,另一个是……
    是苏颂!
    姚欢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人如见圣贤。
    苏颂,有宋一代的名相,历任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在每个时代都做到了自己能力与贤德的顶格。
    做地方官时,他是能吏,解决了许多一线的棘手问题。
    位至宰相时,他不与司马光同流合污、绝无阴毒狠戾打击变法派的做法。
    当时,神宗晏驾,哲宗幼龄登基,高太皇太后临朝。保守派重又得势,对外残酷地清洗变法派,并且内部还分裂为蜀派、洛派和朔派,在朝堂上斗得乌鸡眼一般,并且唯高太皇太后马首是瞻,视小皇帝赵煦如空气。
    唯有苏颂,一旦做了宰相,每次朝议,都尽量顾及小官家的颜面,引领朝臣询问赵煦的意见,即便是高太皇太后的帘后指令,苏颂亦要令从天子出。
    苏颂,在王安石变法后、北宋中晚期一派龌龊党争的朝政中,堪称少有的清流人物。
    无论是能力、人品、官品还是资历,他都拿得出手、镇得住人,在调停保守派与变法派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因如此,苏颂虽是高太皇太后时期的宰相,在赵煦亲政后,无论章惇、蔡卞、蔡京等重又得势的新党人物如何迫害元祐臣子,支持新党的官家赵煦,始终对苏颂保持了尊重与保护。
    以宰相这人臣之极安全退休,由朝廷授以“中太一宫使”之荣衔,就是一个明证。
    而当姚欢弄明白眼前老者就是苏颂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苏颂那句在后世被无数有良心的人念起的名言:
    “诬人死,不可为矣。”
    第131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中)
    “诬人死,不可为矣。”
    姚欢上辈子读宋史时,被新旧两党的狗血争斗,骇得三观尽毁,是《苏颂传》中的这句话,令她又看到了人性的希望。
    “要我做诬告的事,而令巫蛊的人被冤杀,这件事不能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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