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傅夜朝出了营帐,唐练转身看向史余,“亭柳,帮我个忙,帮我送汉飞回云北。”
    史余一个跨步攥紧唐练的手腕,道:“事到如今,亭柳,你不跟我走,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唐练任由史余施力,他仔细端睨了一下史余的脸,露出了笑意:“现在我还走不开,等你从云北回来,我就跟你走好不好?”
    史余带着伤意道:“你还是想支开我。”
    唐练大方道:“我是想支开你,你不能留在会稽,同时也不是因为要支开你,而是我希望你能把这些东西交给慕将军。”
    说着,他拿剑割开侧铠,从冲取出一封信和慕佥所赠他玉佩。
    史余接过这些物品,但他依旧低着头,只听他道:“润萧,你曾跟我说过,你因为我才有了家,我想告诉你,我也是因为有你才真正有个家。我知道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带你回云京也不是想阻碍你。我只是希望你还能活着,因为只有你活着,你才能护着你的会稽百姓。”
    唐练低下头:“我知道你带我回云京是想借先生与傅丞相之力护住我,我知道的。”说着,他忽然抬起头,往前走了几步,向往常一样抱住史余,“所以,你从云北回来,我跟你回去。”
    史余辨不出唐练话中的真假,但他也知自己扭不过唐练,而且这时让唐练离开的确不妥,只好抬手把唐练紧紧箍在怀中,压下心中的不安,道:“一言为定。”
    唐练低垂下眼:“一言为定。”
    翌日,牧征鸿得知消息匆匆赶回营帐,还未等他掀帘,就被唐练喊住。
    牧征鸿便先向唐练行礼,唐练点点头,道:“征鸿,你回来地正好,去收拾一下行李,待会儿由你们师娘护送你们两个回云北。”
    两个?
    牧征鸿楞了一下,他已经得知潘畔身亡,可是这样应该是三人,也不应该只有两人,莫非阿钟出事了?
    牧征鸿藏不住情绪,此刻心中所想完全暴露在脸上,这让唐练忍俊不禁。
    唐练道:“阿钟没死,但是阿钟走了。”
    牧征鸿原本一听傅夜朝没死本顺着松气,可一口气刚刚舒了一下,便倒吸一口冷气。他怔怔问道:“阿钟走了?”
    唐练点点头:“他走了,但是他在等着你们去找他。”
    牧征鸿下意识往慕汉飞的营帐看去,“那将军知道吗?”
    唐练也跟着瞥过去,但那发黄的帐帘遮挡了两人的目光,谁都不知道里面的慕汉飞到底如何。
    唐练叹了一口气:“一起进去吧。”
    牧征鸿点点头,掀开营帐先让唐练进去。
    两人一进去就见慕汉飞背倚护栏,蜷缩着身子,望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他听出牧征鸿与唐练的声音,但他实在疲惫的很,没有精力站起来向唐练行礼。
    牧征鸿一见慕汉飞这个挫败的样子立马冲到护栏前,他焦急地抬头看向唐练:“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唐练没回牧征鸿的话,而是锁眉看向慕汉飞:“清醒了吗?”
    一行清泪从慕汉飞脸上滑落,他这才动了动自己麻木的身子,抹掉泪痕,撑起身子看向唐练:“清醒了。”
    潘畔的离去让他情绪失控红了眼,傅夜朝的离去让他灰败碎了心。
    一个死别,一个生离,都是那么仓促,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开了他。
    慕汉飞木着一张脸看向牧征鸿,他微微偏过头,带着一丝脆弱九分迟疑问道:“你是征鸿吗?”
    牧征鸿小心翼翼避开慕汉飞的伤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将军,是我。”
    慕汉飞的意识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自小陪在他身边的牧征鸿,旁边的人是他的老师唐练,但他的心在迟疑。
    他的心像是雨后的蜗牛,在暴雨的冲刷下,只能紧紧缩在壳中,等暴雨停止,这才敢把触角伸出去,去探这个他早已熟悉的水珠、枯草、泥土。
    当他听到对方的确认,他松了一口气,轻轻唤了对方一声:“征鸿。”
    牧征鸿瞧见情况有些不对,他抬眼看向唐练,焦急道:“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练答道:“受了伤在自我修复罢了。”说着他让一旁伺候的人打开牢笼走了进去。
    唐练轻轻拍拍慕汉飞的肩:“汉飞,跟老师出去散散心。”话落,他牵起慕汉飞的胳膊,亲手把他牵出这个牢笼。
    牧征鸿不放心往前走了几步,拦住唐练道:“老师,将军他状态不好,可否修整几日再走?”
    唐练不容置疑道:“今日必须走,你速去收拾东西,等你将军回来之时,就是你们出发之时。征鸿,这是军令。”
    牧征鸿一听军令只好低下头,道:“遵命!”
    唐练拉着他去营帐外的一条小溪旁坐下。慕汉飞看到溪中枯黄的香蒲,心像是被人用刀割了一下,止不住疼。由是他低下头看向脚底的泥土,默默无言。
    唐练摘下头盔放到慕汉飞的怀中,问道:“重吗?”
    慕汉飞措不及防被塞了一个头盔,他下意识用手托着,可他常年舞安怀的手却托不住这个头盔。慕汉飞无法,只好放在腹前用手保住。
    他道:“有些沉。”
    唐练笑道:“自然是沉的。这个头盔上贴的铁是从我当年死去兄弟们的身甲上取下来。至于当时取了多少,至于当今多重,我已记不清。”
    慕汉飞一听,原本模糊的元台立刻清晰,他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头盔,顿时感觉千万斤般重。
    慕汉飞轻轻抚摸着这已经失去光辉的头盔,低声道:“已经记不清了,这些人,都记不清了,时间可真是够残酷的。”
    唐练的发被吹起,他的声音顺着春风进入慕汉飞的耳中:“这些人到底有多少,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每次想到这香蒲我就会想到他们当中谁的手最巧可以编帽,谁最调皮喜欢折断香蒲棒去敲人头,谁最讨厌香蒲棒散出的毛绒,谁傻了吧唧地在溪水中洗澡错把香蒲当成青蛇,一手扯过衣服撒丫子朝我们跑过来,边跑边哭自己被青蛇咬了,待我们一看,充满伤疤的身体上连红痕都没有。”
    唐练发出一声笑,“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记得他们的畅想,记得我们一同醉酒.......我记得太多了,以至于看见一件物品我都想起许多人跟这有关的事情。他们在我心中是多么生动啊!”
    慕汉飞抬头看向唐练:“老师您记得这么清楚,怎么又说记不清了?”
    唐练轻轻一笑:“傻小子,哪里不记得。可相比这些生动的人,我更记得我们曾说过,我们不想妻离子散,我们不想被人用刀砍杀无还手之力,我们想有个家,不用很大,定居下来,白日水牛耕田织机不停,晚上就躺在草地上叼起一根草,妻子在旁,看着静夜。要是下雨,就一手一个孩子,抱起来冲进茅草屋,听着外面的蛙声安然入睡。可这些的基础就是我们能护住城,只有护住城,每个人都才有家。”
    唐练长叹了一口气:“可是,护城怎么可能不流血,只要流血就会牺牲。死的人是陌不相识的人,是你我的老师,是兄弟,甚至是你我自己。”
    唐练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慕汉飞的肩膀,“汉飞,潘畔死了,我也伤心,可是你是将军,你身上担负的不止有潘畔的命,你还担任着你属下的命,还担任着你麾下百姓的命,在这时,你的伤心只会流更多血,失去更多的兄弟。汉飞,不要让我教你的都只在冷静中应用。”
    他说完,拨开枯叶的香蒲,露出枯枝败叶下那深藏着的一截绿色。
    “每当有人牺牲,感情不可避免会荒芜,但是你要坚强起来,因为表面荒芜之下,深藏的是遍地绿意。”
    慕汉飞明白了唐练的话,你若是在平常,你伤心你难受,哭他个天昏地暗灵台模糊,没人阻拦你让你清醒。可你是将军,你必须时刻保持灵台的清晰,一个人身死,一场战败都没关系,但是绝对不能让后来的人白白丧命。
    这就是成长对你的严厉!
    慕汉飞闭上了眼,一行清泪再度覆面,但这次他不再脆弱,而是已经淬火的利刃。
    慕汉飞抱起头盔朝唐练行礼:“汉飞拜谢老师教导之恩。”话毕,便把头盔递给唐练。
    唐练欣慰地接过头盔,庄重地带上,旋即对慕汉飞道:“汉飞回去吧,云北才是你的战场,你的将士你的百姓,在云北等你!”
    .......
    ·巩府
    巩瞋抖着手读着心,一读完,他再也撑不住瘫坐在太师椅。
    良久,他颤着声音把管家唤来:“去,把袁柳给我唤来。”
    那纸上明明白白附上巩威残身的地点以及唐炼对巩家与霄国的合谋的探寻。
    “若要继续合作,唐炼不能留。杀掉唐炼。”
    三个月后上虞行刑场
    唐练赤脚从囚车上走下来,每走一步,就发出一阵嗤啦的声音,那是血流在热腾的木板上蒸腾所发出的声音。
    袁柳也从软轿上走下,他对唐练嗤笑一声,旋即大步走向主台。
    唐练被关在暗狱半月之久,这半月他从未见过阳光,一经出来,哪怕闭眼都觉日光刺眼,但他仍扬起头,望向天空。
    他一抬头,脖子上的血痂裂开,血如细流淅淅哗哗流在地上。
    唐练露出一个笑,随后慢慢地低下头,慢慢睁开眼,看向台下的会稽百姓。
    但他一睁眼,额上的血就流入他的眼中,他再度闭上眼,熬过那阵涩意。
    闭眼之中,他眼前再次浮现出会稽之战他见过的惨景,断头的,断手的,中箭的,中枪的......各种死相在战场上应有尽有。
    可谓“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1。
    待涩意消散,唐练再度睁开眼,他看到的是人人面色红润,他们穿着各式的衣服,但都站着,都有气息,甚至都有家。
    唐练再度扯动嘴角,力度之大,再度让他嘴角的血痂裂开,染红了那苍白的唇。
    就在唐练留恋地看着这些人,他突然发现一个地方不对劲。他定定看了一会儿,从人群遮挡中看见了被禁锢住的史余。
    史余被人用绳子绑着,嘴也被塞布勒绳。他满头大汗,却挣脱不掉困住他的绳子。
    唐练的眼中有了神采,他笑地更加随心。
    这时太阳已在头顶,日晷的影子现已最短。
    袁柳瞧了一下日头,见已中央,便道:“行刑。”
    刀起的那刻,史余瞠目欲裂,他狠狠挣扎,但终究是徒劳,他染上泪的眼看到台上的唐练轻轻对着他笑,嘴唇轻蠕道:“未悔。”
    那年,年轻的史余望着唐炼,好奇地问道:“当所有人都不了解你,哪怕你身死是为他们,那时,刀起的那刻,你后悔吗?”
    唐炼飒然一笑:“不悔”
    入仕之初,史余问他后不后悔,唐炼的答案是不悔,如今已经六七年之久,刀起的那一刻,他的答案是——未悔!
    刀落了,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倒在血泊之中。
    史余所有的动作都停住,嗓中那嘶哑的声音此时也完全湮灭。
    这时袁柳站起身,道:“罪民唐练,贪恋权势爱财成癖,竟与会稽余县勾结以来假挣军功贪污军饷,其罪罄竹难书。但苍天有眼,今日伏诛,以此昭告百姓!”
    史余抬起失彩的眼看向高台上的袁柳,嘴角含着讽意抽搐一下,晕了过去。
    原来,他早就预料自己赶不回来,所以,他是欺骗却又不是欺骗。他跟他走,云京也好,会稽也罢,他把尸身留给他,让他带走。
    是夜,两匹快马来到城下。
    城上的士兵举枪大声问道:“来着何人!”
    慕汉飞咬牙道:“四品将军慕汉飞,奉太子之令,前来为唐将军敛尸。”话毕,他掏出太子的玉佩,“信物再此,尔敢拖延,速速开门!”
    那个士兵听此有些犹豫,这时一个将领下令道:“开门。”
    士兵迟疑道:“将军,玉佩怎么可能为信物,难道都不再核查一下?”
    这位将领眯起眼道:“此事由我来承担。开门!”
    士兵一颤,抖抖颤颤把城门开启。但城门开启后,他立马去了太守府,把这件事禀告袁柳。
    袁柳一听有人要给唐练收尸立马抖栗起身,兴奋道:“是不是年纪跟我一般大的人?”
    士兵摇摇头道:“挺年轻的,他说他是四品将军慕汉飞,奉太子之令来给唐练收尸。”说着,他脸上露出奸诈,“将军,他拿得可是一个玉佩,太子的信物怎么可能是玉佩。”
    可袁柳一听慕汉飞手中的是玉佩,脸立马灰败下来,瘫坐在座椅上,无奈摆摆手:“下去。”
    那士兵楞了一下,他不甘心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继续道:“大人可是下令要爆尸三日,此人不仅要收尸,还胆敢假造信物........”
    他还未说完,袁柳从椅子上爆起,一巴掌扇向此人,大怒道:“你懂个皮,太子殿下只有一个信物,那就是玉佩,玉佩懂吗!滚出去!”
    那个士兵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袁柳,只好屁滚尿流地滚了出去。
    袁柳狠狠把桌上的茶杯掷在地上,胸膛不断起伏,最后只能丧气地坐在太师椅上,叹气。
    “侯爷,史余是除不掉了,但是您交给我的重任,我一定做好!”
    快到刑场台,慕汉飞从马背上飞奔下场,他跪在血泊中,用捧过头盔的手捧起了唐练的头,空洞着想起那日离别时他最后问得那个问题。
    “老师,这么些年你都过来了,为何突然把师娘推开?”
    “因为我不想让他跟着我一起死。汉飞,朝堂之上最令人心惊的不是自己被陷害至死,而是株连九族。”
    牧征鸿拿出骨针与粗线走到慕汉飞身边,跪下身,道:“将军,莫让唐将军再受苦了。”
    慕汉飞抬手把脸上的泪痕擦净,道:“知道了。”
    是夜,慕佥端起一杯菊|花酒,遥对东南方向,敬了一杯。桌子上放着唐炼给他的信。
    “将军,最近末将查到巩家似乎与霄国、质国有所勾结。前几年巩家曾想把孤未江以及其他几条非朝堂与民间明令运航的江流,并意图贩卖大量兵械与金银珠宝,此江多经云北,万望将军小心排查。”
    “近日会稽沦陷也十分有疑,但与这件事联系起来再加上当年古生与境外勾结,此处突然发战,便情有可原。”
    “将军,末将如今已是必死之人,但末将并不惧怕死亡。天下苦巩家误国之苦久矣,可奈于巩家为皇亲国戚陛下恩宠不倦只能曲之。如今巩家已深陷叛国,此乃推翻巩家之机,而末将身死也可松巩家与敌国之松。身死以全百姓此乃末将之幸,万望将军不必伤怀并施法营救,务必请将军小心搜集证据。”
    “死期临近,末将未悔,但有一事着实令末将牵挂不下。末将不才,幸得史余史大人爱慕,这才有了个家。但正是因此,末将怕他出事,故托将军拦他几日,末将已将书信送往云京,不出几日李学士便召他回京,在此期间,麻烦将军对他多加照料,末将感激不尽。在此,敬拜!”
    这夜,慕汉飞拿着傅夜朝以父亲名义送来的太子玉佩再次进了上虞城,拿起骨针,一针一针缝起,用宝驹托着尸身来到郊外,把尸身点燃,随后拿出菊|花瓶把骨灰捧进去,埋在了郊野。
    这孤郊生起一堆土,前方竖着一个用剑与火生成的木牌。
    这木牌伫立着,望着夜色笼罩的上虞城,静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静默不言。
    这夜,傅夜朝一身斩衰,捧着一瓶菊花酒,醉倒在假山上,任泪流满枯石。
    这夜,史余带着一身红痕来到书房,他有火折点起那盏廊灯中的蜡烛,随后瘫坐在一旁,拿出菊花酒,与廊灯碰一场,喝一口,碰一场,喝一口。
    许久后,灯火摇曳,明显是灯芯过长以致火烛不稳。
    史余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那把唐练生前磨好的双燕剪,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拿着双燕剪正想把过长的烛芯剪断时,他的手突然一抖,双燕剪砰然掉落在地。
    这时,寒风蹿过,把廊中的灯火吹熄,此时正值初一,月未出,夜色深沉的很,这灯一熄,史余眼前便是无边漆黑。
    史余怔怔地看向这盏廊灯,不知过了多久,史余才回过神,他蹲下身子把地上的双燕剪捡起,可这双燕剪着实锋利,史余一不小心便被割伤手。
    史余也不顾着这伤口,捡起双燕剪,再次怔怔地看向他亲手雕刻这盏廊灯。
    可看着看着,史余眼气浮现出几片白意。他攥紧这把双燕剪,呆呆往前走了几步,那发白的柳纹在夜色深沉中清晰地出现在史余的面前。
    那时唐练往前走了几步,瞧着这廊灯蹙起了眉头,史余见此,心有些慌乱。他紧张地往前走了几步,盯着唐练紧蹙的眉头问道:“亭柳,怎么了?”
    唐练转头看向他,进史余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严肃吓着史余了。他连忙恢复到放松的笑,道:“没什么,就是见这廊灯只有柳叶着实冷清了一些,想加点东西。”
    史余放松下来:“那亭柳想加什么,我给你刻上。”话便,他从一旁的草丛中取出工具。
    唐练见此,便知史余这是提前准备好工,生怕自己有什么不满好改进一些。
    想到此处,一股暖意涌向他的心尖。
    他到底是何德何能才会遇上这样的一个人,何德何能!
    唐练走过去把工具从史余手中取过,随后把史余摁在一旁的廊座上,严肃道:“在这好好坐着,不许过来。”
    话落,他拿着工具噼里啪啦在廊灯上雕刻着。等他雕刻完成,史余立马站起,从怀中取出手帕擦拭着唐练额头上沁出的汗。
    唐练眯上眼,乖乖地,任凭史余给他擦拭着。
    等史余擦拭完毕,唐练拉过史余走到廊灯前,自矜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羞意道:“你看看怎样。”
    史余一瞧,唐练竟然刻的是竹叶,他忍不住去瞧唐练,只听他道:“这上好的萧是紫竹所致制,可谓温润如玉。我字柳你字萧,有柳那必要有萧,可萧难刻,既如此便用竹叶代替。竹柳相伴,也不会孤单。”说着,他指向这白意。“而且这廊灯在没有月光下仍微微散着白意,岂不是世事污秽君子仍如玉之理。”
    史余的心仆仆跳着,他抿紧了唇,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握住唐练垂在一侧的小指,见他没有挣扎,这才顺着这一小节手指与唐练十指相握。
    两人都看着这抹白意,心中仆仆直跳。
    少顷,一场雨倾盆而下。
    唐练听着雨打青檐的声音道:“润萧,我们在这听一会儿雨吧。”
    史余点点头,这才松开两人沁满汗的手。他脱下外袍摆在廊灯下,取出两坛菊|花酒,两人坐在上面,静听着雨声。
    或许雨声太过于安逸,史余的思绪被这雨声拉到两人老后,“亭柳,等我们老了,等战事不再,我们就坐在水榭中,听着雨打莲叶声一起品茶,好不好?”
    唐练放下酒瓶,道:“好啊,有你在身边,又听着这雨声,自然是好的。”说着,他转头看向史余,好奇道:“润萧,这是你的愿望吗?”
    史余抬头看向唐练,伸手把他的手握住,道:“这是遇到你后我的愿望。”
    唐练疑道:“那你之前的愿望是什么?”
    史余道:“报效先生,保家卫国。这可以用我一生去践行,并非远不可及,但与你老后品茶,我却不知为何感到远的很。故,这是我的愿望。”
    唐练楞了一下,旋即他扭过头看向雨,道:“这也是我的期盼。”
    不知为何,史余听到唐练这么一说,他的心倏地绷紧起来,他忍不住问道:“期盼?”
    唐练道:“嗯,是期盼。”
    这只能是美好的期盼。
    史余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他在官场的名声——吮痈舐痔。
    史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亭柳,你后悔吗?”
    所作所为皆不被理解,污名染身,一切的风骨都隐藏起来,不被人所知。人生在世,要么求权势滔天,要么求名留青史。
    这两者你都将失去,亭柳你后悔吗?
    雨越下越大,原本就昏沉的天,在乌云遮罩下,更是漆黑沉重。
    良久,他听唐练用淡淡的声音道:“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己乎?”2
    唐练说完转头看向史余,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此时电光一闪,照亮了史余惨白而颓废的脸,在这白意的柳枝上折射出唐练那时淡淡却源自自心的笑意。
    史余抖抖索索伸手去触着柳枝。
    他曾雕刻廊灯放在水榭的亭下,在水榭旁种满了柳树。他想留一人一起白首,却终究留不住。
    史余慢慢触摸着他亲手刻下的柳纹,在摸到唐炼在旁刻的竹叶时,他终于绷不住,握紧手中的双燕剪,死死抱住这盏廊灯,嚎啕大哭。
    这时又是一阵轰鸣,暴泣的雨珠委委屈屈打着青檐,悲怨的声音汇成一首歌。
    这歌声是这般唱得:“烛前双燕生,夜深恩爱存。”
    可,双燕仍在,夜色深沉,却无人再与我共剪红烛芯,醉卧菊|花廊,听着雨声,把这恩爱存得更久些。
    ※※※※※※※※※※※※※※※※※※※※
    1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2来自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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