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畔

    被留下后自然是要继续干活。
    因为一开始的质疑,这天上午慕汉飞扛米扛得甚是卖力。他身体自幼孱弱,但多年养病并不是一点儿武都不练的,相比这些未练过武的成年男子是一点儿都不差的。
    但他虽体力不差,但也只是会用蛮力。一上午过去,他也累的坐在一旁直喘气。
    “吃饭了!”
    慕汉飞喘了几口气,拖着疲累的身子站起来,朝架起的饭口走去。
    他先要了一杯水,还未喝就被人撞翻在地。
    慕汉飞哎了一声,抬头看向撞他的人。那人对他露出一个不屑的笑,端起碗中的水一饮而尽。
    慕汉飞握紧了手,心中默念不要生事,这才松开握紧的拳头,重新要了一杯水。
    但这杯水他也未一口未喝,就再次被身后的一个人撞翻。
    如此几次,慕汉飞心知这是在找茬,握紧了手,正准备发火时,潘畔走了过来,拉着他往一边走去。
    潘畔拉着他走到河边,拿起别在腰间的葫芦递给他,道:“拿这个喝。”
    慕汉飞楞了一下,接过葫芦,喝了一口水润了一下要冒火的喉咙,这才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喝完后,他还给潘畔,道:“谢谢。”
    潘畔接过葫芦,抬起那双清如山泉的眼看向慕汉飞,问道:“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针对你吗?”
    慕汉飞一怔,随即狂妄道:“自然是看不惯我。”
    他也随父亲去过军营,什么闲话没听过,什么手段没见过。
    这次扛米,他看出来了。就跟在军营一样,只想懒不想干活。一有认真干活的,就想尽办法排挤他。
    潘畔蹙起好看的眉头,认真道:“既然你都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这么做?”
    慕汉飞答道:“以身作则,一扫颓风。”
    慕汉飞自小被当作慕佥接班人培养,慕佥的作风便是以身作则、为将勤勉清俭,他自小耳闻目睹,再加上对父亲的崇敬与教诲,自然瞧不上倾摇懈驰、投机取巧、私结营党。
    而如今码工的作为,在他看来就是私结营党,懈怠工事。
    既如此,他没权利惩治,自然要以身作则澄沙汰砾。
    潘畔依旧蹙着眉头,仔细把慕汉飞这话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潘畔认真地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偷懒,但他们也真是不想你这么做。”
    这下轮到慕汉飞蹙起眉头,“这怎么算不上偷懒?”
    明明可以做十分,却偏偏做一两分,这不是偷懒是什么?
    这要是在他慕家军身上,他父亲必定加大惩处。
    此时的潘畔不知慕汉飞把搬运与练兵联系起来,但他却站在搬运这个角度上一板一眼地跟慕汉飞解释。
    “我们当真算不上偷懒。这每天运到码头的货物是相等的,倘若我们想你这般运货,只需一个上午便能运完。”
    慕汉飞不解道:“这不挺好的吗?”
    潘畔摇摇头,“其一,虽然我们是按袋算钱,但倘若我们一上午便运完,我们下午便只能在这里干等。这样会失了码头的气派,官员也会来找茬。”
    这北治码头是出名的朝货夕结,而正是这朝货夕结才体现北治码头的繁荣。
    可随着战火的连绵,北治码头的货物大大减少,有时甚是凄凉。
    不光码头自己看着难受,就连官府也嫌弃这边的凄凉,丢八圻之首的威名。
    惹怒了官府,官府就扣码头的钱,码头有了损失就从码工身上找回。
    所以,大家都维持着表面的繁华。
    慕汉飞听懂了,紧接着他问道:“那其二呢?”
    维持码头虚假的繁荣是外因,那内因呢?为何要这么做?
    潘畔性子如水,他极具耐心,温声地跟慕汉飞解释道:“其二便是持续。若大家都像你这般干活,只需连续干上一月,身子就撑不住了。”
    能来码头干活自然都是来卖力气的,可卖力气不是卖命。纵然战火连绵,可仍抱有希望,还是想娶妻生子把这一辈子好好过完。
    可若每天跟没命般卖力气,再加上伙食跟不上,再硬朗的汉子不出几月也会生病。
    一生病,自然是拿不出钱去看病,只能委着,委着时长多了,再去拿药要么人前两空,要么只剩贱命一条。
    前些年,便有码头这么拼命挣钱结果却头晕踏空,从船上掉了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总之一命呜呼。
    慕汉飞低下头沉默不言。
    他攥紧了手,他是真不知,真不知码工跟练兵有这么大的差别。
    “其三.......”潘畔那清泉般的眼中染上了丝丝暖意。
    他拿起围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低声道:“其实,码工中不缺乏像你这般力气很大的,但也不缺少力气很小的。”
    同是男子,却也在体力上有差异。
    在这个时代,没有地,又没有升官发财的本事,只能卖力气,而码头上的活就是一份很好的工事。
    “这其中很多人都是靠这份活活着。一旦失去码头这份活,他们就再也没有半分办法在这里活下去。”
    对,的确没有拼尽全力。
    码头的工作虽说是按袋算工钱,可扛的袋数比人少太多,也会被辞退。
    他们都没读过书,他们不知道集体偷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可他们知道这份没尽全力,却让那不多不少的人继续拥有着这份工事,活着。
    热汗从慕汉飞的额头上流下,在这烈日如火的正午,诡异地带来一丝清凉。
    慕汉飞认真道:“谢谢你。”
    我好像明白父亲与母亲为何非要让我来这里了。
    潘畔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走吧,我们去吃饭吧。下午注意点儿就行。”
    慕汉飞点了点头,跟着潘畔去前方的饭口。
    因为之前劝说的原因,再加上他和潘畔算是同龄人,关系亲近了些。
    “嘶......”慕汉飞咬紧牙裸着背,任潘畔给他揉着潘畔特制的草药。
    潘畔拿着草药在慕汉飞身上挤汁,借着那汁水平起手揉着慕汉飞身上的淤青,边揉边蹙着眉头道:“忍着点。”
    慕汉飞咬着唇,唇缝上渗着丝丝鲜血。
    扛了这些天的米,他的背就已经淤青遍布。潘畔见他一背米就咬唇,猜测他背受了伤,这才趁着休息的功夫拉他到一旁掀衣看伤。
    这一看,原先凌厉分明的背脊已触目皆紫。
    潘畔从旁又薅了一把草,双手用力揉出汁滴在慕汉飞的锁骨上。
    他轻轻揉着,道:“汉飞啊,你今晚从井中捞几下水泼到身上,这样会消肿。”
    慕汉飞呲起牙道:“知道了。”
    潘畔给慕汉飞上完药,拿起一旁的上襦帮着慕汉飞穿上,“汉飞,你晚上住哪?是不是很远啊?我总感觉你睡不足,成天黑着眼打着哈欠。”
    慕汉飞穿好上襦,转头含糊道:“离着有些远。”
    他睡眠不足不是路程远,而是回家后忍不住挑逗几下早日睡多的绡绡,这一挑就挑到很晚。
    这样一来,第二天早早上工就很困倦。
    潘畔听言,抬起头带着一丝丝希翼问道:“那汉飞,你要不要来我家住一段?”
    年少的潘畔特别腼腆,说完,他扛米袋没红的脸瞬间染上厚厚的红胭脂。
    他说完,没等慕汉飞说话,连忙摇摇头,自我否定道:“算了算了,我家离这里也不近。汉飞还是回家住吧。”
    自我否定完,他脸红得如同傅丞相府中那上好的红珊瑚。他略显慌忙地退离慕汉飞身旁,看了他一眼,红着脸显得十分无措。
    于是潘畔转身就想逃回现场。
    慕汉飞一把拉住潘畔,露出温如春雨的笑,“多谢潘兄盛邀,那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没脸没皮地叨扰潘兄了。”
    潘畔见慕汉飞痛意,眼中平静的泉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含着笑,红着脸连忙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说完,反手一握,拉着慕汉飞的手,眸中充满了认真,“那汉飞,我们去码头吧。”
    慕汉飞嗯了一声,跟着潘畔去了码头。
    这天下午,米袋往来之间,慕汉飞瞧到潘畔嘴角一直挂着笑。
    怎么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这么开心啊,也不怕笑僵了脸!
    他心中虽这么腹诽,但旁人若仔细瞧他的眉眼,其中却含着明显的笑容。
    下了工,潘畔兴奋拉着慕汉飞来到离码头不远的落败小巷,两人踩着坑坑洼洼的土坑,来到一个已经打丝的门前。
    潘畔推开门,高声喊道:“阿娘,我带我好兄弟来了。”
    不怪潘畔高兴,自小到大,他要么跟着阿娘去山上砍柴,要么就是跟着一帮大人去做各种零活,难有同龄相交,自然兴奋。
    一位妇人轻轻咳了一声,随即传来略带高兴的声音,“阿楚回来啊,还带着一位兄弟回来了。好啊,好啊。”说着说着,一位头发花白,肌肤松弛的妇人从屋内走出。
    妇人面容虽老且带着病态,但从中依稀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位美人。自然,这也可以从潘畔那张脸上也可以看出。
    若潘畔处理一下因扛带而变得黑眉乌嘴的容貌,也必定美冠京城。
    慕汉飞一见,立马向前扶住了老妇人,温声道:“伯母好,我姓慕名汉飞。”他抬眼看了一眼有些惊讶的潘畔,眉梢带笑道:“是阿楚的好友。”
    妇人扭头重重咳了几声,慕汉飞能感受到她的身子也跟着那几声重咳而深深发着颤。
    潘畔见此立马赶过来,颦眉问道:“阿娘,你是不是没去拿药?”
    老妇人扯了扯潘畔的窄袖,道:“我这病无事的,你不要担心。”说着,也挽着慕汉飞,微笑道:“好孩子,我给你们准备了晚饭,你们快去吃些好好休息。”
    慕汉飞柔声道:“伯母跟我们一起吃吧。”
    妇人摇摇头,笑道:“我还有几件衣服要补,等你们吃完我也就补完了,到时候再吃也不迟。”她劝道:“好孩子,别管我了,快去吃饭吧。”
    潘畔拗不过母亲,只好拉着慕汉飞先去一旁的厨房吃饭。
    慕汉飞一入屋,眼前首先浮现出的是那简陋也称不上的桌子。
    桌子是多个木墩拼成,椅子也自然如此。看见门的粗糙与木墩的圆滑,便知这木墩被潘畔特意磨过。
    而桌子的土碗里面盛着夏日流行的青菜,虽然不见油水,却也知这可能是潘畔一家最好的食物。
    原来潘畔还行动如常,但自从慕汉飞扶了一下他母亲,潘畔就紧抿起嘴,此时菜糠露出,脸上显出些许羞愧。
    慕汉飞倒是不在意这些,直接做在那木墩上,取出竹筷夹了一棵小油菜放在嘴中嚼了几口,赞道:“好吃!”
    潘畔抿了一下唇,抬眼看了一眼慕汉飞,这才入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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