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4)

    什么天皇啊陛下啊的称呼都绝对不允许,谁敢让他在退位前不如意,他就让谁一辈子不如意。
    吩咐人多做注意后,足利义满立刻沐浴焚香,换上正式的礼装后亲自接待。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大明派来的使者相当年轻。
    足利义满本人今年不过也就三十五岁,而被派来的天使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但在穿过层层文武官员的视线步级上殿的过程中,这个青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看到的不是日本国最庄严肃穆的朝堂,面对的也不是满朝文武的威视目光一般。
    以他的年龄来说,就这番气度,定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从此人的表情来看,也像是来者不善啊。
    果然,就在接下来的两盏茶功夫里,这个青年用着如刀锋般锋锐的词句将足利义满以及北朝政府大骂了一通。
    什么尔蛮夷治国顽嚣狡诈,听其自然,不加教化,民与野人无异,如此安敢来请印信诰命?朕乃当朝天子,当为天下负责,王位不可轻与,赐下礼仪法守旧章,令自教化。
    什么喜则来王,怒则绝行,亦听其自然,好自为之。
    一句句犀利的言辞都在打众人的脸,而最重要的还是那句大明的皇帝陛下以为同意后你们能做得更好,没想到反而更糟了,令他不有怀疑此前的局面是不是靠南朝把持。
    这已经不是打脸那么简单了,而是怀疑北朝的执政能力,并且有要转变立场的意思啊。
    南北朝能够统一固然有南朝的军队已经打不动的缘故,但其实主要还是足利义满承诺南北朝双方天皇都享有继承权,也就是说,以后的皇位大家轮换来坐,这才骗得南朝的后龟山天皇交出了三神器,后龟山天皇依然享有皇族的权利和身份。
    说白了,这样的和平只是表面的平静而已,稍有不慎,战局随时有可能再次重启。
    足利义满敢承诺这些完全是仗着北朝天皇才十四岁,南朝天皇却已经四十二岁,等下一任继承者轮换,起码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到时候南朝天皇一死,不就一了百了了。
    但如果大明真的要干涉这件事,到时候情况可就复杂了。
    足利义满立刻开口表示认错,并且主动以罪臣自称,表示一定会抓到那些不听命令去骚扰日本沿海的贼寇,给大明一个交代。
    那倒不必,贼寇其人已经全部逮捕归案。让他没想到的是,大明的使者这个叫做马和的青年竟是冲他微微一笑,贼人表示愿意承担赔偿责任,他们将自己的土地赔给了大明,我想这事,倭国应该不会阻拦吧?
    足利义满的脸色有些发青,并不单单是因为大明这是名正言顺地要通过合法手段来拿走他们的土地,而是因为被带上来的罪犯之一正是不久前被他以阴谋挑唆之法大肆削权的山名满幸之子。
    山名氏当年曾和足利义满的先人一起起兵,并且在此后战功彪炳,最盛时山名氏独占11国,而整个日本不过66国,因此被世人称之为六分之一殿。
    幕府机构昔日的口号是守护大名,因此大将军的权势构成相当脆弱,也不可能像之前的许多势力一般使用各种手段明里暗里架空大名,既然权力不能从大名手中得到,那就只能从别处。
    所谓的别处就是那六十六国的守护,作为封国最高行政长官,他们的势力直接影响到了中央的权威,而树大招风,足利义满自然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都不太老实的山名氏。他挑动了山名氏内讧,又左右横跳,成功让庞大的山名一族自我削弱,最后在内野一战剿灭了大量的山名叛军,令曾经拥有十一国的山名大族变成了靠着三国苟延残喘的小族。
    因为还想徐徐图之逐步并吞的缘故,也不想将人逼得狗急跳墙,足利义满并没有将对方的财富权势一次性夺走,而是采取鲸吞蚕食之法,所以在如今,对方拿出自己的财产表示要赔给大明,他还真不好拒绝。
    不过,在听说对方的赔偿土地在出云后,足利义满立刻找到了借口,山名曾经担任过出云国的守护,但现在出云国已经不属于山名氏,所以理论来说这份赔偿是无效的。
    谁知那山名小子居然真的拿出了地契。
    好吧,地契就是土地的所有权,和是不是当地的守护无关。但尽管如此,足利义满还是表示土地是国家的,售卖是绝对不可以,最多是租借,而且最多租借五十年。
    最后,马和臭着一张脸将五十年抬到了九十九年,正式将这片土地租借了下来。
    但让足利义满纳闷的是,为什么大明会真的接下这个赔礼。他已经让人去当地看了,那就是一片荒山,连田地都没有啊,难道就是个□□?表现一下大明是拿到了赔偿的?
    这份好奇在他们得知大明的人们在出云大肆砍伐树木后得到了解答。
    出云当地多山,又雾霭重重,因而常被人称为神之国,当地的树木也因此长得十分茂盛,也的确有不少珍稀的树木。足利义满觉得,这可能是大明人觉得不能丢面子强行挽尊来着。
    从他的角度来看,砍树就砍树吧,反正也只是无能狂怒。
    而且大明派来运走树木的船只每次靠岸都得带上大量的货物,严格来说还是日本赚了。
    虽然足利义满心中总是萦绕着一丝困惑,尤其是听到出云的新任守护京极氏告诉他大明的砍树人经常在山上彻夜不归,而且经常在山上烧火时更是感觉纳闷。
    但在如今的足利义满看来,和大明保持良好关系还是必须,因此他并未派人打探,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
    只要确认那块土地上没有铁矿即可。
    出云国本身是铁矿的原产地,也是国家的重要战备资源,所以只要不是铁矿,别的就无所谓了。
    足利义满不知道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经对他深恨不已的山名氏多方牵线,那些砍树人明着砍树,暗中采矿,硬是将大量的银矿填在树木腹中运出了日本。
    出云国的确是主产铁矿,但出云国的隔壁石见国却有一座在后世十分有名的银矿石见银矿。
    这座银矿的矿产在其持续开采的四百年间长期占据世界银产量的三分之一,靠着长久盘踞于此的人脉,山名氏帮助大明打通了从出云到石见国的道路,并且欢天喜地地挖起了石见国的墙角。
    石见国的守护大内氏也是山名氏衰败的一个帮凶,一招能削弱两个敌人的势力,简直就是血赚。
    其实,让足利义满对于出云国的异动没有多做留意还有一个原因,自那日登陆以后,大明的使者便强烈要求日本归还昔日被掳走的大明百姓,这一要求令足利义满深感头疼。
    在农耕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没有任何一个领导人愿意归还人口,即便他们来源不当,于是,足利义满找了千八百个借口表示此举的难度以及不人道,难以配合云云。
    大明的使者马和很快就被日本政府明摆着就是要拖延的姿态激怒了,他一甩袍袖,下了个决定。
    他令人手执洪武帝诏书,前往日本各地尤其是沿海地区一一诵读,寻找大明国人,无论老少,不管男女,甚至不计较是明人还是元人,只要能够证明其归属皆可随军回到大明。
    如何证明其归属?
    很简单,一首《蒹葭》,一道《离骚》,一曲家乡的小调,那便是华夏人刻在骨里,外人学也学不来的身份证明。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曲调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哪怕真的很久没有听过。
    在利比亚撤侨活动中,有几千人在战乱中丢失了证件,无法证明自己是华人的身份,当时的指挥官灵机一动,让他们高唱国歌,只要能唱的出就证明是中国人,这个方法识别出了不少想要浑水摸鱼的亚洲人。
    第151章
    日本堺港,作为大阪的一处深水港,原本只是日本关西地区的一处寻常港口,但因为近些年来和明朝的贸易往来,这里很快就成为了关西的一颗明珠。
    但伴随着富裕而来的,还有觊觎的眼光。
    堺港是在日本的摄津、河内、和泉三国国界交汇处开辟的商港,而和泉国正是在不久前被足利义满一锅端的山名氏主要势力山名氏清的守护国。
    如今,山名氏清因反叛未遂,力战而亡了,和泉国自然被没收了,现在它被分配给了在这场平叛之战中表现突出的大内义弘。
    作为站队成功的受益者,除了和泉国之外,他还同时担任周防、长门、丰前、石见、纪伊另外五国的守护,以一人之力手握六国,权势可谓达到鼎盛。
    是的,最近正在被大明猛薅羊毛的石见国也是这位大内氏的封国。大明偷偷摸摸的举动之所以没有被发现,也是因为这位大内义弘正忙于收拾新接收势力范围内的残余旧有力量,暂时无暇旁顾。
    他的举动在很多人看来都很正常,山名氏在这里经营多年,关系网在地方可谓盘根错节,任谁来到这里成为新的执掌都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但在这个时代,上头的人有一个些微的风吹草动,对于下面的人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三郎此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步伐有些蹒跚,神情更是带着几分茫然。
    回家的道路上撒上了石子,又夯实了地面,不像记忆中那么泥泞沾脚,当然,这也是他现在已经穿上了布鞋的缘故。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失去了父亲,穷困潦倒,只能赤着脚走路的臭小子了。
    跟着村子的乡亲去将使者的船只拉回来之后,三郎并没有直接回渔村,他有幸被一位和善的大人选中,有了一份很不错的差事,后来,他成为了家里的骄傲,还得到了那位大人的赐姓。
    他将因为父亲过世而被退婚的姐姐风光送嫁,养大了年幼的弟妹,让他操劳半生的母亲终于有了歇息的机会,也走上了属于他的风光大道,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份光辉岁月竟然如此短暂。
    他跟随的那位大人是此次政治清理中被打压的对象,作为亲信,他自然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而那位大人已经决定远走他乡,他也决意一路追随。
    这一走,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要去何方,甚至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对于追随那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人,他无怨无悔,但是对于独居在家的母亲,他却很是内疚。
    母亲辛苦半生将他们养大,又无法说话,姐妹们嫁得不算近,况且家中也各有一摊子事,想要照料也是有心无力,家中的弟弟又常在外做工,他若是远行,恐怕母亲是不会同意的。
    但是就算母亲不同意,那也是他一心想要追随的人。
    三郎捏了捏拳头,下定了决心,但是他想要推门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因为他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在和几个穿着明国官服的人说话。
    等,等等?
    三郎不由自主地擦了擦眼睛,一双小小的眼睛渐渐瞪圆,是他看错了吗?那个在和明国官员说话的是他的母亲?可,可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哑巴啊!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母亲就从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父亲也从没说过母亲以前的事情,他也没有见过母亲的任何亲人,所以在父亲死后,他对于母亲的过往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母亲会烹饪美味的食物,而且有办法让苦涩带着怪味的鱼变得好吃。
    三郎当然没有问过母亲是怎么变哑巴的,作为一个孩子这么问母亲,这不是在挖她的伤口吗?作为懂事的长子,三郎是非常敬爱他这位靠着处理鱼获的手艺将他们拉扯大的母亲的。
    但现在,三郎不由自主产生了自我怀疑,怀疑他是不是太久没回家了,所以将旁人认作了母亲。
    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双眼,凝神再看。
    那边的女子有着整个村子的女人都羡慕的如云乌发,干净明朗的眉宇始终带着从不曾散去的忧愁,她的站姿十分好认,整个村子不,整个和泉国就没有比他母亲站姿更漂亮的女子,那些贵女也比不上。
    他母亲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的,就连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家里最绝望的时候也是挺直的,仿佛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折腰。
    三郎也曾经遇到过最绝望最难过的时候,但是在他的心里,母亲纤弱却挺直的背影就是一道丰碑,一次次地让他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所以,三郎自然不会认错,那确实是他的母亲,更何况那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第一次寄东西回家时为他母亲购买的唐布他当时没什么钱,所以买的是所有布料中最劣等的蓝染布,但这已经是当时的他能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了。
    他记得那时候母亲收到这块布料十分喜爱,当即喜极而泣,此后更是将这块布料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也不舍得拿来做衣裳
    对了,这块布他母亲并没有做衣裳,但前头那女子身上分明穿着正常的一套,所以是凑巧?
    此时此刻,三郎的情绪十分复杂,他的内心已经认出了对方,但是理智却一次次地推翻,因为那熟悉的人给他的感觉太过陌生,让他难免生出几分自我怀疑。
    虽然想了这么多,但其实只是一个瞬间,就在三郎拼命给自己洗脑的时候,却见远处的那女子忽然弯下了腰,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手指缝隙中流下,掉落在了黄泥地上。
    三郎的脑袋嗡得一声炸开了,他的身体先于大脑有了动作,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挡在了母亲跟前,正用防备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明国使者。
    见对方面露诧异,又距离自己的位置有几步远,显然不可能是自己所想的欺负母亲,三郎定了定神,吸了口气,收回自己不太友好的目光,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失礼了,不知明使寻我母亲有何贵干,母亲只是平常的渔妇,若是有什么需要,请同小的说。
    他此前长期在堺港工作,那里的主要客户便是大明以及琉球的商人,为了方便,三郎也努力学了汉文,但汉文学习实在困难,他又只是偷偷学,因此说出来的话总有些磕磕绊绊。
    但这不打紧,语言的强大之处就是在于哪怕语句词汇都有问题,却不会影响沟通。果然,这几位明国来的使者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微妙。
    片刻后,三郎看到了一封展示在他面前的诏书。
    这上头是用汉文书写的,如今的日本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并没有自己的文字,日本国的官方文字如今还是中国的汉字,因此只要识字的人就能看得懂汉文。
    三郎定睛一看,发现这份盖着大明官印,以楠木为轴的诏书上写的是之前曾经引起他们热议过的大明召回令。
    大明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召回令的时候,三郎所跟随的那位大人还是和泉国的一位参政之人,他也听过自家大人对此的看法和思考,但总体来说都是不看好的。
    日本前后数次从中土掳掠了不少人口,主要是匠人和女人孩子,之所以掳掠人口是因为日本缺乏劳动力,但别的地方不敢说,起码在和泉国内,这些被掠来的人口都已经散落到各处,并且定居了下来。
    虽然早期的倭寇将人抢回后的确是做了不少糟糕的事情,但自从大明建国之后,因为其早期的海禁政策以及后期的网状防御,抢东西也就罢了,要抢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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