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气缓缓吐出,搁下笔,将整张写满囚字的宣纸团起来丢到了废纸篓中。
    叩叩
    谢承,你在里面吗?
    谢承骤然松了一口气,抿紧的唇角跟着放松,在。
    姜羡余推门进来,关好门才走向谢承,你刚刚也太会演了,完全把我哥忽悠住了。
    谢承笑了下,倒了一杯茶给他,大师兄都告诉你了?
    嗯。姜羡余接过茶盏,靠坐在谢承的书桌边上,垂眸抿了一口茶。
    谢承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别怕。
    姜羡余顿时鼻尖泛酸,喉头哽了哽。
    再听一回身世与家仇,他心里其实并不如面上表现得这般轻松,但还是笑了下,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知道了。
    最震惊难受、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别这么说。谢承单手捧起他的脸,温柔而郑重,换做是我,也会觉得难以接受,也会心有不甘,甚至心怀怨怼。
    谢承轻抚姜羡余的脸,问得小心翼翼:前世,是因为这件事才走的吗?
    姜羡余眼睫微颤,抓住谢承的手,将其从脸边拿下来双手握住,回避了这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世的?
    谢承将他的回避当做默认,没再追问,而是回答起了他的问题。
    前世我夺得解元,在鹿鸣宴上得到了巡抚大人的赏识。后来才知,他是在替九王招揽得用之人。
    ?
    话题跳的有点快,但姜羡余知道谢承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事,于是顺着这话猜测道:所以你那时就搭上了九王的线?
    谢承摇头:我拒绝了。
    为何?
    谢承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因为他为了招揽我,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
    二十年前,天心府指挥使江蔚风下毒谋害圣上,举家入狱,满门处死。可巡抚大人却告诉我,除去宫中的江太后和小皇子,其实还有江家后人逃出生天。
    姜羡余一怔,诧异地看向他。
    他原本以为,前世许是在他离家后,家里人才将他的身世告诉了谢承。却不知原来谢承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谢承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时我才知道,你那晚为何突然问我,今上是不是好皇帝;又为何突然反悔,不肯考武举。
    他紧紧抓住姜羡余的手,话音微颤:对不住,当时将你的倾诉与求助当做了任性,没能安慰你。
    他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前世那场争吵,是迷途的少年在向他倾诉,向他求助,请他抓住他的手,给他指引方向。
    可他那时并不明白,还甩开了少年的手。
    于是便失去了他。
    姜羡余却摇了摇头,低头抚摸谢承手背指骨上几乎消失不见的疤痕,是我不好,不该朝你发脾气,说那些任性伤人的话。
    谢承轻轻用力将他拉进怀里揽住,巡抚大人说江家无辜,说九王有意为江家平反。可我那时不确定,你和师父师母是否愿意打破宁静的生活,要一个清白结果。
    所以我回去找你
    谢承忽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抱住姜羡余的手却收紧了几分。
    姜羡余沉痛地闭上眼,回抱住他。
    对不起。他道。
    他最清楚,谢承从金陵返回扬州的时候,得到的只有他离家出走的消息。
    而他留下的那封信,并未顺利送到谢承手中。
    于是他们一别数载,生死相隔。
    第三十三章 今生:夜游秦淮少侠撒娇
    姜羡余陪谢承留在金陵等科举放榜。
    姜柏舟派人去打听了一番,那日出现在校场的是天心府副指挥使沈封,近日奉旨巡查江南,只是正好遇上武举,并非本届武举的考官。
    之后的两场武举考试,果然未见其踪影。
    但姜柏舟也不确定沈封是否已经离开了金陵,于是最近都将姜羡余带在身边,让他熟悉镖局事务。
    姜羡余倒是问过谢承,如果他们借助沈封的权势,揭发任逍遥那个武秀才的假身份会如何。
    谢承认为风险太大,并不赞成。
    一来是他们在金陵根基不深,没有把握做得足够干净,若是不小心引起了沈封的注意,反而弄巧成拙。
    二来是他们不确定沈封与忠王的关系,不清楚对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同忠王硬碰硬。
    三来则是,揭穿任逍遥一个假身份,并不能对忠王造成致命打击,以对方的权势,只要还觉得任逍遥有用,完全可以再给他造一个假身份。到时候敌暗我明,他们很难再掌握任逍遥的身份和行踪,反而不妙。
    姜羡余觉得谢承说得有理,便不打算再去打草惊蛇,只是通过镖局的路子,悄悄关注任逍遥和段御的动向。
    不过直至武举结束,那两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姜羡余便把重心放在了镖局这边。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镖局里的各位师叔其实都是外祖父当年的徒弟或下属,是曾经威风凛凛的天心使。
    只是后来都因他外祖父而获罪,随着父亲经历过九死一生的逃亡之路,如今宝剑蒙尘,只能隐姓埋名地过活。
    当初姜父成立平安镖局,便是因为身无长物,不得不以此谋生。一开始也无意做大镖局,最初在金陵开设分号,也只是为了行镖中转。奈何金陵繁华,又是水陆要塞,此地的分号渐渐越来越重要。
    原先在这里管事的是魏师叔,他如今年纪大了,身上有旧伤,想退下来颐养天年,姜父便派姜柏舟来接管金陵分号。
    越了解这些,姜羡余越明白前世自己的逃避有多混账。
    他浑浑噩噩不愿接受自己的身份,父母和兄长也无意给他压力,并未将这些事告诉他。
    于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被这么多人保护着,不知道自己原本也该扛起保护他们的责任。
    甚至前世他死于非命,若非有谢承周旋,恐怕也会暴露家中的秘密,让父母兄长、诸位师叔及其家人,再次陷入险地。
    同谢承说开口后,他每日都在检讨自己,若非有你,我恐怕重生在世也无颜苟活。
    谢承安慰他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一味追悔过去并无意义,如今你我既然重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顿了顿,拍拍姜羡余的脑袋,我会陪着你。
    姜羡余也不想再重复无用的对不起,只将头靠在谢承肩上,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也会陪着你。
    他心里默道。
    姜柏舟发现自家弟弟近来无比上进。
    不但每日都在熟记行镖的地图线路,还时常与几个师叔和老镖师聊天,向他们请教行镖的注意事项,突发意外的处置方法、备选路线,以及野外生存技巧,记了满满一小本手札注记。
    还跟着老镖师练烤肉的手艺。
    第三次品尝自家弟弟亲手做的烤鸡之后,姜柏舟心软道:你来金陵也没好好逛过,找个时间和谢承出去玩吧。
    姜羡余却掏出手札,摇头道:魏师叔最近在教我如何应对极端天气,我还没学完。
    他最近发现,原来前世他不耐烦听的行镖经历与见闻,与那些游侠传说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更精彩几分。
    而他前世孤身闯荡那几年,完全无法与之相较。
    他前世那几年只能算是在外流浪,靠着揭悬赏通缉令的赏金倒也不缺银子,并未吃多少苦头。所以虽然增长了一些阅历,但回头却发现真正的收获可谓寥寥。
    尤其是一颗心,依旧飘零无依,漫无归处。
    如今则不一样,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心里无比踏实。
    姜柏舟见他如今果真懂事了不少,一时间既又欣慰又心疼,可见早点告诉他身世虽然有些残忍,但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抢走姜羡余的手札,劝道:迟一天学也不碍事。再说,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如今听再多,也不如跟着镖师走一趟镖。
    也是。姜羡余道,最近有镖要出吗?最好是近一点,不用去太久的。不然谢承会不放心。
    姜柏舟无奈:哪有这样的好差事?你还是就在金陵散散心吧。
    姜羡余想了想,抱起剩下的烤鸡,蹭地一下跑了。
    刚伸出手准备再吃一只鸡腿的姜柏舟:
    不用问,肯定是送去给谢承吃。
    臭小子!到底谁才是亲哥?!
    谢承最近学业上稍稍放松了一点,偶尔去新买的宅子,盯着工匠修缮屋子和打家具。
    姜羡余来的时候,他正在同木匠商量,打一张大一点的书桌。
    谢承!
    谢承回头看到姜羡余跑过来,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怎么过来了?
    姜羡余拍了拍怀中油纸抱着的烤鸡,请你吃鸡!
    又是你做的?
    谢承笑着领他去已经添好家具的前厅,识墨打来水给他净手。
    姜羡余掰下仅剩的那只鸡腿递给他,尝尝,大哥还想吃我都没让。
    谢承心底越发愉悦,尝了口,点头道:有进步,可以开馆子了。
    姜羡余笑着道:那不成,开馆子得起早贪黑,我可不行。
    谢承将咬了一口的鸡腿塞到他嘴边,笑道:你倒是清楚你自个儿。怎么,走镖难道就不辛苦?
    那不一样。姜羡余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又推回去给他,你吃。走镖再辛苦都是应该的,开馆子那是自找的。
    说着自己先笑了。
    谢承不再同他谦让那只鸡腿,而是假作不经意地玩笑道:那你还是别去了,留在我家当护院,我给你发工钱。
    姜羡余愣了下,笑着朝谢承拱手:好啊,那就请谢大人带小的吃香喝辣。
    谢承弯起唇角,成,今日就带你去吃蟹。
    如今正是丹桂飘香、秋蟹肥美的时候,金陵聚满了文武学子,秦淮河的热闹都更盛几分。
    姜羡余和谢承在秦淮河边吃蟹,要了一个临河的包间。底下花船飘荡而过,丝竹声声入耳,伴着婉转的小曲和姑娘恩客的嬉笑。
    姜羡余靠在窗边往底下看,突然转头看向谢承:谢承,你去逛过花楼吗?
    谢承眉心一跳,反问他:你去过?
    姜羡余咽了下口水,老实道:前世去过。
    谢承猛地捏紧了手中筷子,姜羡余听见咔嚓一声,忙上前展开他的手,拿掉折断的筷子,看他有没有受伤。
    一边急道:我就是去看看,没干什么。
    谢承骤然抓紧他的手,不然你还想做什么?
    姜羡余软着声音往他身边蹭了蹭,我就是好奇嘛。
    谢承哼了一声,就不该让你看那些武侠话本。
    所有武侠话本里头,大侠都在秦楼楚馆有奇遇,常常能得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垂青,做他的红颜知己,为他的侠肝义胆倾倒,又为他的浪子无情心碎。
    姜羡余扒拉他的袖子,真就只去看了看,我都没叫姑娘。
    你还想叫姑娘?谢承心里燎起了火,声音更冷了几分。
    但他又不忍发作,毕竟这事已经发生了,而且少年主动承认,他并不该生气。
    只是到底控制不住
    和他去的?他抓着姜羡余的手有些用力,没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姜羡余沉默了一会儿,心虚地低下头,嗯了一声。
    谢承呼吸一重,松开了他的手。
    姜羡余连忙去抓他的手,真没干什么,下次再也不去了。
    此刻姜羡余恨不得回到刚刚那一刻狠狠揍自己一顿,提什么不好提劳什子花楼,简直就是找死!
    谢承沉着脸看他,黑沉的眸子里酝酿着姜羡余不懂的情绪。
    他忽地起身,拉着姜羡余往外走。
    谢承
    出了包间,食客和伙计都惊讶地看着这两个拉拉扯扯的男子,姜羡余越是想挣出手来,谢承握得越紧。
    他并非没有办法脱身,只是知道对方生气了,不忍心再火上浇油,便任由对方拉着他往外走。
    谢承直接拉着他去包了一条花船,叫来两个姑娘弹琵琶唱曲。
    姜羡余坐在谢承身边像个鹌鹑一样,一声不吭,头都不敢抬。
    花船的妈妈是个会来事儿的,见他两人这样,猜测是做哥哥带弟弟出来见世面,笑眯眯道:公子您看,我这也有刚出阁的姑娘,要不给这位小公子喊一个来伺候?
    不了不了!
    姜羡余忙摆手,又拽着谢承的衣袖,小声求饶道:哥,我错了。
    谢承当然不可能给姜羡余叫姑娘,再加上少年喊的这声哥软到了心里,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着实没意思。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那妈妈摆了摆手。
    妈妈善于察言观色,见做主的男子面露不耐,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弹琵琶唱曲的姑娘,吴侬软语,哀哀切切。
    姜羡余蹭到谢承身边,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挠了下他的掌心。
    哥~别生气啦,以后我再也不敢啦。
    他用了和他娘撒娇卖乖是惯用的语气,腔调比那唱曲的姑娘还要软和,清澈的眸子眨啊眨,眼巴巴地看着谢承。
    弹琵琶的小姑娘第一次见这么清朗俊俏少年撒娇,不自觉噗嗤一声笑了。
    姜羡余抬头看过去,顿时红了脸。
    那姑娘同他对视一眼,也羞怯地低下了头。到底是花船上训练有素的姑娘,只一眼便含羞带怯,风情万种。
    姜羡余只顾着害臊,完全没注意到,但谢承却瞧得分明,刚熄灭的火气再度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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